晕黄灯光下,青年摁了几下洗手液,打出细腻的泡沫要涂在郁舒的两只手上,见她要缩,手一伸扣住,连手腕都沾上云朵。
郁舒坐在洗手台上,穿着睡衣的闻约正垂眸把她手上的红墨水一点一点搓洗掉,艳若鲜血的红色滑落在洁白的池壁上,她有些着迷。
眼前人突然说,“看我。”
乔郁舒的目光依依不舍地离开水池,盯着闻约瞧。
“做噩梦了吗?”
摇头。
在写小说呢,做什么噩梦。
“你在想什么?”
想杀人。刚刚杀了一个。
“衣服湿了……”闻约揭起她湿哒哒黏在皮肤上的袖口,本来想说什么已经忘了,在看到她手腕上绑的两根黑绳后,“……这是什么?”
闻约把那截细直手臂上的衣服撩高,脉搏在他手底缓慢地跳动,金刚结的手绳扎得极紧,他伸出一根手指想把它挑松一点,“不紧吗?”动作间又看到郁舒腕部有一圈明显的白痕,显然这只手上曾经绑过第三根手绳,他讶异道,“你被绑架了?”
开什么玩笑。她指指上面那根手绳,“帮我解了。”
闻约便在网上查金刚结要怎么解,一抬头人又怔住了,“乔郁舒,你在干什么?”
一团墨黑砸进了血红的洗手池,乔郁舒停了剪刀,好像不明白他怎么这么问,“我在剪头发。”
闻约终于知道她这满头杂乱的头发究竟出自谁手,他拿过剪刀,“要剪到什么长度?”
乔郁舒拿起腰间的头发,对折一下,以指为尺在发间画了一道,“这里。”
闻约比划着长度,把她的头发握于一手,又散开,细细修剪起来。
洗手间一时只有咔嚓咔嚓的声音。
“明天跟我出门吧?”
“干嘛?”
“蒲扬要结婚了,明天我去给他布置新房。”
“我跟他又不熟,为什么要见他?”
“……沾一点人气,你白天都在睡觉,今天我们早点睡觉,不要通宵了好不好?”
乔郁舒没应,闻约生怕惹恼她不再劝说,她的发尾躺在他手心,那些不健康枯黄的头发飘零在细密的剪下,同他的心一样茫然。
不知道怎么样才能把她拼凑起来。
……
他的工作间就临着小花园,高低铺就在门边,闻约久违的躺在下铺,望着浴室远远亮着的一盏灯,有些恍惚。
往事回潮,人对自己将有的前途都会有预感以及不切实际的期待,可闻约真的相信机遇曾在他的掌中停留过,只是他在快到终点时放弃了。
放弃的那天,他刚刚出院,站在院里那棵早樱树下,淡粉花瓣像被鼓风机长久的怂恿,义无反顾地脱离枝头,飘走了又有新的接替上来,显得那阵有形的香风绵长得永无止尽一般,他也被洒了满满一身,如有神眷。
静寂中惊心的情绪却满腔地上涌。
满目繁华,一身孤单。
他抬脚想离开,却好像被命运钉在了原地。
蒲扬顶着汗走过来,“在这儿养老还真挺不错,也不用去公司上班啥的,挺好,最重要是照顾好身体,诶叔叔!”围着围裙的闻约爸朝他们招手,“吃饭了来!”
蒲扬离桌去帮他收拾东西,二老对着自家的儿子,突然道,“要不是蒲扬说你在住院,我们还真不知道你搞出了这些动静呢。”
闻约停了筷子,“我一点也不喜欢当老师。”
“对对对,我们当初不是说好了吗?”一碗汤推到了闻约手边,“还记得挺久之前你们班要给一个女孩子捐款的事儿吧?当时我们不就在饭桌上达成一致,再也不逼你催你做什么事了吗?只是呢,我们现在希望亲爱的闻约同学能够健康快乐地生活,你为了画画把自己都画住院了,你不得让我们担心死啊?”
“不会这样了。”
“真的吗?”双亲小心翼翼地问道。
“不会了。”他轻声出口,声音涩然,鲫鱼汤熬得发白,在眼前模糊了。
……
蒲扬站在书柜前,拿着那幅裱装起来的合同,面色复杂地回头向一旁默声将书一摞摞搬上架的闻约,“你这么拼命画是因为签了这份合同?”
