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剪好似那衙门里的铁面判官一般,快刀斩乱麻,一句话就判定了谁胜谁负,堂下瞬间便热闹起来,叫好声不断,队伍里更是人人喜气洋洋,好像每个都当上了大当家似的。再看那邵公义,连句谢都没来得及和周剪说,霍地便拎起一个酒坛子,就着坛口猛喝了几口,而后又转着圈把看见的每一个酒碗都填满,显然是高兴极了。
陈家乐瞧见这场面,不知怎的也觉得心里畅快极了,这恶霸好似有什么魔力一般,不知不觉间就把人和她拧成了一条心。先前她被曹怵屡屡为难时,他也跟着紧张,眼下她放声大笑时,他也想跟着大笑,真是奇怪极了!不过他心中的惧怕也因此消掉不少,虽然仍不知道在前头等着他的是什么,但心里总算好受了一些。
就在众人忘情欢庆之时,曹怵却忽地靠着桌子站起,宋辉忙伸手去扶,却被他摆手推开,只见他脸色发白,眉宇间好似有一团浓得化不开的疲倦。
“邵公义,我曹怵此番输人又输阵,自是无话可说,这一仗,我败了!你本事比我高出许多,相信独龙寨在你手上定然不会败落,只会愈来愈兴盛,比我当大当家不知好到哪去!只是我曹怵即便流落到这等境地,身上还是有些骨气在的,丰老大对我恩重如山,所以我愿意听他的话行事,可你同我之间无恩亦无怨,我不愿居于人下,矮人一头。”
曹怵顿了顿,拱手道:“望大当家能格外开恩,放我一条生路离开,此后只要我曹怵活着一天,就定会感激大当家你的恩德!”
邵公义闻言立时回头望向曹怵,一双眼好似要喷出火来,先前的喜悦已然从脸上褪得一干二净,“曹怵,你什么意思?你想走?你要背叛寨子、背叛弟兄们,是吗!义父他老人家才刚下葬没几天,你竟忍心做出这样的事情来,你口口声声说义父对你恩重如山,你对得起他吗?对得起寨子里信任你的弟兄吗?你若但凡有点良心,就休要再提这事!”
曹怵在这声声逼问中脸色简直苍白到了极点,只见他眼眶通红,一个堂堂八尺高的汉子竟在众人面前滚下两行泪来,声音嘶哑道:“大当家,请你成全了曹怵这等卑劣的心愿吧,来日到了阎王殿上,我自会向大哥请罪。”
宋辉此时也红了眼,瞧着极为激动,一个大步冲到曹怵身旁,抓着他的右臂大喊:“二哥,你这又是何苦呢!何必在这等宵小面前如此低头,将这颜面全丢尽了!你若是想走,一声令下我们弟兄自会跟着你走,何须要她点头!”
宋辉看向堂下和门外众人,叫道:“弟兄们,你们说是不是!我们愿意跟着二当家一起离开这污糟的地方!只要有二当家在,定然我们弟兄一口饱饭吃的!”
