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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剑舞

今夜异常沉寂。

照理说,恶魂不会如此安分,可偏偏就是没有动静。纵是如此,众修也不敢掉以轻心,雾堇守了大半夜,没见封印暴动一次,心底愈发不安。

天幕静澈,下方是泛着冷光的海水,海风一吹,浪涛滚滚,浪花上严阵以待的修士,石像般矗立在夜空下,静默,沉凝。

在这最寂静的时刻——

轰!

一声巨响。

海水从中央裂开一道豁口,尚未给人反应机会,狂风暴雨顷刻降下,尖利的兽鸣像要刺破耳膜。

在风暴最中央,缓缓升起一个水涡,越来越高,旋转着腾空。

众修跟着抬头,瞳孔中都照出那高悬的漩涡,一眨眼功夫,它已高入云天,在这庞大、可怖的气息下,他们显得微不足道。

“怎……可能……”

雾堇愣在原地。

漩涡遮住了月光,漆黑的世界传来第一声呜咽时,雾堇知道挡不住了。

金印,破了。

怎么这么快?

“大人!”

一只小妖扑过来,挡住封印中逃逸的恶魂,大喊一声。

雾堇浑身一震,回过神,“拦住他们!”

恶魂蜂拥而出,那本该隔绝恶魂的漩涡,此刻失控般涨大,将不少修士卷入其中,喂了恶魂!

他们耳边只有撕扯的风声,雨打着,模糊了视野,人群、妖群,都一股脑朝恶魂涌去,势不可挡!

雾堇沉痛地闭了闭眼,咬着牙令他们撑下去。

混乱中,闯进来两个剑修。

一红一白,两道剑气压着恶魂打,极快清出一片净土。

燕白飞身至雾堇面前,说:“重设封印。”

雾堇立刻道:“封印已破过一次,若没有鬼王血,根本撑不起来!”

“会有的。”燕白转过头,认真看着她:“动手。”

雾堇不明白她为何如此笃定,但对燕的信任让她毫不迟疑动手,掌心结出一个古老阵纹,最后与燕白对视一眼。

“我修阵,要五个时辰。”

雾堇盘膝坐了下来。

燕白看向远处那个漩涡,轻声道:“莫风月,我能不能将她交给你?”

莫风月本是跟在她身后,诛杀恶魂,闻言蓦地转过来,眼神可怖。

燕白如今信任他,他当然知道,可他宁愿不要!

她就是仰仗他的偏爱,才敢这么肆无忌惮,一次次抛下他。

“你为什么,总这么对我?”

他掐着掌心,险些遏制不住内心的冲动。

“对不起……”

燕白上前拥住他,很快放开,往后退,提着剑,一点点消失在莫风月视野中。

莫风月垂眸,看着入定的雾堇,有什么从眼角滑落,和着雨水,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

他最终还是抽出既望剑,站在了雾堇面前。

远处,沈奚云狠狠抹了把血,看出事态严重,躲到姜家人中间,从怀中掏出一道通讯令,立刻朝月陵发去。

但愿师兄已在路上。

随后她环视这不可控的场面,心头一寒,竟不知能撑几时。

“姜燧长老!”她喊。

姜燧将她挡在身后,头也不回问:“做什么?”

沈奚云道:“剑阵。”

姜燧顿了一下,“我们人手不够。”

“不够,有不够的打法。”

沈奚云凝视自己这双手,满是血污、裂口,衣衫上汗渍血迹,难受得紧。

她没有一刻比现在更狼狈,也没有一刻比现在更从容,哪怕已经求救,思考时,想的却是:不能像以前那样,一味等师兄救援。

她握紧剑,自己下了决定:“我曾学过你们姜氏的噬魂剑阵,只要十个人,加上我,够了。”

姜燧砍杀一只恶魂,沉吟片刻,道:“可行。”

沈奚云深吸口气,平复着心跳,勾出一个浅淡的笑,又立刻肃容,站到姜家人中间。

繁复的剑阵,从他们中间缓缓升起。

燕白飞至半空,与漩涡咫尺距离。她站得稳,居高临下俯视漩涡里,漆黑一片,什么都看不清,只有源源不断的恶魂涌出来,杀不尽。

风飒飒,雨潇潇。

天边的月影若隐若现,背后人声、兽声,辨不清是妖还是恶魂,都凄厉得让人骨寒。死人死魂都往海底落,海水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汹涌翻腾。

燕白剑横身前,像一座碑碣,立在这里。

周云走到海边,雨水穿透她的灵体,素淡的影子仿佛消融在黑夜中,她望着半空,燕白一众拼命厮杀的身影,抿紧了唇。

要帮北海么?

