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京城，尚带着几分料峭寒意。公主府张灯结彩，大红绸缎挂满走廊，往来仆人却皆表情肃穆，并无半点喜庆，反倒像是一场精心布置的葬礼。
李道敏站在镜前，任由宫女为她戴上沉重发冠。镜中人面如白玉，唇染丹朱，一身嫁衣。这本应该是她十五岁时候最向往的日子，真正到来时刻却无欢愉。
“公主，沈将军他、他闯进来了！”侍女慌慌张张奔入内室，话音未落，身后已然响起铁甲碰撞之声。
李道敏指尖微微一颤，垂下眼眸，藏起自己的情绪。她自镜中看见那个身影，是沈砚，他一身风尘仆仆的玄色铁甲，仿佛刚从边疆策马而归。李道敏眼底流露出悲凉，他依然那么耀眼，同她记忆里面的少年将军没有任何区别，只是此刻，他眼中却是她从来没有见过的愤怒。
“都退下。”李道敏声音平静无波。
待室内只剩二人，沈砚一步上前，攥住她的手腕：“为何？陛下说，是你亲自求的这门亲事？”
李道敏缓缓抽回手，转身面对他，冷笑道：“沈将军擅闯本宫寝殿，于礼不合吧？”
“李道敏！”沈砚几乎是咬着牙吐出她的名字，“五年了，我日夜兼程从北疆赶回，为的就是向陛下求娶你。可我等到了什么？你要嫁给那个丞相之子，一个连剑都握不稳的文人！你嫁他，是为了锦衣玉食？还是为了报复我五年来未能护你周全？”
“与将军何干？将军以为我是谁？还是那个等你来救的小公主吗？”她抬眼，似乎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五年前你救我，不过是尽了臣子本分。如今我要嫁谁，更是我的事。”
沈砚眼底通红，猛地逼近一步：“五年！我们青梅竹马十七年，我不信你会变得如此彻底。五年前我拼死从北狄手中救下你，免你和亲命运，五年后我凯旋，却要亲眼见你嫁与他人？”
和亲？他以为那只是命运吗？那是一场彻头彻尾的抛弃！记忆碎片猛地刺入脑海，主和派官员们慷慨陈词，说用她一个“宫女所生、无足轻重的公主”换取边关安宁，是她的荣幸；父皇那冷漠权衡的眼神，最终缓缓点下的头……他们甚至等不及他从前线归来！
沈砚逼近的气息带着边关的苦寒，瞬间又将李道敏带入五年前的风雪夜。
就在她被带出大梁边境的第二天，沈砚率一支奇兵突袭，硬生生从北狄手中将她夺回，“敏敏，我来晚了。”少年将军满身血污，而在李道敏眼中他却亮如星辰。他护着她杀出重围，将北狄队伍远远甩在后面。
然而胜利的喜悦转瞬即逝。北狄王子乌维亲自追来，在交界处拦下他们。众目睽睽之下，他假意告别，以一个精致的小盒做别礼，同时将一盏酒敬到李道敏唇边。
酒入喉中，如刀割般地疼痛。
她指尖猛地掐入掌心，用疼痛对抗着心口的异样和翻涌的回忆，轻笑一声，那笑声里带着几分嘲讽：“嫁给你有什么好？风餐露宿，担惊受怕。相府锦衣玉食，有何不可？”
沈砚难以置信，忍不住靠近李道敏，声音颤抖：“不……你在撒谎，你不是这样的。”他似乎还想说什么，但被李道敏悍然打断。
“我如何不是这样的？将军，我们五年未见，五年足矣改变一个人。您五年在北疆，风餐露宿，除了书信，又给我带来了什么？”她抬眼，冷冰冰地望着沈砚，“你知道我一个和亲又被退回的公主，在京城过着什么日子吗？”
“京城这些主和派，对我指指点点，说我不检点才被退婚，丢尽大梁颜面。唯有丞相上台后，立主战争，才打压这些声音。”她语气愤怒又带着不甘心，“现在丞相之子愿意娶我，我如何不去？将军，你来得太晚了。”
沈砚被她气场震撼，可他居然无法生气，是啊，他无言以对，边疆五年，杀伐不断，他何尝真的照顾好了自己的爱人？在她被京城流言攻击的时候，他又在哪儿？他多么想伸手抱一抱她，可却只摸到了李道敏华丽的婚服。
李道敏目光回避，扫过他腰间，忽然定格在那只小小的木制机关鸟上，那是她十五岁时送他的生辰礼，鸟腹藏有精巧机关，翅膀可随风转动。
“将军还留着这小玩意儿？”她伸手，轻轻取下那只机关鸟，“这般粗糙手艺，我早就看不上了。”
沈砚下意识想要阻止他：“敏敏，不要...”
