千锦阁的内堂与外间的喧嚣截然不同,陈设古朴雅致,博古架上摆放着一些看似年代久远的瓷器和织锦样本,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檀香和书卷气。
这沉静的氛围,稍稍平复了沈知意因裴烬骤然出现而微起波澜的心绪。
谢掌柜屏退了伙计,亲自为沈知意斟了一杯茶,态度比方才更加客气,甚至带着几分谨慎。“沈姑娘,请用茶。恕谢某冒昧,姑娘这手绣艺,师从何人?”他的目光似是不经意地再次扫过那块被放在茶桌上的绣样。
沈知意端起茶杯,指尖微凉。
真正的试探开始了。
她垂下眼帘,露出一个恰到好处的、带着些许黯然的神情:“掌柜的谬赞,家母生前擅绣,小女子不过是自幼耳濡目染,学了点皮毛。家道中落,父母早逝,这点手艺,也只好拿来糊口罢了。”她半真半假地说道,将技艺来源推给已故的母亲,是最稳妥也最无法查证的说法。心中却暗忖:这谢掌柜看似和气,眼神却精明内敛,绝非凡俗商人,他背后的东家,势力恐怕不小。
谢掌柜眼中闪过一丝了然,更多的是质疑。父母早逝,家道中落,却身怀绝技,这背景本身就不简单。他不再追问师承,转而将话题引向那块绢布上的牡丹花:“姑娘这朵牡丹的配色与针法,确是精妙绝伦,谢某经营绣庄多年,也少见如此灵秀之作。只是……”他话锋一顿,指尖点向那些看似杂乱的点和线,“这旁边的纹样,看似随意,细观却似乎暗含玄机,不知是何种绣法?有何寓意?”
沈知意心中微紧,面上却不动声色,她放下茶杯,语气平静无波:“让掌柜的见笑了。这是小女子闲暇时胡乱琢磨的,觉得寻常的花样子无趣,便试着将一些古籍上看来的星图轨迹用针线表现,只觉得线条流转,别有韵味,并无特定寓意。”她将“千机绣”轻描淡写地归结为个人趣味和古籍星图,既抬高了格调,又掩盖了真实用途,同时小心翼翼地将话题引向一个看似神秘却又不易深究的方向。
“星图轨迹?”谢掌柜喃喃重复,眼神变幻不定。他确实在一些极其隐秘的、与前朝秘辛有关的残卷中,见过类似这种以点线密码传递信息的方式,却从未听闻与星图结合。是巧合,还是这少女深藏不露?他无法断定,但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他沉吟片刻,忽然压低了声音:“沈姑娘,实不相瞒,千锦阁近日确有一桩难事。宫中贵人欲寻一幅仿制古画《璇玑图》的绣品,要求极高,不仅要形似,更要神似,尤其是其中暗藏的机巧纹路,需得完美复现。阁中几位顶尖绣娘尝试多次,皆不得其法。方才见姑娘这‘星图’绣样,思路奇诡,或可一试。不知姑娘是否愿意接下这单生意?”似乎是怕沈知意为难,他又补充道:“酬劳方面,必不让姑娘失望。”
《璇玑图》?沈知意心中一震。前世她曾深入研究过这幅传说中的织锦回文诗图,其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文字迷宫,暗藏玄机。宫中贵人指定要仿制其暗藏的机巧纹路?这绝非普通的绣品需求,更像是在寻找某种破解密码的钥匙!
她几乎是瞬间就联想到前日裴烬的出现。他查的案子,是否就与这幅《璇玑图》有关?与这宫中的“贵人”有关?这“贵人”又是谁呢?