她还在想。

油纸伞微斜,连片雨珠半挂如帘。

陆清尘站得不近不远,指尖轻叩伞骨,眼珠一动不动,隔着蒙蒙的雨,盯紧了她的背影,不敢上前,又怕多眨次眼,她就走了。

恶魂疯狂攻击修士,燕白杀到眼底麻木,也不知过了多久,雾堇那方终于有了动静。漩涡在以极慢的动静合拢,意识到这变化的恶魂,都疯狂往外涌。

情况有所好转。

但很快,他们发现,在这与恶魂的争斗中,另有些东西渔翁得利。

是藤蔓!不知何时出现,混迹在恶魂中,将重伤的修士拖走。

这是什么?!

众修被打了个猝不及防,北海众妖尚不明所以,月陵人修先愣住,不可置信地瞪大眼。

忽然,道道紫雷轰下!深紫浓黑的电光中,藤蔓大都被劈成焦灰,少有些厉害的,开了灵智般逃跑。

“终于,出现了。”

姜邑立在半空,怒火烧穿心肺,她低头看了眼,冷冷一笑,像是刻意等这一刻,竟是毫不留恋追着藤蔓走了。

“家主!”

众修慌忙挽留,姜邑铁了心,不再管北海这闹剧,眼中只有那些藤蔓。

可她走后,竟有更多藤蔓冒出来。

从岸上,从海里,将修士不断拖向漩涡。

有修士险些被拖走,幸而燕白及时斩断藤蔓,将他救出,他劫后余生,灵力却失了大半,不由胆寒:“这到底是什么!”

燕白看了眼手上的断藤,意识到藤蔓与恶魂非是一伙,将修士拖进漩涡只是个幌子,实则暗中偷窃灵气!

她忽然抬头,更远处的天穹之上,熟悉的剑光,如道道流星划破天际,让人心头一松。

来了。

走了一个姜邑,来了一个元凌。姜家主是自己来北海,元家主却是被请来的,雾堇下了不少血本,才请动他。

这位家主十分靠谱,不似姜邑像头孤狼,他一来,先是检查了伤亡情况,立刻着弟子四处救援,众修压力骤减。

尤俟紧随其后,很快找到了沈奚云。

沈奚云看见他了,短暂分神道:“师兄,姜家死了个人,你再给我留个人撑阵,去守西方,那里没人!”

尤俟见她浑身是伤,说话有条不紊,连他的去处都安排好了,不由心酸。很快,他沉声道:“好。”

他走时,听见沈奚云在后面抽了抽鼻子,说:“师兄,我好后悔,为什么不好好修炼,如果我再厉害些,是不是就不会眼睁睁看他们去死……”

尤俟张了张口,有些哽咽,他想说我不该让你卷入这一切,最后却只说了句“不是你的错”,逃也似的走了。

“燕!离开!”

燕白听到雾堇的声音,立刻抓着那修士后退,只见漩涡极不稳定地晃动着,更多恶魂往出爬。

一道寒光闪过,身前恶魂凄叫着,齐刷刷都消散了。

莫风月出现在面前,燕白往后看了一眼,雾堇身侧围了一圈妖兽,大阵将成。

忽然,雾堇面色惨白,一道极可怕的威压从漩涡中释放出来,燕白离得最近,最真切感受到这熟悉的气息,心道不妙!

当那龙首往外探的时候,她没敢耽搁一秒,与莫风月几乎同时出手,想将矜敇压回去。可他们打了这么久,早就疲乏,金印仍旧太弱,困不住这养蓄多日的大妖,竟真让他挣扎出来!

燕白看到矜敇的面容,险些喘不过气,不敢想他若出来,再加上这满天恶魂,又该是怎样一场血战!