话音未落，只听“咔嚓”一声脆响。李道敏指间用力，那只陪伴他五年的机关鸟机关核心被拆下，如同某种残酷的仪式，和乌维递过来的那个轻巧木盒弹开时的声响如出一辙，五年前那晚回京宿营，李道敏突然心口剧痛，蜷缩在地冷汗淋漓。她匆忙打开盒子，里面是一枚药丸，盒中哪是什么礼物，是一枚缓解当月毒发临时解药，和一张写着“相思断肠，一月一发”的纸条；原来，那竟是一杯穿肠的毒酒。
沈砚怔怔看着被拆下的核心，仿佛被抽离了什么东西一样。他缓缓后退一步，眼中怒火尽褪，只余下一片悲凉；手指微微颤抖，就连自己拿惯了的剑，都要扶不住了。
“好，”他声音沙哑，“如你所愿。”
铁甲声渐远，室内重归寂静。李道敏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直到脚步声再也听不见，只余下窗外的风声，她才依靠着梳妆台，微微颤抖起来。五年了，当初回京后她跪在父皇面前求救，换来的只有一句冰冷的“休要再生事端”。从此，无人可依，每月只能像狗一样等待北狄施舍的解药。
一道黑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她身后，声音低沉：“王妃英明。”
李道敏没有回头，指尖深深掐入掌心：“我不是你们的王妃，我和你们王子没有任何关系。我已经应你们要求，向父皇请求，嫁给丞相之子，你们，还有何要求？”
“王子有令，王妃需在新婚之夜取了丞相之子的性命。主战派一除，解药自当奉上。”那人的声音沙哑，在李道敏听来却刺耳无比，“届时，王子会安排人接您回草原，正式册封您为王妃。”
“请使者，先给我解药。”李道敏转身，压下自己的尊严，低声下气请求。
“不可能。”黑衣人轻笑一声，“王妃，您明白规矩。”他有恃无恐，像是预料到后续一般，静静地看着李道敏。
突然，李道敏身形一晃，险些从妆台滑落。一股熟悉的绞痛自心口蔓延开来，让她几乎窒息。
黑衣人上前一步，假意搀扶，“王妃，本月的毒发之日就在明日。切记，切记啊。”
他悄然退去，留下李道敏独自支撑在妆台前。
她望着镜中那个面色惨白的自己，缓缓抬手，从被拆卸的机关鸟核心中取下铜片，这是当时鸟心所在，她无声痛哭；沈砚究竟为何要回来，为何要再次触动她的心弦？
妆台抽屉暗格弹开，里面整齐排列着各式精巧机关零件。她的指尖抚过那些冰冷的金属，最终停留在一枚形如凤簪的物件上。
簪头凤眼处，一点幽蓝寒光微闪。
“沈砚，”她对着空无一人的宫殿轻声自语，声音几不可闻，“离我远一点吧，免得……拖累。”
北狄手段狠辣，京城又无人庇护她，沈砚又是北狄恨之入骨之人，若是让他们发现她和沈砚还存有旧情，必定以她来要挟沈砚。她不能、也不敢让沈砚到这个地步，大将军被害，大梁疆土难守。无论如何，在找到解药的目的达成和逼退北狄的时机到来前，她都不会让沈砚陷入危险。
刚才对沈砚说的每一句重话，都打在了她自己的心上。
李道敏不知道静坐了多久。一直到门外鼓乐喧天，鞭炮齐鸣，迎亲的仪仗已至府门。
宫女们鱼贯而入，为她覆上沉重的红盖头，搀扶着她一步步向外走去。眼前只剩一片刺目的红，耳畔是喧嚣的喜乐和人群的道贺声。
恍惚间，李道敏记得十五岁及笄礼后，她曾偷偷拉着沈砚跑到朱雀大街，指着别个迎亲的队伍说：“林清，将来我们成婚，也要这样热闹，这样红。”少年将军耳根泛红，却郑重地点头，“嗯，等我将来立下战功，就向陛下求娶你。”
那时春光正好，少年情真，她以为那就是一生的模样。
思绪漂浮，她已被搀扶着走到堂前。透过盖头下方的视野，她看到一双云纹的靴子停在她面前，一只手伸了过来，欲牵起红绸的另一端。
恍惚间，她似乎看到了沈砚。
是他吗？他终究还是来了？
一个荒谬的念头不受控制地窜起，几乎冲垮她所有的伪装。她的指尖微微颤动，几乎要不受控制地抬起。
“清河公主，”一个温和却陌生的男声响起，带着明显的紧张和喜悦，“臣…臣来迎您了。”
是丞相公子的声音。
是了……她傻了，怎么可能是沈砚呢，她刚刚才赶走了他。
她缓缓伸出手，任由红绸落入掌心，另一端牵着的是她不得不面对的、无关于情爱的未来。
而出门的一刹那——
她极轻地、无人察觉地用手指触碰了一下藏在袖里面的凤簪凤鸟的眼睛，机关到位，亟待时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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