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浮岚峰?
燕白灵光一现,霍然起身,跳下石台,将灵草在掌心碾碎,无声嗅闻。苦涩味道萦绕,方才若隐若现的气息变得浓郁,她终于知道这是什么了!
“别去浮岚!让他们回来!”
数日前,浮岚重开,久无人踏足之地,变得人来人往,热闹喧沸。出现这场面,一是举不胜举的峰上灵物引得众人趋之若鹜,二是传闻不日之后,或有天阶将现!
此天阶为一株神木——传闻中灵渊仙族供奉之物,生于天池,孕育日月,神祗曾于树下诞生,创世造物,令其成为天上人间唯一纽带。
古籍曾载,凡胎成仙,要登仙阶、拜天门、受赐福,方可由神木接引入灵渊。月陵九千石阶,便是仿传说中天门布局而造。
据姜家主所言,浮岚峰上这株参天古木,乃是昔年神木根系,月陵用了千年时间,聚天地之精,日夜以灵气浇灌,才初初长成。
有人不解:“这神木看着,与凡间古木别无二致,只是生得更高大。”
单用高大来形容,仍是含蓄。
浮岚禁制解开那日,这株神木才舒展身体,抽条疯涨的英姿,叫见惯了灵物的众人膛目结舌——这才叫遮天蔽日!
他们没敢合眼,守了三天三夜,眼睁睁看着疯涨的灵植蔓延至邻近峰头,人看累了,灵草涨势未歇。
“可它起初是长得凶猛些,后面再没了动静,真能助人成仙吗?”那人悄声道。
“成仙?”
姜家主冷笑一声,“神木帮不了你,成仙得你自己有本事。”
千年前,世间灵气衰微,世家苦寻多年,才发现潜龙秘境这一宝地,全因这株未长成的神木根系,灵气异常充沛。
后来人修迁入,称其“月陵”。
世家始终怀疑,飞升困难,是因灵渊不存,只要重新找回灵渊,便有机会送更多人成仙。
可这只是猜测,这传说中来自灵渊的神木,同样是月陵支柱。他们想过解封浮岚,但一方面信物尚未找全,且万一神木出事,对整个月陵来说将是灭顶之灾。
于是便有了面前这幅盛况——
数百修士绕着山巅围了一圈,着各色门服,拎剑抡锤,严阵以待,守得一只鸟都飞不进来。更远处三两成群的修士,不能近前来,便使尽神通往里窥探,也只能看见那繁茂枝叶。
再远处,仍有不少人断续赶来。
“你瞧这围得水泄不通,连早课都没上完!”
教习堂的长老暴跳如雷,勉强平复怒火,道:“还是你姜家人稳重些。”
姜家主哼了声,没说话。
姜邑道:“他们多在族地修炼,另有些人被我派下山了。”
姜家主望向神木,此时灵草已停止疯涨,也不知神木重见天日,会带来怎样的变化。
众人瞧着那轻摇的枝叶,都有些紧张。
一刻钟。
一个时辰。
没有奇迹。
狂热的人群慢慢沉寂下来。
忽然,遍山的灵植都簌簌都动起来,活像受了刺激,一蓬蓬硕大的花苞接连盛开。
“咦?”
一位长老碰了碰,惊呼:“它开花了!”
虽说最后也没看到传说中的天阶,但也不很失望。毕竟神木并无损伤,几位家主松了口气,察觉月陵灵气还更浓郁几分,实属意外之喜。
“看来我们都想错了。”
姜家主叹了口气,正要吩咐他们散去,一个人影忽然从高空砸向地面,压倒一片灵草。
众人立刻操兵,正要拿下,却见这人抬起血淋淋的脑袋,口不择言道:“姜氏、姜氏没了!”
“没了?”
姜氏父女面上是如出一辙的不解:“没了是什么意思?”
瘦云峰上,尸横遍野。
姜邑想不通,怎么会流这么多的血?
怎么会……流血呢?
