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家乐还没理清楚自己是如何受蒙骗的,邵公义便又开口了,只见她眉头微抬,显出一副似笑非笑的模样:“二当家,这天下间的事难道不都是有本事的人当先?就算是皇帝家,也不见得总是传位给最大的啊,二当家,既然本事不如人,就得认!不过若是一定要按资历来,邵某也并非不乐意,那不如请同我义父一起白手建起寨子的罗伯坐上这新寨主的位子如何?”
曹怵闻言双眼一眯,目光当即射向了堂下某处,那处很快便有个矮小干瘦的老头由人扶着站起身来,瞧着是须发皆白,一张老脸好似树皮一般皱成一团。
“少当家莫要抬举老夫了,老夫今年已七十有一,早已过了打打杀杀的时候,别说做什么寨主了,老骨头没准再过几天就要入土了,”罗伯摆手呵呵笑了两声,“你俩个无论哪个做寨主,老夫都是很放心的,相信阿丰在地下也没什么好说的,有你们这般忠心的人在寨子里面,是独龙寨的福气啊!”
看来罗伯在这山寨里确实有些资历,他一说完,堂下便响起不少附和之声,鼓掌喝彩的亦不在少数,站在他身旁的年轻汉子见他话说完了,很快便又扶着他坐下了。
那厢曹怵也把脸转了回来,不作声地瞪着邵公义,许是先前想好的说辞都没能奏效,原本就黑的脸庞眼下更是黑成了煤炭渣,不知是刚从哪个炉子里掏出来的。只是他收声不到片刻,又撑圆了那双虎目,急吼吼道:“少当家,既然咱们谁也不服谁,那我们各自领着手下弟兄干一场便是,谁赢了,谁便是新的大当家,输的人自然也没话好说了。”
各自领着手下人干仗?陈家乐瘪了瘪嘴,心想这曹怵看着义字当头,实则也忒不要脸了,他手下一百多人还搭个白面汉,恶霸这头只有三十多个,一百对三十,三岁小儿都知道谁赢谁输,这不是明摆着人多欺负人少嘛!亏他先前还因为讨厌恶霸站在曹怵这边,眼下他都有点可怜这家伙了,被人这样欺负,真是一点道理都不讲了!
邵公义确然也同陈家乐一般生起气来了,只是陈家乐望着,却觉得她的气和自己的气不一样,只见她嘴唇颤抖,脸上透出悲哀和气愤掺杂在一块的神色来,道:“二当家,无论你我谁坐了这位子,手下的弟兄也都还是寨子里的人,难道自家人关起门来打架这种话好听吗?只怕人人听了都当笑话!再说,前几日弟兄们打黑岗寨时折损了不少,我们独龙寨已是元气大伤,再为了这点事折上自家弟兄,值当吗?二当家,你怎么不为寨子多想想,你说出这番话当真让弟兄们寒心啊!”
高台上宋辉捋了捋胡须,他站得高,自然能一目了然堂下的情形,只见邵公义一番连珠炮似的质问出口后,不少人都摇了摇头,更有甚者已经冷眼看向曹怵,好似他几句话便触犯了天条一般,再看看邵公义,那副双眼赤红、激动得就欲落下眼泪的情态,更是把堂下的人蒙蔽得彻彻底底。
曹怵先前的话是说得有些急了,恐怕也是被这小娃娃逼得没办法了,可这破绽一下就被姓邵的小子抓住了,便如那打蛇打七寸,正打在最要紧的地方,原本还略微倒向他和曹怵这头的人心哗啦一下便尽数倾向邵公义那头,只怕是救不回来了。早在前几年他就应该察觉到的,丰计成这种这种心狠手辣的货色怎么会无缘无故带一个义女回来?现在才晓得这小子手段了得,已然是晚了啊……
堂下邵公义那番表演却还没完,只见她抹了一把双目,又道:“二当家,如果你非要同我决一胜负的话,我邵公义当然愿意应战,只是此事说到底也只是你我两人间的恩怨,寨子里的弟兄不应该牵扯进来,不如——”
她左顾右盼一番,忽地大步走到离圆桌不远的另一张矮桌旁,桌边聚着几个精壮的汉子,手边撂着兵器,那桌上则乱糟糟地放着一叠像是账簿之类的册子。邵公义随手翻开一本,拣了张空白页便撕了下来,接着从腰间摸出柄短刀,在手心狠狠地划了一道,嘭地盖了上去,手甫一移开,那纸上便赫然多出了一只血手印。
邵公义抓起那张血迹未干的纸条,捏着一边抖落了几下,挑眉道:“不如你我在寨子里摆开生死擂,比划比划,看看究竟谁有那条命去当这个大当家?”