宋辉一番慷慨激昂的话说完,堂下却静悄悄的,众人你看我来、我看你去,竟没人应答,好一会才从门外传来了几声稀稀拉拉的应和声。
“你们这些、这些……”宋辉显然是被气到了,抖着右手指着众人,张口欲骂,却被曹怵大臂一挡拦下了,摇头道:“三弟,离开寨子实是不忠不义之举,是人人都可骂的叛徒,大当家若要因此杀我们的头,也没什么好说的,我亦不愿再连累弟兄们。”
说罢他朝前迈出一步,神色平静道:“如今我已表明心意,是生是死但凭大当家决断。”
陈家乐听见曹怵说了这些话,又见他脸上未干的泪痕,心里不免也有几分伤感,戏文上演的英雄末路大约说得就是这般吧。他偏头望去,邵公义亦摇头叹息,好像极为不忍,接着便在堂中来回踱着步子,几次想开口却都摇头不言,终是长叹一口气,垂眼道:“二当家,话既然说到这份上,你且走吧,还有谁想同你一起走,我都不会阻拦。只是今日这一走,你同众弟兄的情分就彻底断了,他日若再见到,便是要拼个你死我活的敌人,来日大家同归于地下,在义父面前我也断然不会替你说话的。”
此言一出,堂下便响起了一叠叹息声,众人知道此事经由大当家开口讲出,便已成了定局,再无回旋的余地。曹怵没再说话,只是猝然合眼片刻,又睁开眼来,拱手朝邵公义深深一拜。
“好了,我们大伙一齐到堂前的空地上去吧,我还有些事要交待。”邵公义招了招手,门外的人便自发地散开,接着里头的人纷纷朝外走去,陈家乐一见还有机会离开这囚笼似的屋子,当即眼前一亮,也跟着涌了出去。
门外空地上已然围了不少看热闹的人,先前邵、曹两人争山大王时却不见他们出现,想来他们既不是邵公义那边的人,也不是曹怵那头的人,端是风吹墙头草——两边倒,谁做大王便听命于谁。
真是群没骨气的无赖,陈家乐暗暗摇头,还当山贼呢,不如赶紧回家种田算了。他明知自己是被逼着不得不看完了全场,可此时竟也把留在屋内当成了天大的荣耀,自鸣得意起来,觉得自己比他们高出不少。
再看那人群中央,却站着先前挟持过他的那个女童,只见她不知何时领了邵公义的命令,拖拽来一口大麻袋,那麻袋鼓鼓囊囊的,像是装了不少东西,而后又招呼着身后四人把一个大木箱放下。那木箱想必是重得不得了,居然要四个人才能抬动,搁到地上发出哐的一大声,吓人一跳。
邵公义旋即领着曹怵和宋辉一行人走了过来,就停在那木箱和麻袋旁,原本坐在堂下和围在门外的人自觉散到两旁,只剩下约莫十几二十人站在中间。陈家乐料想这些就是要跟着曹怵一起走的人,没想到他先前手底下一百多人,最后愿意同他走的只有这么些。
只见邵公义看了曹怵一眼,缓缓道:“二当家,虽然你同独龙寨从今往后就不是同路人了,但你过去待义父和寨子里的弟兄们如何,我们全都记在心里。我邵公义不是冷血之人,你我曾在寨子里并肩多年,多少也有些情分,总要送你点东西再走。”
“这麻袋里装的是口粮,足够几十人吃上三天,保证你们不会在半路上饿死。”她指了指已经用粗麻绳扎好的麻袋,随即稍一转身,抬脚嘭地踢开了木箱的盖子,露出满箱子亮光闪闪的金银珠宝来。
陈家乐立时倒吸一大口凉气,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这些名贵的宝物,他长这么大,头一次体会到被财宝的亮光晃了眼的感觉,当即有些呆了。不止是他一个,他听到四面八方都响着一样的动静,显然围观的众人都没见过这阵仗,也不知邵公义把这些东西拿出来是为了什么。
“二当家,这是义父珍藏的一箱财宝,但这些东西里少不了各位弟兄的帮忙,有一些便是二当家你们出力抢回来的战利品。今日,你们每人可以从自己抢回来的东西里面挑一样带走,就当是我最后一点心意。不过,若是没做过这等好事,就两手空空地走,别冒领别人的功劳。”
邵公义说罢,笑着退到一旁,朝曹怵等人做了一个“请”的手势,仿佛浑不在意他们要拿走什么似的。
“大当家仁义!大当家仁义!大当家仁义!”人群里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句,慢慢的,跟着喊的人愈来愈多,到最后那喊叫声竟响得如同洪钟一般,即便是陈家乐这等毫不相干的人听着,也禁不住有几分热血上涌。