漆黑长靴踩进血洼,脚下湿软的触感让她险些退缩,随即凌空飞入大殿。
“这、这是怎么回事?”
众人接踵而来,偌大一座山头,已经没有活人气息。
可这不是凡间、更不是什么无名荒野,这是姜氏族地!怎么姜家人都躺倒了?他们匆匆查探,确认身死无疑,一个个愣住了。
灰雾茫茫,风吹起肮脏褴褛的白衫,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中,他们仿佛看到一座屹立不倒的碑碣,眨眼分崩离析。自此世间再无传说。
“是、是恶魂……他们都被恶魂杀了……”
有人看清眼前连片恶魂,瞳孔不断收缩,颤巍的声音被尖叫淹没。
姜邑走过议事堂、丹房、洗剑池……族人尸首铺成一条扭曲的路,向前延伸、延伸……
她在祖庙前止步,抬起的手无力滑下。最后生疏地扬起唇角,一个僵硬古怪的笑在面上浮现,逐渐扩大。
后来的弟子只看到这位向来不苟言笑的少主停下,忽然笑得停不下来,背影颤抖,瘆得他不敢上前。
有个人从身后走出,示意他离开,这弟子想也不想跑了。
“我的错……”
姜邑再也维持不住冷静,撕碎门口恶魂,大踏步入殿。
各处物件都放得规矩,地上死尸也齐整垒着,剑影狂乱挥舞,极快将恶魂绞杀殆尽,她徒手挖人堆。
尸体压着尸体,下面还是尸体。
姜邑转身出去,沿来时路,一个一个找回去,要确认对方再无气息,才敢将人放下,终于,她找到一个气息尚存的族人。
这人只剩一口气,弱声道:“杀了我、杀了我……”
姜邑犹豫了,下一刻这人浑身一震,神色狰狞,提刀当头劈来——
噗嗤!
“你找死?!”
姜邑被人扯着胳膊拉开,眼神木然对上去:“你杀了他?”
“你傻了吗?”这人吼。
啪!
这一巴掌,打得两人皆是一愣。
她手劲不小,元家主当即愣住,讽道:“邪物不该杀吗?你还跟从前一样蠢,看不到面前是什么?!人都死了,没死的变成邪物!你在固执什么?再找多少遍没有意义!你该去处理外面的事!”
姜邑反手又给了他一耳光。
转头继续挖尸体。
元家主攥拳寸步未移,显然正在冷静。
最后一具尸体被翻开,姜邑不得不放弃了。
可当她亲手了结一个族人,跌跌撞撞跑出来,撞上混乱的人群,他们都在捉恶魂,她看到几个眼熟的面孔——那是什么!
“是死尸!他们被操控了!”
“怎么办?”
“即刻绞杀!”
“不能留下尸体!”
恶魂太多了,还有那些被控制的死尸,可偏偏姜氏族人生前实力强,尸首比恶魂还难对付。
天色冷得发白,姜邑眼前只有一片灰蒙,她走到姜家主面前,问:“要不要,收尸?”
姜家主说:“来不及了。”
她看到又有几具尸体,趔趄站起来,变成杀红了眼的傀儡。
为什么会这样?
是谁?
到底、是谁?
不知过了多久,姜家主将剑塞进她手中,说:“你不该愣在这里。去毁掉那些尸体,否则形势只会更差。”
姜邑怔怔望过去,看着父亲提剑,不知为何心底升起一丝怨恨。
“您现如今还这么冷静吗?”
“不管发生什么,”他说,“不要丢掉你的理智。”
“但是,我们错了,是我们的决定惹怒了他,害死了他们。是我们!”
“这不该成为你的理由。你现在要做的,是将这些恶魂死尸杀光,而不是愣在这里看更大的错误出现!”
姜家主提着剑自己去了。
姜邑眼角有一闪而过的水光,很快面无表情握紧了剑。
“您,说得对。”
*
燕白听说月陵许多人都去了浮岚峰,再顾不得其他,立刻就要赶去。
可她在青祚峰顶见到一个人,或说一只鬼。
“你怎么在这?”
