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后，清晨。
宋千昭睁开眼，觉得浑身酸软，勉强抬手，发觉似乎能够下床了，她撑着床榻起身，外头天蒙蒙亮，晨光清浅。
往外头走了几步，没看见人，崔晟早已起了，不知去了哪里，宋千昭回到茅草屋内，这才发现屋内居然还架着一张简陋的木桌，藏在角落，并不显眼。
木桌上摆着几卷破旧的书本，页角微微翘起，看来主人是下足了功夫，上头有笔迹，字迹十分隽秀。
宋千昭盯着看了一会儿，门外忽然传来脚步声，崔晟背着一筐猪草走进来，看了看她，道：“你能走路了？”
宋千昭微微点点头，道：“劳烦你这几日照看，再过些时日，应该能好个大半了。”
“那就好，”崔晟笑道，“不过陆姑娘，我还有一事，想要知会你。”
“你讲。”
“前几日，村中一家农户没交上佃租，被人砍了手，”崔晟收敛起笑意，“这村里已不安全，我想着姑娘不必涉这趟浑水，还是尽早离开为好。”
“我走之后，你们二人该如何自处？”宋千昭道。
崔晟抿了抿唇，轻声道：“我救姑娘，也是为了保姑娘的命，这样让他人涉险，不是读书人的气节。”
这个崔晟，说话文邹邹的，听着就怪里怪气。
宋千昭默默摇了摇头，道：“无论你是否相信，这件事，我能替你处理好。”
崔晟似是不大相信，勉强笑了笑，背着猪草离开了。
宋千昭静立了片刻，推门出去，隔壁便是廖栀的家，同样是一顶破旧的茅草屋，四下漏风，廖衡正躺在一张窄窄的小床上，面色苦黄，廖栀跪在一旁，小心翼翼地给他喂药。
宋千昭道：“还没好转吗？”
廖栀听见声音，放下药碗，冲她苦笑道：“一直都这样，习惯了，从娘胎里带的毛病。”
“这种病症，或许上京城中能有医治的法子。”宋千昭道。
“国都……”廖栀愣了一下，“那种地方，可望不可及，梦不得的。”
顿了半刻，她又道：“你近日身体可好些？”
“没什么大碍，”宋千昭道，“这些天来，多谢你们照料了。”
“陆姑娘，说句实话，你这样好看娇弱的小娘子，实在是不该在这里逗留，”廖栀犹豫很久才道，“乡里恶霸横行，你千万要小心呐。”
闻言，宋千昭不由得一怔，她还从未想过“娇弱”，“小娘子”这种词，能来形容自己，顿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廖栀不再说话，继续给弟弟喂药，这时候门外忽然传来一声厉喝：“你好大的胆子，居然敢咬老子？”
话音刚落，啪的一声，似乎是谁被赏了一耳光。
宋千昭行至窗边，透过窗隙看到了外头的情形。
不远处的一家茅草屋外，前些天见过的汉子正立在屋外，跟一家人拉扯着什么，妇人被扇得跪倒在地，男人跪下，拉住汉子的裤脚，苦苦哀求。
汉子不以为意，只顾着对二人拳打脚踢，一幼小孩童站在身边，无助地嚎哭着。
哭声撕心裂肺，宋千昭蹙了下眉，廖栀道：“地主催债，就是这样的，我们也没办法。”
宋千昭点了点头，披上外衣，出了屋子，外头天已大亮，农民们都起的很早，这会儿多数都在田里耕种，村里只剩下些妇孺，往前走的时候，不远处时不时传来村民的嚎哭声，断断续续，却十分骇人。
四下看看，眼前忽然出现一农妇模样的人，宋千昭走过去，微微欠身，问道：“大娘，可否问个事情？”
“你讲吧。”农妇侧眼抬起，面露疑惑，显然并不认识她，不过倒是答应了。
“这村中，可有锻刀的铁铺？”宋千昭道。
她的那把剑，早在逃亡时丢了，如今手上没个家伙，倒真有几分不安。
“铁铺倒是有，不过没打过什么刀啊剑啊，只打过耕田的农具，”农妇道，“你要干嘛？”
“只是问问，多谢您了。”宋千昭从怀中掏出几枚铜板递给她，“方便问下位置吗？”
农妇赶紧把她手中的铜板掏进口袋，还多看了一眼，像是生怕她反悔似的，做完这些，才给她指了条路。
她捂了捂口袋，朝着村头的方向走去，几个妇人正围坐在一团，见她来了，眼冒金星道：“那个人是谁啊？”
“好像是崔晟前两天捡到的那个吧，说是快死了，喂了两口米粥，又好起来了。”农妇道。
“我看那小娘子长的这么精致，不会是官家的丫头吧？”
“那么俊俏，搞不好是崔晟那小子买来做媳妇的！”
“哎呦，平时看着他文里文气的，原来也是个凡夫俗子。”
“崔晟家不是欠租佃了吗？过几天地主来催，那小娘子搞不好要受欺负的。”