什么在X年X月X日作为本IP的插画师不能在此项服务结束后以低于X元的客单价为客人服务,否则要付那么多个零的违约金?
这不就是把闻约架在火上烤么!如果接的单子太少,影响力还没出来,就要面临被迫自我雪藏的命运?
闻约安慰他,“人家也是为了不自降身价,我的画也不能前后价格太过悬殊啊。”
“那别人有签这样的合同吗?你是自由的!为什么要束手束脚?”蒲扬义愤填膺。
闻约沉默了,“你不了解这个行业的情况。”
他非科班出身,想要快速在行业站稳脚跟,必须快速积攒经验和客户数量,否则就会湮没于汹涌的人海中。在游戏公司的实习被迫中断,原画师的圈子很小,如果曾经的小组组长还要混口饭吃,必然会在他身上泼脏水,再加上个人意志在团队合作中微不足道,他的想法并不能得到表达,闻约再也不想这样了。
“所以这是你延毕的原因?”
闻约略一点头。
积攒经验需要时间,形式单一的作品集中,一个有故事线的漫画想必会好许多。
蒲扬从书架中抽出了闻约的那册漫画,与平常有人物台词的不同,这部作品用颜色和光影表现了一男一女两位主人公的相处日常,有许多人在网上晒出自己DIY台词后的作品,一度有现象级的出圈。
“……这是她吧?”
闻约把书合上,踩着梯子把它竖放在最上面一层,只能仰望而无法触及的高度。
一种愧疚,这也是他没有写台词的原因。他没经过另一个参与者的同意,私自出售了这段时间,只有上帝才知道故事的结局。
“如果她是我的第一个读者就好了。”
蒲扬在地面见闻约轻轻摸了一下书封,“所以你凭借这部作品才得到了机会?”
没错,那是一份为小说绘制全系列插画及同名漫画的合作邀请。
在收到邮件时他甚至截图到了画师群,一片寂静之后,有个人匿名发言,“……不然你退出这个群聊呢?”
闻约这才知道不是玩笑,在当时与现在的他看来,这都是一个天大的好机会,儿时的梦想将要实现,笔触、风格……通通没有限制,一个世界将在他手下淌开。
拿到书稿的时候,他也这么认为。
拿到那份合同的时候,闻约咬咬牙,签了。
前期还要宣发,时间很紧,当时闻约租的这个小院,几乎不出门,有一半以上的房间是后来才有时间打开的,困了才在下铺躺一会儿,整个人如同老僧入定,蒲扬当时来探望他的时候,说服他添了一个监控。
事情在一个晚上开始不对了。闻约起先是梦到鲜血,然后是断肢,滔天的火焰,泥淖般的窒息,他从噩梦中惊醒,浑身冷汗,剧烈地咳嗽,一边安慰自己没事的,一边到画架边打算冷静下,随手拿起散装快递到他这里的书稿,第一行字映入眼帘,纸页哗地抖动一下,兀自飘落在地。
闻约站起,整个人像浸在冰里,意识到一切有些不太对劲。
这是一位有着极大读者积累的作者,作品都洋溢着一股浓重的血腥味,闻约仅仅是看了一章,眼前都好像红了起来,他连电脑都不敢碰了,强行摁了关机键,捂住脑袋,为什么别人不会这样,而他敏感到了这种地步,就好像对方的情怒渗进了他的脑子?
他把另一本东西打开,书里的李庆殊和王佳令虚虚幻幻,着了火一样在眼前消失不见,就好像防线被突破,一切都不存在了一样。
可手边的书稿还沉默的存在着,昏黑的室内,就像蛰伏的恶兽,身形突涨,如巍巍大山般倾倒过来——
“唉,终于醒了……”光明散发着消毒水的味道,蒲扬在他面前挥挥手,“老天爷,都多大的人了,小时候是不小心,怎么现在也得了肺炎?”
他慌张道,“肺炎?!”
“还好出门前在监控里瞧了你一眼”,蒲扬无奈地叹气,“你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差点把我魂都吓没了!”