“好久不见。”
周云立在山巅,很喜欢风从身侧刮过。
燕白问:“你来报仇?”
周云笑了声:“能很快拿起的东西,也能很快放下。我其实没有那么执着。”
“凡间的花谢了,所以我来月陵看看。”
“府里府外,山间荒野,花都谢了。变成铺子里的香膏胭脂,书里风雅的趣事,还有娘手底下好看的衣裳。”
“我从前不知道什么叫时间,灵狱没有日月,现在我知道了。花谢了,有些人说:一个季节过去了。”
她说着,摇动好看的裙摆,指着不远处。
“你们月陵,原来就是这般模样吗?”
“那是?”
燕白看着远处的瘦云峰,惊疑不定。
“许多年前,有人跟我说过。人世间的悲剧,就是用我们在乎的一切来愚弄我们,失去是常态,得到才是意料之外。”
“生时不必执着,都会死的。”
“死的时候,管你是落花还是烂叶,反正都埋进地下。”
燕白看到她脸上,有种奇异的淡然。
下一瞬,周云忽然消失。
燕白耳畔刮过一阵风,紧接着,许久未露面的陆师兄出现了。
他站在山巅,张开手,握住的风从指缝溜走,苦笑道:“又晚了一步。”
燕白狐疑道:“她是?”
陆清尘纵身一跃,追随而去。
燕白跑过去,只看见空荡荡的崖底。
为何陆清尘跟着周云。
她是纪尧吗?是上辈子的宁朝吗?
燕白知道纪尧魂体不全,难道是变成恶鬼被捉到灵狱?
她忍不住问自己:我又是谁?
大片阴影投下,天际疾速消逝的日光,冷冰冰牵着世界走向黑夜。
燕白抬头,对面的瘦云峰,已是漫天死气。
多少人死了?
前世的妖,和人一样追逐本领修为;今生的人,又和妖一样置身事外。分明都是她,看这场面,此刻却分外不忍。
死了很多人。这些死去的人,会有多少她见过?又有多少人,横跨两世的光阴,辗转在她的生命中。他们死了,会有人记得吗?
花谢了,一个季节过去了。
人死了,一段生命逝去了。
时间是这么算的吗?
燕白思索间,已来到瘦云峰。
如今形势危及,可姜氏族地有太多禁制,活人放不开手去打,死人因无所顾忌才占上风。
姜邑看到莫风月与燕白前后脚来了。
她很快解决了一个死灵,抽身至莫风月面前,抹掉面上血,说:“能否将无尘峰暂借给我?”
周围各个峰头,无一不是重要修行场所,唯有无尘峰荒废已久,最好能将恶魂死尸赶去峰上,全部绞杀。
姜邑脑中盘算该如何说服他——或许得从另一人入手。
莫风月看了她一眼,冷漠到令人发指。
姜邑说:“你有什么要求?”
莫风月嗤笑:“姜氏往后,还有什么值得我觊觎?”
姜邑面色难看:“你真以为我们这么无能?”
莫风月沉默,沉默中看着燕白的背影。
姜邑跟着看过去,说:“我救不了纪尧的命。”
“她不是纪尧,”莫风月若有所思,“她应当叫‘燕’。”
“你记住我下面的话,我借给你。”
燕白杀得疲惫,尚不知自己老底被掀了。
姜邑让他们将这些东西往无尘峰上逼,燕白想起莫风月说过,无尘峰上有一座杀阵。果然,此刻不少长老先行离去,准备启阵。
“人不够!”有人喊。
“差二个还虚境!”
尤家主问:“陆清尘呢?”
没人见过。
他骂:“混账东西!”
“家主,要不让老家主来?”
“你想害死她吗!”尤家主怒吼,提起尤宁,蓦然想起她徒弟,即刻吩咐:“让少主过来!”
燕白将面前死尸逼进无尘峰,看见一个红衣身影凌空飞来,俨然是慕晚。她笑了一声,这人成天将“凡人”挂在嘴边,佯装弱势,实则是个不折不扣的高手。
“还缺一个!”