话音刚落,她便将纸咻地往前扔去,尔后脚尖一勾,哗地挑起一把大刀,那大刀在空中极快地转了几圈,她一掌击出,不偏不倚正打在刀把后端,那大刀便径直飞出,瞧着竟是往曹怵那个方向去了!
一时间,堂下众人俱是撑大了眼睛,陈家乐更是惊惶不已,没料到自己竟会撞见这样血溅当堂的场面。那大刀飞得太快太急,宛如一支离弦的利箭,即便旁人有心想截住也赶不上半分,只是眨眼的工夫便已然蹿到曹怵身前,众人纷纷倒吸一口凉气,等着看曹怵会如何应对。
那曹怵双腿稍弯,竟是没有回击的意思,而只想矮身躲过,可不等他完全蹲下身去,那大刀已然擦着他的脖颈飞过,铛的一声,直直地插在他身后的木墙上,过了片刻,那刀身来回震动的声响才渐渐弱了下来。待那声响毕,便有眼尖的人瞧见曹怵的脖颈处已淌下几道血痕来,不过那伤口却不深,瞧着只是擦破了表皮,想来是邵公义收着力道,只想给曹怵一个教训而已。
“二当家,我给你下的战帖就插在那把大刀上,”另一头的邵公义笑意不减,朝前信手一指,“你取下来,我们便即刻去擂台那打一场,到时什么都分明了。”
众人看清后齐声惊呼,原来那张印着血手印的纸条竟分毫不差地被大刀钉在墙上,而这大刀再往右挪上一寸只怕就要夺去二当家的性命,这一击的力道、准头和时机都把握得精确无比,非武艺高超而又自信超群者是万万做不到的。
陈家乐看到那钉在墙上的大刀已是心头一跳,转头瞧见邵公义阴森的笑脸更是被惊得心跳不止,直呼自己撞上了活生生的煞星。邵公义的五官本就锐利,尤其是那双明目分外威严,倘若她眼中没有笑意,不管嘴角勾起几分,都叫人看一眼便脚底生寒。更遑论她眼里此刻杀意森然,便如有实质的钉子一般将人寸寸钉在原地,只待她取了刀前来,把人开膛破肚、挖心掏肺,顷刻间便叫人毙命。
陈家乐又颤抖着眼睫往曹怵那头看去,好在曹怵总算比他有英雄气概,虽然唇色有些许发白,但依然挺着腰杆朝墙边一步步走去,待终于走到墙边,他便伸手往那纸条探去,它挂着的地方不高,稍一伸手便能拿到,无需费多少力气。只是那薄薄的一张白纸悬在刀尖上,竟还有未干的血迹滴落下来,可天下所有人的血俱是鲜红的,哪能分清楚滴下来的是谁的血。
陈家乐看得分明,曹怵的手抬在半空中,愈靠近纸条便抖得愈厉害,好似被万钧之重的东西压着,半天都不能将那纸条取下来,眼看着终于有两指勉强挨上了纸条,稍一弯曲,那纸条便被扯落下来。陈家乐本以为曹怵就此接下战帖,可他发抖的右手竟扑了个空,那纸条没被他抓牢,反而轻飘飘地从他的指缝间滑落,打着旋向下坠去。曹怵的脸上闪过一丝惊惶,慌忙弯腰去抓,可纸条早已先一步落到了地上。
堂下一时静极了,曹怵的神色顷刻变得颓然无比,虎目中也不再泛着神气,高大的身躯竟是轰地跪倒在地上。宋辉从高台上匆匆赶下来,一边拨开人群一边喊道:“二当家……二哥……二哥!二哥!”
他赶忙走到曹怵身边将他搀扶起来,又移了把凳子扶他坐下,一张脸已然气得发青。但他却并未当即发作,只是冷笑了两声,又捻了捻胡须,弯腰拾起了那张纸条,举起来好似要端详一番。
“好一个生死擂的战帖,少当家果然好手段,莫非大家都忘了少当家已经用这招逼死寨里多少弟兄了吗!”宋辉哈哈大笑了两声,竟是双手并用,将纸条撕得粉碎。
“难道各位是以为二当家不敢应战吗?非也!二哥才是当真有情有义,他不想同寨里的手足斗得你死我活,不像某些人假仁假义!”宋辉以眼为刀,狠狠地剜了邵公义两眼,接着道,“今日我们大家齐聚在明义堂,这名字是丰老大亲自取的,明义堂啊明义堂,什么是最要紧的?一个‘义’字!她邵公义讲义气吗?她前前后后在生死擂已经打死了四个弟兄:林里飞、莫牙、何老四,还有招不六,如今还想打死二当家,这到底算哪门子义!”
