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陈府。
崔晟在宅邸前停下脚步，等了片刻，府门大开，仆从恭恭敬敬低下头，对崔晟道：“崔公子，我家老爷在议事厅，您且随我来。”
崔晟微一颔首，跟着那人走了进去。
入府，其内果真气派辉煌，雕梁画栋，朱甍碧瓦，崔晟从未见过如此精致漂亮的宅邸，一时间竟有些恍惚，小厮司空见惯，只笑道：“公子日后做了官，也会有的。”
穿过一道游廊，便到了议事厅。
整间厅室的规模都称得上大，底砖由带着亮面的红木铺就而成，周围扎起了几丛帷幔，外头溶进来的天光都被映衬得暗了几分，往上看，涂了朱红色料彩的壁柱高立入顶。
正厅的中央放着两把太师椅，被一张方形的书案隔开来，上边堆了几摞书本。
陈朗已在主座上端坐着，手里拆开几封信件，默默翻阅着。
“你来了，”他头也没抬，身旁被压出褶皱的信纸交叠在一起，一并放在桌上，有些凌乱。
“崔晟见过陈员外。”崔晟恭敬道。
“不必拘礼，坐。”陈朗面色和善。
小厮替他备好座，崔晟这才坐下，陈朗问道：“我昨夜又看了几遍你的诗作，觉得十分欣赏，你可曾向谁求学过？”
“没有，”崔晟道，“小生只读了些经书，未曾拜师。”
“未曾求师，居然也能有这样的见解，着实可贵。”陈朗赞赏道。
“陈员外言重了，”崔晟腼腆道，“诗会那日，若不是陈员外出手解围，恐怕小生也站不上那高台作诗。”
“不必多礼，老夫惯是爱才之人，举手之劳罢了，”陈朗顿了顿，忽然话锋一转，“诗会那日，你身后那个女子，可是你的妻子？”
“小生未曾成婚，”崔晟脸一阵燥热，“那女子名叫陆月，乃是小生好友，此次来江郡，路途遥远，多亏她一路相护。”
不知怎么，那妻子二字一出，他忽然就手足无措起来。
陆月确确实实是漂亮的，但那种漂亮，并不是小女子的娇憨温婉，而是带着几分英气，不笑的时候总冷脸，拒人于千里之外，动手的时候更是骇人，活脱脱一尊煞神。
……妻子？
荒谬，荒谬。
他是不敢肖想她的。
崔晟被这两个字逗得心乱如麻，陈朗似乎并未发现，只从他的只言片语中，听出了一些东西。
一路相护？
那看来，那女子必然有武艺在身，他没有看错。
“你与她相识可久？”陈朗问。
“不长，陆月虽性情爽朗，但很少说过自己的事情，所以小生知道的也不多。”崔晟字斟句酌道。
他总觉着这人有意无意地在探陆月的事，不由得起了疑心，冷不丁又想起那夜的一句“真是你？”
崔晟心中怀疑更甚。
“老夫年纪大了，净说些无关紧要的话，让你见笑了，”陈朗哈哈一笑，“聊正事吧，三月之后的乡试，我打算举荐你参加。”
“多谢陈员外。”
“你第一次参加，我有些事情要嘱咐你，你要细细地听，回去要多想……”
“……”
聊了半个时辰，话将尽，崔晟起身作揖：“陈员外，那我先行离开了。”
“慢走，老夫就不送了。”陈朗道。
崔晟朝外走去，视线一瞥，忽然在帷幔后看见一位青衣少女，他一愣，以为是自己看错了，便又细看了一眼，那少女跟他撞上视线，顿时面露惊慌，赶忙又藏进帷幔之后，看不见了。
……怪事。
崔晟没放在心上，大步离开了陈府。
待人走远，陈朗无奈地叹了口气：“说了爹爹跟人谈事的时候，你不要偷听。”
“我没有偷听，”陈玉从帷幔后走了出来，不满地哼哼了一声，“只是刚巧路过而已。”
陈朗笑意不减：“方才就一直盯着崔晟看，你这丫头，看见个俊俏的后生就走不动道。”
“没有！”陈玉气急败坏道，“爹爹胡说！”
“过来吃些点心，都是陇西的好东西，”陈朗冲丫头招招手，“你最喜欢吃。”
陈玉果真消气，蹦蹦跳跳过来，捻起一块点心，却迟迟没有下口。
陈朗道：“不喜欢？”
陈玉道：“爹，崔晟只是个平民，可看样子，比起那些名门世家的公子，你待他似乎更为热切。”
“玉儿果真聪慧，”陈朗哈哈大笑，“你说说看，崔晟跟那些公子哥，有什么区别？”
“区别……”陈玉思考片刻，认真道：“公子哥自恃清高，趾高气扬的，但这个崔晟倒是文文气气，不喜形于色。”
“说到点子上了，”陈朗溺爱地敲了敲她的鼻尖，“崔晟为人不卑不亢，从容不迫，更难能可贵的是，虽身份低微，却仍有一颗赤子之心，此子日后，必成大器。”
陈玉撇撇嘴，不说话了。
陈朗意味深长地笑笑：“日后他若是真的有所作为，将你许配给他，也未尝不可。”
陈玉面露恼色，嗔怪道：“爹，你又乱开玩笑了！”
上野村。
崔晟推门进来，屋内飘起阵阵香味，陆月和廖栀已等待他多时了，见他回来，廖栀连忙道：“事情怎么样？顺利吗？”
“还好，”崔晟把近几天发生的事情简单说了一遍，“有陈朗举荐的话，乡试，我应当是有机会的。”