他不动声色道,“你帮我回去取点东西,我给你列个单子,越快越好。”
蒲扬老妈子一样地拒绝着他,过了好一会儿终于被打动了,“行行行,你别把命给丢了。”
病房里又恢复了安静,窗外明亮的光线投射在闻约的眼睛里,他眯着眼,在那个久违的明媚上午,躺着休息了一会儿。
蒲扬拉着大箱子进来了,“你这房间即将成为全大楼色彩最丰富的地方!”他见闻约伸手就去拿笔,拉着箱子往回一收,“诶,给归给,身体第一位,明白没有?”
他点点头,左手输着液,蒲扬腋下夹着个公文包,推着盐水瓶架子,“液输完了记得按呼叫铃,去,给我订闹钟!”
住院的头一个月,闻约每天夜醒,这个三人间病房自始至终只有他一个人,画架在月下反射着不详的红色,他平静地听着胸口的凶跳,坐在月下继续几小时前的工程。
蒲扬有一天来看望他的时候,狐疑地问拿着几袋盐水的护士,“护士,我走之后他偷偷跑出去玩吗?他怎么越住院越瘦了!”
护士正在固定闻约的留置针,头也不抬,“他每天比我还努力,我五点来给他抽血,他就已经在画画了,你说他会好吗?”
闻约心道不妙,果然见蒲扬露出点下了什么决心的表情,下午闻约爸妈就来了,倒也没有抢他的什么东西,只是问,“你现在做的事情很重要吗?”
“很重要,非常重要。”
关系我的前途与未来。
“妈妈爸爸不了解你的工作,但知道你从小喜欢画画,对吗?”
“是的。”
“看到你瘦成这样,妈妈想问你一句心里话,你画得开心吗?”
“……”
“为什么爸爸觉得你的画对你是种折磨?”
“……”
我确实站在黑洞面前,随时都有可能会被吞噬,可为什么别人可以?
“这是你的事业,我们不应该干涉,可如果这会让我们失去你,妈妈爸爸绝不答应。”
蒲扬在他旁边蹲下,“你的第一部作品就这么好,以后也可以的,闻约,你相信自己,不要想去找个公司,找个赏识你的人,你给自己一个机会……好吗?”
闻约别过脸,他躺在病床上,在声音从被子里传出来前,停顿着,“把……这些东西拿走吧。”
再次回想,闻约还是能清晰地听见自己当时心里有东西四分五裂的声音。
现在想来,也不能不算是件好事……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放弃了画画,在失去那样一个此生可能只有一次的机会之后。再加上那份合同,他就像躺在时间的灰烬里,等着被掩埋和遗忘。
不是没想过违约的,打开相册,对方和他的签名上下排在一起。当时是怎样怀着划时代的心情点进链接,就是怎样截下这份承诺。
契约锁,签了名,虽然远隔千里,合同也随即生效,是有法律效益的。他能认出文字背后的人,怎么会没有人认出画背后藏的是谁?
在漫长的修复中,那份冰冷的文件始终压在书桌的玻璃板下。每当他想为了接单自降身价时,都会把覆盖在玻璃板上的重重障碍挪开,看看上面的签名。
经年累月,他竟然从中看出一点累加于他的自尊与高傲来。以形换形,金钱便等于自尊,被砍价而无地说理的时候,闻约便会画上一幅。
彼时他呕心沥血的全系列插画已然随书上市,社交账号上有一些粉丝,他将自己的作品放上去,毕竟无人来买,价格由他自定,并不算违规,还带来了一些客源,生意随着生活温吞着。
那天他在截期前完成了客单,放下画笔,落地窗外是赤霞满天,他静静观赏着,悄然惊觉已经很久没为自己画画了,甚至还需要为了作息婉拒一些邀约。
或许有些人擅长在人生赛道上一路疾驰,而他生来便被按了零点五倍速,只适合慢慢走路,毕竟终点不变,谁也没争过谁。
他曾经尝试过,模仿过,努力过,燃烧着心血,认清了自己究竟是怎样一个人。
晚霞无言地收束裙摆,落地窗内有人翻开玻璃板,小心地把边角有些破损的纸张镶嵌起来。
一股橙花的香气猛地撞进闻约的怀里,他像从梦里惊醒一般,看着本不该在这个时间点睡觉和出现在这里的人。
“……乔郁舒?”
她紧紧闭着眼,呼吸很是均调,像张开的弓箭松了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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