曹怵却没有被这喊声所影响,只是神色复杂地望着邵公义,隐隐想张口说些什么,可到底只是略一抱拳,随后便走到木箱旁蹲下,仔细地翻拣起来。
过不多时,陈家乐便瞧见他从木箱中拾起一个银制手镯,可那手镯上虽镶着块玉石,却一点光泽都没有,像是已经被磨损了许多年,在其他珠宝的衬托下更是黯淡无光,瞧不出有什么值钱的地方。但显然曹怵心中并不这么想,他拎起下摆将镯子轻柔地擦拭了一遍,又很小心地将它藏进了怀里,像是在对待什么极为珍贵之物,而后才起身站到一旁。
这下一个便是宋辉,陈家乐瞧着他眯着眼打量的神态,只觉得这家伙可比曹怵挑剔多了。只见他不停地从箱子里拿出一样东西又放回去,有时还把两样东西并在一起看,东看看来西瞧瞧,像是定要比较出哪样东西最名贵才肯罢休。
挑挑拣拣了大半天后,宋辉才抓起一块足有小半个巴掌大的翡翠玉佩。他将玉佩放在手里轻轻地掂了几下,瞧着是满意得不得了,起身朝邵公义抱拳道:“这次倒要感谢大当家的宽宏大量了,宋某实在惭愧。”
可他刚抬起脚向旁边走去,人群中突然响起一个怯弱的声音阻住了他,只听那声音小声道:“三当家,你拿错东西了,那块翡翠玉佩是大当家赢回来的,不干你的事。”
一时间人群哗然,无数看好戏的眼神径直扎在宋辉身上,他那白面团似的脸霎时间便从下巴红到了头顶,“谁在胡说!这怎么不是我偷来的东西!那日我从宓州富商钱通顶身上偷的就是这一样,我记得清清楚楚,怎可能有假!”
宋辉这般神情激动地为自己澄清,可看客中信的却没有多少,还得邵公义出来打圆场:“这个……污蔑三当家事小,损坏寨子声誉事大啊,方才的话是谁说的?烦请出来一下,我们当面来对一对,没准是这位弟兄你记错了呢,”
围观的众人也哄闹起来,踮着脚互相张望着,像是卯足了劲要把这位无名英雄给请出来。不一会儿,一道灰色的身影从人缝中钻了出来,众人瞧见后皆是大吃一惊,因为这人不过是个十三四岁的小子罢了,灰头土脸的,穿着一身半袖短褂并束腿裤,还用襻膊将衣袖搂了起来,分明是灶房伙计的打扮。
那人像是不习惯被这么多人同时瞧着,浑身都扭捏在一块,缩着脖子道:“回大当家,小人……小人也记得清清楚楚,这块翡翠玉佩是大当家前年元月从马家庄带回来的,是马老爷六十大寿的贺礼,那玉佩上特意雕了一匹骏马,底部还刻了一个‘马’字,不信……不信的话一看玉佩上的纹样即知。”
“噢,是这样吗?”邵公义惊奇道,转头看向宋辉,“那就麻烦三当家了,想来大家伙也都很有兴趣瞧一瞧。”
只见宋辉的面色陡然变得有些紧张,还有几分不情愿似的,他将手中的玉佩翻到正面,又举起来给众人过目。
“哎呀,居然真的是一匹骏马,被这小子说中了!”
“哪个识字的看看,底下那个字是不是马?我瞧着像!”
“这……三当家怎么惦记上别人的东西了,要我说啊……啧啧。”
人堆里议论声不停,宋辉的脸色已然又由红转白了。
眼见宋辉洋相大出,本该轮到邵公义收场的时候了,她却不紧不慢地先同出来对质的小伙计低声说了几句话,只见那小伙计满脸通红地点了点头,转身便钻回人群里去了。尔后她大笑了几声,朝众人将手一挥,“诶,好了,诸位弟兄都别说了,抢来的东西这么多,难免有记混的时候嘛!再说,三当家能看上我抢来的东西是我邵公义的福气,我便做件好事,把这东西送给三当家,就当感谢三当家的抬爱了!”
“三当家,你还不多谢大当家!”底下有人起哄道,其余人则笑声不断。
宋辉被气得冷哼一声,当即将那玉佩又扔回箱子里,随手抓了件瞧着好似葡萄的珠子,阴着脸站到了曹怵身旁。
如此这般,一行人一个接一个地挑好了东西,有了宋辉方才的教训,剩下的人便都乖乖地不敢乱拿了,唯恐遭人耻笑,想着便是空手离开也比背上贪财小人的骂名要好。
待到所有人都挑选完毕,一直笑吟吟地立在一旁的邵公义却陡然间换了一副面孔,只见她的脸色霍地沉了下来,冷冷地望着曹怵一行人。
“既然这人情帐已经结算清楚,那从今以后,哪怕独龙寨里的一粒米也同你们没有半点干系了,你们若是再敢到独龙寨来,就算只踏进来一个脚趾头,我都要把你们的手脚统统砍断,然后挂在寨墙上晒到只有骨头,听到了没!”