这是一个机会,一个巨大的、可能一步登天也可能万劫不复的机会。
她深吸一口气,面上却露出恰到好处的惊讶与为难:“《璇玑图》?小女子虽技艺浅薄,却也知此图深奥。仿制其形已属不易,何况神韵与机巧?掌柜的未免太高看小女子了。”
谢掌柜见她没有一口回绝,心中稍定,忙道:“姑娘过谦,谢某虽不才,看人的眼光还有几分。姑娘之才,远非寻常绣娘可比。此事若成,于姑娘而言,亦是一场难得的机缘。”
他话语中暗示着背后可能带来的巨大好处。可惜沈知意并不在意。
沈知意沉吟不语,似在权衡。她知道不能答应得太快,否则会引起怀疑。
片刻后,她才抬头,目光清澈而坚定:“承蒙掌柜的看重,小女子愿意一试。但有三点,需得事先言明。”
“姑娘请讲。”
“第一,小女子需亲眼观摩《璇玑图》真迹或最精良的摹本,否则难以把握其神髓。” 这是了解任务核心的关键,也是判断此事深浅的重要一步。
“第二,仿制过程需绝对安静,不受打扰,且所用丝线、底料需由我指定,掌柜的需全力提供。” 她需要掌控创作环境和材料,避免被人做手脚,也确保绣品能达到最佳效果。
“第三,”她顿了顿,目光扫过内堂,“此事需保密,除掌柜的与那位宫中外,小女子不希望有第四人知晓绣者是谁。”自我保护是首要的,她可不想事成之前就成为众矢之的。
谢掌柜听完,眼中赞赏之色更浓。这三点要求,条理清晰,既体现了专业,又最大程度地保障了自身安全和创作自由,心思缜密,绝非普通少女所能及。
他当即应允:“姑娘所虑周全,谢某必当办到。真迹难得,但宫中提供的摹本绝对是顶尖水准。其余两条,亦无问题。”
“既如此,”沈知意站起身,“请掌柜的准备好摹本与物料,三日后,小女子再来。”
“好!谢某静候姑娘佳音。”
沈知意微微颔首,收起那块绢布,从容告退。走出千锦阁时,她能感觉到背后谢掌柜那道深沉探究的目光。
可她不知道的是,就在千锦阁对面茶楼的雅间里,一道冷冽的视线,透过半开的竹帘,将她从进入千锦阁到离开的全过程,尽收眼底。
裴烬摩挲着手中的茶杯,杯中之水已凉。他身后的属下低声禀报:“大人,查过了,此女名叫沈知意,是已故昭武校尉沈渊之女,现寄居在叔父沈茂家中。背景干净,并无异常,只是……”
裴烬放下手中的茶杯,细细摩挲着指环,眉心微蹙,示意属下继续汇报。
“只是昨日在其家中,沈姑娘当众点评王员外之子带来的绣品,言语犀利,不似传闻那般怯懦。”
“沈渊……”裴烬眸色微深。那个因卷入十年前一桩旧案而战死沙场的低阶军官?他的女儿……竟有如此绣艺,还能让谢秉仁那个老狐狸亲自迎入内堂密谈这么久?
“她进去后,见了谁,说了什么?”裴烬的声音没有一丝温度。
“属下无能,内堂隔音甚好,谢秉仁又屏退了左右,无法探听。只知她离开时,谢秉仁态度极为客气。”
裴烬放下茶杯,目光再次投向窗外沈知意消失的街角。
干净的身份?未必。谢秉仁是那条老狐狸埋在京城的重要钉子,轻易不会暴露。这少女能引起他的重视,定有不寻常之处。
《璇玑图》……宫中的试探……谢秉仁的异常……现在又多了个身世微妙、身怀绝技的沈知意。
裴烬的嘴角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冰冷弧度。这潭水,倒是越来越有意思了。
他倒要看看,这个柔弱的孤女,在这场即将到来的风暴中,究竟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
“盯紧她。”他淡淡吩咐,“还有,查一查沈渊当年那桩旧案的所有卷宗,我要最详细的那一份。”
“是!”
踏出千锦阁那气派的大门,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沈知意下意识地眯了眯眼,并未立刻朝着回家的方向走去,而是仿佛随意地融入了东市熙攘的人流之中。
她的步伐不疾不徐,目光却似不经意地扫过周遭。卖泥人的小贩吆喝得格外起劲,旁边绸缎庄的伙计正热情地招揽着客人,几个穿着体面的妇人围在一个首饰摊前挑选……一切都显得那么平常而富有烟火气。
然而,经历了方才内堂的机锋和数日前裴烬的惊鸿一瞥,沈知意的心弦却绷得紧紧的。她深知,这看似平静的街市之下,或许潜藏着无数双眼睛。
她刻意在一个卖绣线的小摊前停下,假意挑选着颜色普通的丝线,眼角余光却迅速而仔细地观察着来路。是否有面孔重复出现?是否有人刻意回避她的视线?是否有看似闲逛却步伐沉稳、目光锐利之人?