“哎呦，好生可怜……”
她们并没有克制声音，宋千昭走远了些，也还是听得清楚，她没有多想，径直朝着前路走去。
村间小道虫鸣不断，视野尽头出现一座略显寒酸的小铁铺，宋千昭走进去，铺子里只有个年老的老者在干活，见她来了，奇怪道：“你是谁？我怎么未曾见过？”
“我是谁不重要，”宋千昭道，“听说你这里可以打铁器，真的假的？”
“自然是真的，”老者直起腰来，“我老吕别的不说，锻铁技术还是一顶的。”
“刀剑能锻吗？”宋千昭开门见山。
“你一个姑娘家，要那种东西做什么？”老吕狐疑道，“那是兵器，就算给你做好，你一个女子也是拿不起来的。”
“我就是要，怎么，不行吗？”宋千昭挑挑眉。
老吕眨眨眼，琢磨一阵，道：“可以锻，只是比起农具，这价钱嘛……”
宋千昭扯下身侧的玉佩递给他，淡淡道：“这个给你，够了吧？”
老吕顿时眼冒金光，哆哆嗦嗦地，赶紧将东西接过来，放在手心细细把玩了一阵，这才道：“好，我答应了。”
“几日能锻好？”宋千昭问。
“五日之内，”老吕道，“不过我可给您再提个醒，这刀具可是很重的，一般人没点力气举不起来，到时候可莫要找我说理。”
“那是自然。”宋千昭微微颔首。
安排好这件事之后，她便踏上了返程，回到茅草屋中，崔晟已熬好了野菜粥，虽说清苦，但味道尚可。
宋千昭手腕还没好全，崔晟便将碗筷递到她面前，小心道：“方便拿着吗？”
“自然，”宋千昭笑笑，“崔晟，你虽是男子，却也懂得体贴，若是生为女子，恐怕早就叫人娶了。”
她说这句话只是随意的调笑，崔晟却是有些难耐地移开视线，看着颇有些不好意思。
“陆月，你就别调侃崔晟哥了，他脸皮薄，经不起逗的。”廖栀道。
宋千昭轻轻笑了笑，没再做声。
“对了崔晟哥，再过几个月，就是乡试的日子了，你准备好了没？”廖栀像是想起了什么，开口道，“你读书一直这么认真，这次可一定要一举夺魁啊。”
“我倒是想，”崔晟苦笑道，“只可惜…”
“可惜什么？”宋千昭问。
“本朝的乡试，与其说是考试，不如说跟是举荐，”崔晟道，“能被选上的人，多半也是达官显贵的门人弟子，平民若想挤进去，难如登天。”
“还有这种事，”廖栀挠挠头，“以前都没听你说过。”
“换言之，有了地方官员的举荐，这件事情才有成功的希望。”崔晟叹息道。
“崔晟哥，咱们地地道道的农民，哪有什么接触大官儿的法子呀，”廖栀苦着脸说，“这明明是不可能的事情，你却偏要做。”
“我苦读诗书，也并非一定要做官享清福。”崔晟道。
“那是为了什么？”廖栀问，“当大官不就是为了赚大钱，住大宅子嘛。”
“不全是，”崔晟道，“有的时候，也是为了别的事情……”
叩叩——
廖栀拿筷子敲了敲碗缘，打断他：“好了好了，崔晟哥，粥要凉了，咱们快吃饭吧。”
“廖栀，你真觉得我成不了这件事吗？”崔晟似乎还有些耿耿于怀。
“崔晟哥，平民没有贵人扶持，如何做官呢？”廖栀道，“你自己心里比谁都清楚，做不了官，你就没法让人听你的，没人听你的，你的理想啊那些乱七八糟的，也就落空了。”
崔晟不语，忽然看向宋千昭，有些不甘道：“陆姑娘，你也这么觉得？”
“是非功过，还是看个人机缘，”宋千昭道，“我只觉得崔兄志向坚定，日后必然有所作为。”
崔晟凝神看她，半晌，蓦地移开了视线，只道：“多谢。”
五日后。
宋千昭去铁铺取回了那把剑，锻工不算多精妙，甚至称得上粗糙，虽说远远顾不上她先前那把，但也勉强可用。
剑身隐隐泛着寒光，剑柄在手，一时之间竟有些熟悉之感。
果然，她是该持剑的人。
尚是清晨，天色朦胧，宋千昭回到院内，试了试手腕，深吸一口气，动手挥出一剑。
崔晟早早醒来，刚一出门，便撞见院内的一幕，顿时有些发怔。
澄澈天光之下，少女一身白衣，凝息片刻，骤然挥出一剑，面前的木垛砰然碎裂，碎屑凌厉地飞了出去，身影立在杂乱的荒野之下，身段纤瘦好看。
崔晟不是习武之人，这些招式，他也看不大懂，只觉得漂亮精彩，全然不是所谓“小娘子”会用的。
她必然不是什么寻常人。
“……”
看了一会儿，崔晟缓缓带上大门，回房念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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