廖栀掀开锅盖，给几个人舀好了粥，怯怯道：“这几天我也没什么钱，只能吃白粥了，还有些山上挖来的野菜，将就吃吧。”
锅中白粥熬的很稀，几乎没几粒米。
崔晟倒没什么太大的反应，只是乐呵呵的道：“吃粥好啊，总比没得吃好。”
廖栀苦着脸道：“虽说佃租降下来了，可咱家也没多少钱了，真不知如何是好。”
宋千昭拿勺子不紧不慢地拨弄着碗里的白粥，没有说话。
吃过午饭后，崔晟就专心念书去了。
宋千昭带着镰刀出门除了草，到晚间才回来，推门进屋，却发现崔晟趴倒在书桌前。
她顿时觉得不妙。
崔晟这个人，读书极其认真，绝不可能书桌上睡着。
宋千昭放下竹筐和镰刀，走过去靠近他，崔晟脸色略显潮红，呼吸急促，把清俊的一张脸都染上几分不明的意味，一看便是生病了。
顾不得那么多，宋千昭探了探他的额头，烫得吓人，赶忙把廖栀叫过来，跟她一起把崔晟扶上床榻，用毛巾擦了擦汗。
宋千昭烧了热水喂他，崔晟这才勉强清醒过来，眼神困顿，疑惑道：“我这是怎么了？”
“像是害了病，”宋千昭道，“你先休息着，我去找郎中。”
“不可，”崔晟急促道，“家中贫寒，岂敢胡乱花销，再说了，我也不能就这么躺着，不久后就是乡试的日子了，我还要念书的。”
“你病了，现在我说了算，钱的事不用你担心，”宋千昭冷声道，“逞强只会害死你，廖栀，你先帮忙照顾着他，我去找郎中。”
廖栀点头道：“好。”
一刻钟后，一麻衣老者跟宋千昭一道推门而入，老者把了脉，又仔细地观察了一番崔晟，这才道：“两位姑娘，可否借一步说话？”
宋千昭道：“情形若是不严重，就在这里说吧，我怕他多想。”
老者叹了口气，道：“此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这位公子最近是否去过江郡？”
“是，”宋千昭道，“有什么问题吗？”
“江郡近日风寒流行，公子又是身弱之人，怕是已经感染上了，”老者道，“这风寒虽不致命，但长时间不得痊愈，只怕是劳心伤身，容易留下后遗症结。”
“可有什么治疗的法子？”
“江郡平民，都是硬挺着，极伤身体，富家大人们倒是有痊愈的法子，只是……”
廖栀忍不住催促道：“只是什么？”
“只是需要一味名贵的药引，名为槐角针，以此引入药，方可疗愈，”老者面露难色，“只是此药甚是名贵，只怕是……难得。”
廖栀面无人色，喃喃道：“那怎么办，难道要看着崔晟哥生病吗？他可是要做官的人啊。”
“你先别慌，”宋千昭沉静道，“老人家，您见多识广，不知可有门路？”
“这……”
宋千昭将一块碎银塞入他手，轻声道：“老人家，这位公子对我来说极其重要，万不能有任何闪失。”
“不，我不是那个意思，”老者将她的银子推脱回去，“这样吧，婼羌有一处集市，常见珍宝异物，那里或许会有你想要的东西。”
宋千昭眼神一亮，连忙道：“多谢。”
老者犹疑道：“我也只是听说过那个地方而已，是否能够拿到药引，老夫无法保证。”
宋千昭道：“无论如何，多谢老人家指点了。”
老者带着药箱离开了屋子。
廖栀早已六神无主，只看着她道：“陆月，我们怎么办啊？”
宋千昭道：“莫慌，此事我定会想出万全之策，你先回房看着廖衡，今夜就由我来照顾他，今夜你要早些休息，明日一早，我会告诉你该怎么办。”
廖栀无助地点点头，担忧地看了一眼床上意识混乱的崔晟，推门离开了。
屋内静了下来。
好半天，才听见崔晟虚弱的声音：“……麻烦你了。”
“这么虚弱的样子，真不像你，”宋千昭歪着头道，“之前在江郡，你在台上不是很厉害吗？”
“陆月，你就别打趣我了，”崔晟脸色更红了，“你接下来要做什么？”
“你还病着，就不要多想了，”宋千昭替他掖好被角，“明日我会出去一趟，只有你跟廖栀在家，好好休息就是了。”
崔晟道：“你要去婼羌？那么远的地方，你怎么回来？”
宋千昭道：“不是你该操心的事，你只要知道，我会把这件事处理好，就够了。”
半晌，她冲崔晟笑了笑，那笑容很澄澈：“你在担心我啊？”
“没。”
崔晟偏过头去，不看她了，这人本来皮肤就白，一生病，连带着脖颈也是通红一片。
“不逗你了，今天我就在这儿守着你，难受就跟我说。”宋千昭说完，支了张小凳，顺势坐在了床边。
屋内漆黑，烛火闪动，昏黄的光线中，宋千昭阖上眼，眼睫如雀羽颤动，面孔线条清秀好看。
崔晟移开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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