还有谁?
月陵高手尽在此,还剩谁?
众人一致看向那个身影。
他们知道,莫风月从没将自己当成月陵的修士。正当他们以为他会借此提什么要求,却见他走到燕白对面,踏入阵法中。
这一日,传说中的月陵第一剑,终于祭出自己的剑,那银白的流光,霸道无比压上阵眼。
如若命运不曾眷顾他,他将是月陵最锋利的一把剑。
无数流光汇聚成一把金色巨剑,这正是莫家最后的底牌。此刻峰上竹海疯狂摇曳,仿佛被吸走生机,枯黄脆断,轰然倒伏,变成一片触目惊心的荒野。
脚底开始摇晃,然众人面色镇静,眼看着山峦倾覆、古木凋零,知道这是大阵抽走了灵脉生气。
数不尽的月陵高手压阵,眼底映出霸道无比的金色剑纹,剑锋压低,似乎就要斩下,可正是这毫厘之距,却难寸进,生生停在半空。
还差一点。
这是无尘峰最后的防线,非灭族威胁绝不启用,怎会如此轻易被开启。
上古杀阵,以命为祭。
里面都是死人,怎么开启阵法呢?
周遭分外安静,他们撑起这座大阵,嘶吼哀嚎被隔绝在内,但抵挡不了太久。
漫长的压抑潮水般弥漫开,这时谁下去,都必死无疑。
黄昏转瞬即逝,此刻夜幕笼罩,漆黑苍穹上闪烁无数星辰,幽蓝月华点亮一座又一座山头。
在这梦一般宁静中,姜家主“永续辉煌”的梦,也终于跌落云巅,不得不从幻想中抽离出来,正视这惨烈的牺牲。
他最后看了眼姜邑,抛出一枚玉扳指,一头扎进尸群中。
谁犯的错,谁来赎罪。
从今往后,他的姓名将与无数亡魂,共存于族谱某页。
他们死在今日。
而他是罪人,令姜氏蒙羞。
轰隆——!
这场猝不及防的灾难,以一位家主的自我献祭,无数弟子陨落告终。
等到尘埃落定,众人看着峰头大变的景致,久久不能回神。
但终究是结束了,他们不免生出劫后余生的庆幸。
唯有燕白,静默不语。
“在想那几个逃走的恶魂?”慕晚问。
燕白摇头,问:“你现在是尤家人?”
恰一个弟子走过去,恭敬喊了声“少主”。
“尤,少主?”
燕白终于明白为何她不认识慕晚,她就是那个从不出关、潜心修炼的尤少主!
“傻了?”
慕晚看她魂不守舍,难得耐心解释:“我本想报完仇再走,谁让他死不透?”
“谁没死?”
“还能有谁?”
燕白对上她似笑非笑的眼神,身上有些冷。
“师父旧伤未愈,要我留在月陵陪她……”
她还说了什么,燕白听不见。
“宿命不可违。”
只有无相的声音,一遍遍在耳畔响彻:“死于……”
她环视周围,忽然心生惧怕。
后来消失的人,都去了哪里?
“无尘峰生机耗尽……曾是繁茂竹海,后成积雪断崖……”
“……姜氏死伤大半,由此式微……”
两世记忆交叠。
一切的轨迹,忽然开始重合,一粒一粒,由燕白拾捡,连珠成线,终于到这一刻,她看清那条清晰的路——
看清它终将通向何方。
望着恶魂消失的方向,燕白迟缓地眨了眨眼。
这场旷日持久的消亡,终于初现端倪。
“纪尧!”
惊呼声中,这位从来淡定的纪师妹,一刹如利刃出鞘,锋芒毕露杀机尽显,径往北追去。
而他们立在荒败的无尘峰顶,不明所以。
风鼓动空荡荡的袖袍,只闻碧空响彻的鹤唳,一声高似一声。
不知过去多久。
第一粒雪落下,无声无息,沉沉砸向山巅。
(第二卷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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