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角山素来以山势险峻、山路奇诡扑朔在泠西一带闻名,山上常年雾气缭绕,枝叶遮天蔽日,白日里抬头不见天光,黑夜里更是安静得让人发毛。因为这种种怪象,即便是最老练的猎人也不敢轻易上这座山打猎,附近的乡民也都避着这座山走,私底下害怕地叫它作“鬼山”。
陈家乐并非泠西人,甚至在半月前都还不知道有个叫泠州的地方,自然没听过这些耸人听闻的传言,只知道往山上闷头冲,没到半山腰就迷路了,在满是白雾的林子里绕了两三个时辰,愣是找不到出去的路。他已经有大半天没吃一点东西了,此时又累又饿,连动下手指头都觉得费劲,一面还要担心着陛下的安危,心想着不知陛下有没有和韩天野将军顺利汇合,若是陛下真能顺利突围,折了他区区一个小太监的命又算得了什么。
又在林中转悠了小半个时辰,陈家乐困饿交加,实在支撑不住了,没留心踩到一个小石子上,当即便没站稳,从山坡上滚了下来。这一路上摔得他像浑身散了架似的,痛得嗷嗷叫,好在半道有截歪脖子树勾住了他的衣裳,叫他不至于一下子摔死。陈家乐双手攀住那树根,勉强爬起来,没骨头似地瘫在上头,脑袋晕乎乎的,还有湿嗒嗒的东西往下流,可心思却不知是怎的,飘飘忽忽就回到了昨日瞿公公叮嘱他们这些替身如何逃命的时候。
那时瞿公公板着一张脸,面色黑得和烧焦了的炭似的,语气却是从未有过的亲切,他说在这阴角山里,饿死累死算好的了,若是哪个倒了大霉,得罪了老天爷,落在盘踞在阴角山上那伙惯喜欢杀人越货的盗匪手里,那才真叫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想来他陈家乐确实命好,没落在那帮盗匪手里,累死在这颗树下,倒也算不错的归宿了,只是可惜辜负了奶奶的嘱咐。她老人家临死前让他无论如何都得在宫里讨口饭活下去,哪怕低眉耷眼夹着尾巴给贵人扮小狗逗乐,因为他这条性命来得不容易,是她老人家到菩萨庙里叩了不知道多少头才求来的,决不可以轻易糟蹋浪费。他吸了吸鼻子,出神地念叨着:“奶奶,您……您一向最疼孙儿了,原谅我吧,孙儿这回没落在匪徒手里受苦,干干脆脆地死了,孙儿知道是您老人家在天上保佑着我……”
陈家乐没了力气,越往后讲声音越微弱,眼皮子也快要合上了,忽然间听到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喝道:“好一个没落在匪徒手里受苦,临死前还惦记着奶奶,算你没有忘本!”
那声音就像一口大鼓,震得陈家乐胸口嗡嗡作响,他心中陡然一惊,奋力睁眼看去却发现四下无人,正纳闷时又听见那声音变了个语调,调笑道:“可你这死法实在窝囊,踩着块石子就站不住摔死了,临到死前也净说些求爷爷告奶奶的软骨头话,没出息!要真叫那些匪徒见到,指不定怎么嘲笑你呢!”
“谁!谁……在说话,出来……别躲在暗地里!”陈家乐咬着牙道,不免有些被人戳中心事的羞恼,可惜他说半句话就得停下来歇歇,喘了好几口气才把话说完,自然也没有半点他想要的威慑力。
“行嘛,那我可出来了。”那声音笑了一声,接茬道。话音未落,陈家乐就望见距他约莫一丈远的树后转出一个人来,那人身姿高挑,身形精瘦,背上好似插着一样东西,穿着一身褐色的粗布短打,袖口腿脚皆利落地扎起,一头乌发则用布条在头顶绑了个髻。再细看那人的相貌,其肤色不似宫中人那般白皙,反而带着些久经日晒的青色,脸侧和鼻翼皆分布着几道浅淡的疤痕,加之五官格外凌厉,两道剑眉下一双丹凤眼朝天,透着股飞扬的神气,单看外貌举止,竟叫他分辨不出男女来,只是年纪应当并不大,约莫是个少年。