这一声厉喝当真像极了现世索命的阎罗,一点都没有先前春风拂面的模样,叫人远远地一瞅见她就巴不得绕道走。陈家乐被这恶霸一会一个脸色弄得实在摸不着头脑,只能在心底暗暗埋怨她的可怕,可面上却万万不敢泄露出哪怕一点点的。围观的众人这会也都静了下来,没一个敢出声,陈家乐瞧见那些个高的都赶紧把头埋下,连同邵公义对上眼都不敢。
曹怵倒确实算是有几分骨气的,此等情形下竟然还敢开口回话,只见这个八尺大汉神情严肃地拱手道:“大当家,今日之事真是劳烦你了,大恩不言谢,我曹怵他日有机会必当报答。”
“不必了,二当家顾好自己便好,”邵公义却已背身朝堂屋走去,众人自觉地给她让出一条道来,“平十二,带人去给二当家把正门打开,咱们从正大门进来,也得从正大门堂堂正正地出去。周剪,你替我把二当家送出寨子。”
“是!大当家!”人堆中跳出来一个短褐打扮的汉子答道,他嗓音听着竟几分耳熟,像是先前在寨门处同邵公义一问一答的人。
“是,大当家。”另一声却慢了一拍,且只闻其声,不见其人。陈家乐顺着声来的方向才瞧见答话那人站在人群的最外头,正是一袭绿纱袍的周剪,只是她却没有上前领命的意思,仍是站在原地望着。
“送客!”邵公义背身挥手道,那声音不大,却刚好能让在场所有人都听清楚,“至于其他的弟兄,且都随我进明义堂,我已吩咐灶房做了许多好菜,今夜我们便要喝个尽兴、喝个痛快!”
“好!”众人齐声应道,推推挤挤地又都往明义堂去了,气氛霎时便欢腾起来,人人脸上一派轻松自在。
陈家乐混杂在人流中,心里亦是高兴不已,小心地避开人朝反方向走去。他正愁不知道该怎么离开山寨,谁料机会忽然便来了,这曹怵一行人要离开寨子,而寨中人几乎又都去了明义堂吃酒,他刚好可以偷摸着一起混出去。反正那周剪看着也没什么不寻常的地方,想来不是什么厉害人物,他到时候留神着点便是。
陈家乐犹自想着,不觉心里美滋滋的,脸上的笑意也收敛不住。可他刚同人群错开了几步,便觉得左胳膊一痛,好似被一只铁环套住了一般,怎么都挣脱不得,紧接着那胳膊就被一股大力猛地扭到了背后。
“小哥,你要去哪啊?要不要我送送你呀?”
说话那人的嗓音便如莺儿一般婉转,双眼亦是笑成了一弯月牙,只不过看在陈家乐眼里,却是比地府的牛头马面还要来得可怕。
“你想走?哼!当家的点头了吗?我们救了你的命,你却不想着报答,反而老是想着逃跑,这是什么理!”邵公义手下那女童朝他恶狠狠地亮出一口银牙,陈家乐忙害怕地缩起脖子,怕她下一刻就会拳脚相加,可女童转了转眼珠子,忽然又歪着头道:“我且给你一个报恩的机会,眼下灶房已然忙成一团了,不如你随我去打下手吧!”
“好心的菩萨在上,你饶过小的吧。”陈家乐哀哀地叫唤着,还试图挤出几滴泪珠来。可女童没再理睬他,只是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径直拖着他往前走,陈家乐无助地回过头,只能望见曹怵一行人的身影在月色下渐行渐远,化作几个模糊的黑点。
这下可真完了!
国庆Happy!![橙心]
Ps:家乐你绝了要逃跑的念头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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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五回 输家与赢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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