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只是凭着惯性走到了郁舒面前。
她又变成了那副闻约近来很熟悉的陌生样子，不耐烦的，冷躁的，像赶着要去做些什么，把胆怯的麻将推到他怀里。
小猫立即在他肘弯里窝好，冒出一个脑袋打量两人的神色。
“你是要杀了它吗？”他刚把这句话艰难地说出口，人便清醒了，从床上坐起。
闻约拉开窗帘，窗外的烈日顿时灼了他的眼，午休时间，大缸里养着的浮萍绿绿闹闹，在水中轻晃，梦里的人在睡觉，并没有给他一个答复。
他再度想起蒲扬跟他说的话，要怎么知道一条已经撤回的消息写了什么？闻约调出手机的聊天窗口，上滑下滑，思索着，听到猫扒门的声响。
麻将无辜地将爪子搭在郁舒的门前，怂，但想亲近，跟主人一个性子，闻约把猫一臂捞走，在它耳边喃喃，“保重你的小命好吗？”
麻将是他毁约后买的，调节心情，偌大的房子里就他一个活物太孤单，闻约打开□□，翻到与对方的聊天记录。
印象里他打下那几行字花了几个小时，那个放弃的夜晚他辗转难眠，为高昂的违约金和失去保证的未来。
凌晨屏幕亮起，闻约被模模糊糊的刺醒，对方回他三个字：为什么？
——你好，经过非常慎重的考虑，因为一些不可抗力因素，我决定放弃这份合同，关于要承担的责任，需要与您这边沟通。
——为什么？
对方显然是不信，一如闻约当时顶着高烧去游戏公司实习一样，估计得昏倒假才能批得下来，证据，口沫横飞的总监声音充盈着宽广的他的办公室，证据呢？
闻约抿抿唇，盐水袋悬在头侧，他艰难地拿着手机把扎着留置针的手臂拍给对方，诊断证明，病房的内景，只差拍脸。
——个人身体原因，因为肺炎住院月余，不遵医嘱很难痊愈了。
用人话讲，快没命了他。
对方很快回复：康复出院继续画不就行了吗？
这话虽然残忍，却点中了许多人向内自求的心态：如果不迫于工期，不想牵一发而动全身的人和事，未尝不可，慢慢画就是了。
闻约的退心有一小部分来自这里，他本来想着用生病这个表面理由搪塞便好了，人家毕竟给了他一份前景光明的事业推进器，说出真实的理由得罪对面这个牵头的编辑，更重要的是背后的作者，如果话传到对方耳朵里就太不好意思了。
可能对方懒得再从头找一个画师合作吧，毕竟流程费时间，因为他，一切要从头开始，想到这里，闻约又释然了，与其扭扭捏捏，不如把真心话说出来，不要再纠缠了。
这是一段挺好的话，闻约摁开病房的灯，把□□切换到电脑版，敲击键盘回复对面：
——在刚接到您的这份约稿时，说实话，作为一个需要机会、需要被看见的大学本科生，我真的，非常非常开心，像做梦一样。当时的我早已下定决心愿意倾注全部的心血给出最好的东西，我相信这也是作者乐于见到的。可是，您大概不了解，我是一个心思比较敏感，或者说，脆弱的人，在接到这份邀请前，我以为自己只是能靠文字识人，现在想来，太草率了，我不知道您是否遇见过这样的情况：作者的笔下世界因为生命力太强，会影响阅读者的现实？作为与画者，在其中受到的影响比普通读者更甚：我长久地与之泡在一起，作品像触手一样将我牢牢攥住，侵入了我的现实生活与潜意识，毫不夸张地说，我拿起画笔的瞬间，就像猛然沉进一滩深不见底的血水中，慢慢地，我竟然开始畏惧、讨厌我自小与之共处的爱好。那时候我才发现，我没接触过血浆文，也十分不擅长这一门类，在这几个月的合作过程中，我实际饱受噩梦的煎熬，实在太痛苦了，再三犹豫之下，我忍痛做出这样的决定。想来，作画与作者也有电波一说，频率相同才能相处愉快，所以，只是我不适合而已。最后，衷心祝愿您可以找到更合适的合作对象。
打完这些字，闻约坐在病床上，静静地等待审判。