可这少年却端是气势惊人,只单单往那一站,通身的威势便如一柄出鞘利剑,瞄着人的要害直刺了过来,叫他一时间全然动弹不得。
陈家乐吞了口唾沫,只觉得心里慌得厉害,他没想到此人隐蔽得如此之好,在那人没出来前,他一点儿没看出那树后竟然藏着一个大活人!他硬逼着自己吐出一两句话,不要在强敌面前落了下风,可喉咙竟干渴得连半个字也说不出,双腿也打颤个不停,不由得在心中唾骂自己胆小得像只耗子,一双眼又惶急地向少年瞥去。
先前他看得匆忙,此时仔细一瞧才留意到少年左手边竟然拎着一个血淋淋的人头,那人头从脖颈处被砍断,杂乱的头发盖在脸上,看不清面容,少年则拽着头颅当中一绺被血沾湿的黑发将它拎了起来,饶有兴味地朝他咧嘴一笑。
“啊——!”陈家乐终于支持不住,发出短促的一声尖叫后立时双眼翻白昏了过去。
树丛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不一会又有两个人钻了出来,一男一女,都穿着和少年一般的褐色短装,面容却比少年稚嫩许多,身量也更矮小,像是半大孩童。男童在额头上箍了一条大红带子,头发松散地扎了一个小辫,一双眼睛圆如枣核,却小心机警地眯着,脚步也十分轻盈;女童则在额头两侧各挽了一个发髻,用草绿色的发带绑着,眉心一点红印,脸上天真活泼,活脱脱像观音座下的童子。
“头,我让你把人头放下再和人家讲话,你偏不听,这下可把人吓晕了!”韩鲤不满地撇了撇嘴,瞄了眼一长条躺在地上的家伙,目光中带着几分嫌弃。
“这关当家的什么事,韩三你再乱说,小心我撕了你的嘴巴!就算没有当家的,我看他八成也要被自己摔死,薄命鬼一个!”金落雨哼哧了一声,不屑地反驳道。
“好了,你俩怎么没说两句又吵起来了,吵得我头疼。”邵公义嘴里啧啧两声,走上前去,用脚踢了几下素不相识的小子,眼见他一点动静都没有,看来是真的晕过去了。
“阿雨,你探下这小子的气息,别真给我吓死了。”
“好嘞,当家的。”女童轻快地走上前,蹲下身子探了下陌生人的鼻息,片刻后又将手往下移,摸了摸他的脖子。
“禀告当家的,这小子还有气,怪可惜的。”金落雨颇为失落地站起身来,叹了一口气。
“那倒算他命大,”邵公义轻笑了一声,“你再摸摸,这小子浑身上下有钱没有?”
金落雨便又蹲下去把这家伙周身都仔细摸索了一遍,大小口袋都没放过,过了一会才说:“禀告当家的,一个子都没有!”
“咦——”邵公义拖长了尾音,“我看这小子穿得蛮好的,谁知道是个穷酸鬼,真是晦气!”
少年说完又低头打量了会陌生人,“这家伙准是个没见过的生面孔,长得倒蛮清秀的,瞧着顶多比你俩大点。人家不想落在我们手里,觉得我们指定要折磨他,诶,我们偏要把人救活,再把他抬到寨子里,让他醒来吓一大跳!”邵公义咧开嘴,脸上又现出了那种饶有兴味的表情。
“三儿,给人先喂点水,再喂点白馒头,吃不下的话就掰碎了,硬塞也给我塞进去,等会你和阿雨两个人把人搀扶好了,一道回寨子里去。”
“是!”两人齐声应道,一个用力掰开了人的下巴,一个掏出水袋直往里面灌,恨不得一口气把水全倒进去。
邵公义杵在原地看了一会,不由得眉头紧蹙,发觉这两人就像从未伺候过人似的粗手粗脚,一点都不顾虑伤者,连忙出声道:“你俩慢点,小心着点,这小子现在可脆弱着呢,别给你俩折腾死了……哎呦,有这么喂水的嘛?不对,我昏迷那次,你俩不会也是这样给我灌的药吧,怪不得我没知觉了都觉得嗓子眼堵,你俩这不是害人嘛!”