果然,在沈知意停留的片刻,她注意到斜对面一个卖糖人的老汉,虽然一直在忙碌,但那眼神扫过街面时,带着一种并非小贩应有的警惕。更远处,一个倚在墙角看似打盹的乞丐,姿势有些过于“固定”了。
是裴烬的人吗?还是谢掌柜,或者宫中那位贵人派来监视的?沈知意心中冷笑。自己这个突然冒出来的、身怀“奇技”的孤女,果然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引起了各方的注意。她并不意外,甚至觉得这在情理之中。若无人关注,反倒奇怪了。
沈知意买了几束最普通的棉线,用油纸包好,继续往前走。这次,她拐进了一条相对僻静的巷子。巷子两旁是高高的院墙,偶有后门开启,进出些仆役模样的人。她放慢了脚步,竖起了耳朵。身后的脚步声似乎也放缓了,保持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
她心中更加确定。
也好,有监视,某种程度上也意味着“重视”和某种程度的“保护”,至少在确定她的价值,或者说,在她完成那幅《璇玑图》之前,这些人应该不会轻易动她。
这危险的平衡,或许正是她目前所能依仗的微弱优势。
沈知意不再刻意试探,加快脚步走出了巷子,重新汇入主干道的人流。她开始思考谢掌柜的话。
《璇玑图》……宫中贵人……机巧纹路……裴烬的查案……这些线索如同散落的珍珠,需要一根线将它们串起来。那根线是什么?是父亲吗?还是十年前的旧案?信息太少,她无法得出确切的结论,但一种强烈的直觉告诉她,她正被卷入一场远比她个人复仇更为宏大、也更为危险的棋局之中。
走了约莫半个时辰,终于看到了那条熟悉的、通往沈家小院的狭窄巷口。与繁华的东市相比,这里显得破败而冷清。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霉味和隔壁人家传来的劣质炊烟气息。
快到家门时,她看到邻居家的孙婆子正端着一个木盆出来泼水,见到她,皮笑肉不笑地打了个招呼:“哟,沈姑娘回来啦?今儿个出门可真够久的。” 那眼神里,带着几分探究和惯常的刻薄。
沈知意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没有理会她话里的打探,径直推开了自家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院子里,周氏正坐在小凳上摘菜,听到动静抬起头,看到是她,脸色立刻沉了下来,阴阳怪气地道:“还知道回来?我还当你攀上了什么高枝,忘了这个穷家了呢!买点绣线要去这么久?莫不是躲到哪里偷懒去了?”
沈知意早已习惯了周氏的刁难,心中毫无波澜。这个狭小、压抑、充满算计的院子,与方才千锦阁内堂的雅致、东市繁华背后的暗流汹涌相比,仿佛是两个世界。但她知道,无论是哪个世界,她都需步步为营。
“婶母说笑了,东市路远,挑选线料费了些时辰。”她语气平淡地回应,脚步未停,直接走向自己那间偏僻的小屋。
关上门,将周氏的嘟囔和外界的一切暂时隔绝。沈知意背靠着门板,轻轻吐出一口浊气。短短半日的经历,信息量巨大,让她心神俱疲。她走到窗边,看着窗外那方狭小的天空,夕阳正缓缓沉下,将天边染成一抹橘红。
《璇玑图》的摹本三日后就会送到,那将是她真正接触核心谜团的第一步。在此之前,她需要养精蓄锐,更需要理清思路。
裴烬……那个男人如同蛰伏的猛虎,他的出现绝非偶然,他与《璇玑图》之间,究竟有何关联?
沈知意从怀中取出那块“千机绣”样本,指尖轻轻拂过上面的纹路。这自保和试探的工具,似乎比她预想的更快地发挥了作用,但也将她带入了一个更深的迷局。前路艰险,但她别无选择。唯有握紧手中的绣针,在这迷雾中,绣出一条生路。
夜色渐浓,小院内归于寂静。而沈知意知道,这寂静之下,是汹涌的暗潮,正在无声地汇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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