等到日头初升，麻雀啾啾，远处钟楼鸣响，对面也没再发来一个字。
闻约明白，对方不会再回复他什么了。
他的真心话在对方眼中真实与否，已经不再重要，他的退出被允许了，对方现在应该忙着找比他更优秀的合作者，而不是来安慰一个莫名其妙朝她灌了一大堆话的违约者，什么没关系啦，加油你可以的，合同什么的，解除了绑定，最冷酷无情了。
他和这个陌生人从彼此的人生中退出了。
那个白天，他反而睡了一个很好的觉，连梦都得到了解脱。
麻将蹲在手机旁喵了一声，叫回了闻约的思绪，他甩甩头。
那段话还挺长的，他也不知道跟真实差了几分，界面上滑，再上滑，那段自言自语一样的东西像盐溶进了水，竟然无影无踪了。
怎么回事，梦吗？他清楚记得自己打出那些字时的心情，可记录呢？
闻约左找右找，在许久没打开的游戏本里找到了记录，那段话跟被加热析出的盐粒一样，明明白白地呈在他面前。
骤然，灵光一闪。麻将踩着他的肩飞速地被带往书架，男人爬上梯子，精准地扒出一板东西。
是平板。
这个平板是闻约五年前还在用的，后面因为必须得时刻用充电器供着，便淘汰下来，可如果他没有记错，他平板的聊天记录应该还保留着“漫游”功能，可以追溯多年前的发言。
包括那条被撤回的话。
这只是一个猜想，闻约把平板电充上，很给力，设备开机了，他深呼吸，先点了“录屏”，再点进微信，再下滑，点进蒲扬的对话框。
再联网。
这一系列的点击动作都在光速中完成，与之相应的，是龟速的软件响应速度，最上沿的黑色菜单栏里，免打扰的白色月亮旁跳出一个1/10样的三切饼。
WIFI连上了！
闻约的心骤然加速，与此同时，平板的窗口开始飞速地往上蹦消息，飞快的，有能看清的，有看不清的，有语音，有祝福，有红包，有照片，也有出现又消失的消息。
那就是撤回。
窗口足足震了五分钟，先快，再慢，又快，后慢，又快，再慢，对应还没开始准备教资的茫然的他、遇见乔郁舒的震动的他、胡乱找了目标但深知自己不喜欢当老师的他、在实习然后失去她的他、主动放弃机会恨自己的他、认清自己的他。
一个个时间戳依次盖下，消息疏密无序，然后越来越慢，越来越慢，被顶上去的一条消息在消失之前，跳入闻约的眼球。
不需要成章便能辨认出的话，是乔郁舒发的，又不知怎么删掉的消息。
他心里久久震动，难以置信。
*
乔郁舒正神色自静地合上笔记本，眉间萦绕着淡淡的不耐，这是她将入睡的征兆，乔郁舒周身像罩着一层铁律，打破它们就像会毁了她似的。
一个不符合家装风格的大海碗摆在闻约手边，上面绘着熟悉的青蔓藤枝纹，底部被猪油、辣椒油、醋、酱油、芝麻、脆花生覆盖着，滚烫的热水，再放进沥干的面条，搅拌，他端到郁舒面前，配着一杯温水。
闻约坐在她对面，手里端着一本书，郁舒在进食，麻将像辆小卡车对着她，越是越危险越好奇。
他眼睛没从字上移开，“抹茶……好喝吗？”
“好喝。”
“……甜吗？”
“甜啊。”
“我在面里加了芥末粉，绿绿的是不是挺好看的？”
“好看。”
乔郁舒抓着筷子，头也不抬，等她吃好，闻约坐在她对面，“伸手。”
郁舒瞧他一眼，伸出右手，听他问，“你手是不是疼？”
“没有啊？”她很茫然。
“可你拿筷子的动作不对。”
“我想怎么拿就怎么拿。”
闻约于是试探着翻过她的手腕，捏住，观察郁舒的反应。
眉头好像皱了下，她睡前情绪表现得明显，可也就只是这样了。
郁舒收了手，转身去洗漱了。
本该是温馨的，柔情的场面，不知有谁，轻轻叹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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