一时间堂下哗然,众人面上皆有愠怒之色,宋辉不提则罢,一提显然多少戳到了他们的痛脚。大家既然一同入了山寨,便都是结义兄弟姐妹,死在别人手上自是无话好说,可死在自己人手上,当真是在地底下也不安心,上了阎王殿也要喊冤。
陈家乐留意到周围人的变化,不由得看向邵公义,此人正定定地望着宋辉,方才还阴气森森的脸上忽然爬上一抹苦笑,配上一对含泪的双目,真好似受尽了委屈,只见她忽地撩起自己左胳膊的袖口,露出一截铁青色的手臂来。
陈家乐在宫里见过有些贵人的手臂,那当真是又圆又润,姣好得像鲜亮的白藕一般,可眼前的这只手臂却显得触目惊心,上头大小伤疤不计其数,最醒目的赫然是一道占据了大半个小臂、蜿蜒好似蜈蚣的丑陋疤痕。
“好,我邵公义不讲义气,我邵公义的的确确不讲半点义气!我在擂台上杀了那些弟兄,你以为我心里不痛吗?可他们犯了寨规,不死怎能服众、怎能立威!”邵公义摇了摇头,惨然一笑道,“三当家当真一副好记性,把这四个弟兄的名号记得清清楚楚。他们命好,死了多时还能被三当家记住,我邵公义就命贱,为三当家挡了两刀却换不来一句好话,为死去的四个弟兄亦挡过数刀,可旁人却只记得我的债,不记得我的情!”
邵公义指着那疤痕哽咽道:“这道疤就是当日攻打金丹寨的时候,我帮三当家挡了一记长钩,那弯曲的钩头全都扎进了我的肉里,还有一道疤在我的右肩上,那记重锤险些把骨头全砸碎了……我本以为这些伤口都好了,可没想到它们在今日竟还发起痛来,三当家,在你眼里我邵公义是个无义小人,可我敢拍着胸脯保证,我身上这么多伤,没有一道是为我自己受的!”
“少当家,不要再说了,是我们对不住你啊少当家!”队伍里有人带着哭腔大喊,堂下亦有许多摇头叹息声,有个汉子忽然窜起,激动地叫道:“少当家,你那日在八马岗替我挡下一箭,我曾郊永远不会忘记您的救命之恩!”
邵公义朝堂下众人一一抱拳,不住道:“多谢!多谢!这些都是邵某应做的!”她侧身望向曹怵和宋辉,又道:“两位当家如果觉得我不够义气,我们大可以问问这寨里最有义气的人,看看此人又如何说。”
只见邵公义忽然指向堂下一处,大喝道:“周剪,你且起来,我问你,你服不服我当这个大当家?”
陈家乐瞧着邵公义,蓦地竟察觉出她浑身有些微不可察的颤抖,好似将要起来的那人所讲的话对她至关重要。可即便先前同曹、宋二人对峙到最焦灼时也不见她这般反应,怎么如今情势翻转后却叫她如此紧张?再看曹、宋那二人,在邵公义方才一番话后已是面白如纸,可听到邵公义提及此人,竟又振作了少许精神,亦仰着头急切地望去。
陈家乐不免有些好奇,也跟着看去,只见邵公义手指那处已然站起来一个身影。那人身形挺拔匀称,可身上却罩着一件瓦松绿的纱袍,与其他人很是不同,一头乌黑的长发简单挽了个发髻,除却一根朴素的木簪外,并无旁的装饰。
一看到这木簪,陈家乐不免瞪大了双眼,这人……竟然是个女子?怪事,一个女子如何能在山匪寨里混得个最有义气之人的名号?不过他先前已然在邵公义一事上吃了亏,此时也不敢轻易下结论。
这个唤名周剪的女子垂着头朝众人略一附身,待她抬起头来时,陈家乐才看清她的样貌。她约莫比邵公义大上一些,一张稍窄的圆脸蛋上挂着两弯新月眉和一对柳叶眼,鼻梁挺直,嘴唇纤薄,端是有几分清秀,皮肤虽比不上宫中贵人那般白皙,在一众山匪之中倒也被衬得像颗白萝卜。此时她嘴角微弯,瞧着很好亲近,只是那双眼睛却如一口幽井般望不见底,叫人生出几分距离来。
只听邵公义又道:“周剪,义父可是亲口夸赞过你,说你是寨子里顶有义气的那一个,而且人品又正直,绝不会偏向哪一方,没人不信你。今晚之事你都看清清楚楚,我和二当家过往如何你也知晓,我只问你一句,你服不服我当这个大当家?”
周剪一双眼淡然无波地望着邵公义,隐去了嘴边的笑意。
“大当家,我周剪无话可说,心服口服。”
阿剪belike:我服了你这个鸟人,没事能不能不要把我叫起来[白眼]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第四回 胜负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