金落雨忙捅了正急吼吼灌水的韩鲤一肘子,让他赶紧收敛点动作,两人继而嘿嘿地傻笑起来,一会说“哪能啊,当家的我们对你可贴心了,你不知道韩三当时把眼睛都哭肿了,哪是这臭小子可以比的”,一会又说“头,这小子指定死不了,您不用担心,您叫这小子活,他敢不听您命令嘛”,装傻充愣了半天。
邵公义用空着的那只手揉了揉额头,无奈地叹了口气,深感自己拿着这对冤家一点办法都没有,眼看喂得差不多了就招呼两人起来:“行了行了,你俩就知道贫嘴,赶紧把人扶起来吧,我们还要赶路呢。”
金落雨和韩鲤各搭着一只胳膊,把晕过去的小鬼夹在中间,扛着他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邵公义拎着头走在他们前头。韩鲤就扛着半个人,不觉得有什么累的,于是没走几步又说起话来。
“头,你从黑岗寨下来后就一直拎着那人头,累不累啊,要不我帮您拎一会吧。”
“韩三,你这是想抢当家的东西啊。”金落雨嘲笑道。
“就是,三儿,拎个人头有什么累的,这可是我废了老大劲才拿到手的,差点赔上一条胳膊,我可宝贝着呢,谁都别想把它从我手里拿走……”
陈家乐迷瞪间觉得全身都晃晃悠悠的,像块布条似地被人甩来甩去,一刻不得安歇。他尚未能撑开眼皮,耳边就有些朦胧的声响传来,他隐约分辨出大概是三个人在说话,其中有两股声音就好像贴着他耳朵边讲似的,动静大得他忍不住缩了缩脑袋。
又隔了一会,许是知觉恢复了,陈家乐逐渐感到浑身都发着麻,两条胳膊都被勒得分外酸痛不说,喉咙里竟也像是被噎住了一般吞咽不畅,两只脚更是不知道砸在什么东西上,痛得实在厉害。他想自己或许是被两个人架住肩膀扛了起来,只是那两人粗心大意的,没把他当成一个活物小心对待,反而当成一块死物随意处置,任他的双脚一直拖行在地上,磕碰了不知多少东西。既然是救人,不能当心着些嘛,陈家乐在心里小声埋怨,俗话说送佛也要送到西呢,他两边的人听声音便知年纪尚小,怎知心肠却半点都不好。
这会眼皮也变得轻盈了些,仿佛稍一用力便能睁开,陈家乐不敢把眼睛完全张开,怕叫人发现他已经醒了,便眯缝着眼偷偷往外看去。他的头一直垂着,此时也不敢朝左右两边摆动,只敢朝前看去,落入眼中的是一个瘦高的背影,背上斜挎着一把大刀,一只手上好像还拎着一样东西,步伐急促地朝前走着。不知为何,他竟觉得这一幕有几分熟悉,好像在哪见过似的。
到底在哪见过呢?陈家乐皱着眉头使劲回想,恨不得把头打碎了看一看,可脑袋里还是昏昏沉沉的,他只好继续把眼往前头瞧,等等,那拎在手里的东西怎么好像还淌着血呢……
晕倒前的记忆冷不丁从眼前闪过,陈家乐吓得连鼻息都停顿了少许,慌忙闭上眼睛,不敢再看一丝一毫。他全想起来了,走在前头的那个就是先前手里拎着个人头恐吓他的恶霸,能做出这般蛮霸行径的,不是哥儿难道还能是姐儿?他一准是个男的,可方才他不是只有一人吗?这会夹着他的两人又是从哪冒出来的?
陈家乐心中虽疑窦丛生,可眼睛到底也不敢睁开,只是这眼睛可以闭上,耳朵却不能捂住,三人闲聊的话还是源源不断地涌进他的耳朵里。令他大为吃惊的是,他们说的竟然全是些杀人越货的勾当,而且这些人声音之平淡,就好似谈论天候般稀松平常,当说到自己大刀一落砍死多少多少人时,说得就像是出门去茶楼坐坐般闲适,语气里不起半点波折,又提及哪个岭的某些人马最近不安分,事事都对着干,非要给他们些教训不可,少说也得剁掉多少多少人,听得陈家乐腿肚子直打哆嗦。
这回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原来瞿公公说的阴角山上的盗匪就是这一伙人!陈家乐心中一阵悲戚,忍不住想垂下泪来,自己落到这些杀人不眨眼的魔头手里,哪还有活路可走?只怕就和那过节待宰的猪羊一般,免不了落得个被扒皮抽筋的下场,想想便叫人指尖发寒。大抵是他每年忌日时摆出的祭品还不够丰盛,奶奶她老人家的在天之灵法力尚缺,终究还是没能护住他这个没用的孙儿。
陈家乐心中悲痛不止,也顾不上浑身的颠簸和周围的杂声,兀自沉浸在自己的愁绪中,又不知过了几时,忽然听得右边那人脆生生地喊道:“当家的,我们快走到寨门了!”
他当即心头一震,忘了还要假装昏迷的事,猛地睁开眼睛来。在不甚明晰的天光下,陈家乐望见前头不远处有一大片平缓的坡地,缀着星星点点的灯火,筑得颇高的寨墙阻住了他想向里窥探的目光,只能望向正当中那块极为醒目的牌匾。那牌匾黑沉沉的,瞧着像是有千斤之重,上书三个金灿灿的大字,字迹肆意飞扬,颇有股猛兽张牙舞爪的霸气。陈家乐虽不识得字,但一时间也被那惊人的气势所震慑,呆愣在原地,连身旁的人看向他也没有察觉。
此章出场的四人都是主要角色(剧透ing)[让我康康]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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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一回 遇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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