正当矜敇满面狂喜,大半个身子挣出来时,却被一只手强按下去。

周云淡定地收手,垂眸道:“我教你唤醒血脉。”

纪尧既是鬼王转世,体内自然有鬼王血,如今要靠燕白唤醒,只要周云肯帮,多半能成!

周云双手合拢,周身蓦然涌出大片寒气,雨水都被冻住,燕白冷得一颤,很快学她调动灵息。

恶魂藤蔓不断涌上来。

皆被莫风月一剑斩杀。

鲜血淅淅沥沥洒在海面上。

燕白不敢停,好似每时每刻都有新鲜尸体。有人死得痛苦、有人安详,她不能退一步,她绝不能退。

没有退路。

燕白的血缓缓注入大阵。

雾堇突然睁眼,往这里看了一眼,缓缓地、如释重负松了口气,也加快了动作。

大阵再次合拢,熟悉的金印又起,雾堇喃喃道:“这一次,都会死在那里。”

“不够。”周云说。

燕白有些眩晕,周云的灵力在她周身游走,她整个人轻飘飘的,好似也变成灵体,无数的人与事在眼前飘过。

周云收手,轻轻闭眼,一股冷冽可怕的寒气,席卷整个北海。

雨水被冻住,恶魂被冻住,都在变得迟缓。

众修抬头,在这昏黑的时刻,静默的月光从云层中露出来,他们却仿佛见到破晓的曙光。

这一切,都要结束了。

燕白越来越轻,好似要脱出这具躯壳,此刻忽然有种将死的直觉。

漩涡还在合拢,将封冻的恶魂吸进去,新死之灵浑浑噩噩,也被吸进去,燕白感受到,那也将是自己的归宿。

有什么白茫茫的,压住了尸体。

下雪了。

燕白的瞳孔放到极大,她朝沈奚云看去,却见她孤身站在夜雪中,怔怔抬头,往自己的方向看来。

燕白忽然笑了一声。

原来,那预言说的不是沈奚云,是她。

如若不去雪域,就不会找到鬼王,北海,也不会迎来这样一场雪。

他们的每一步,都通向那个必然的结局。

前世今生,不可违逆的结局。

其实找回过去,就看到了未来。

无论再来多少遍,还是会走同样的路。

她好像,看到了这轮回的意义。

看罢荣辱得失,要回到那最初的起点。

燕白灵体忽然脱出,不由自主往漩涡中去。

莫风月自方才起,就不离她三步,此刻立刻抓住她,浑身都在颤抖。

他再顾不得什么,慌不择言:“我把剑给你,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你带我走……”

一条硕大的龙尾,从漩涡中伸出,将她往里拉。

莫风月灰白的瞳孔不住收缩,竟化作一道绿意,他不顾一切地冲过去,既望剑全力一劈,矜敇惨叫着,化作一道黑气,钻入他眉心。

莫风月不断下坠,却在下一刻,被人坚定地抓住。

燕白轻声道:“等我,我一定回来。”

“不!”

燕白一使力,莫风月浑身酸软,便被抛出去。

他只能偏着头,看燕白下坠,离自己远去。

“你就是……折磨我,给我一个不可能的承诺……”

他痛,窒息感包裹着他,从来没有一刻,这么怕痛。

她怎么这样?!

莫风月又有了力气,他御剑很快,语调又太轻,只有他自己听得见。

“你可否,多分出一些目光给我?真狠心……”

即将没入漩涡的前一刻,燕白看到人海翻涌中,莫风月提剑。

他想做什么?

若有月陵长辈在此,定能认出,此为莫家绝学——诛邪剑法。

这本是仙姿飘逸的剑法,此刻剑光斩断血色肢节,仿佛尸山血海上的剑舞。

他执一柄剑,他是一柄剑。

血泪干涸,骨肉为刃,生而为剑的宿命!

这日,一无所有的剑修,将他的剑——最吝惜的脊骨,献给一个人。

却被,弃之如履。

幼时抽骨藏剑,而今剑道破碎,何等天赋,被他生生糟践。

在视情爱为无物的修士眼中,以爱为食者,因爱疯魔,就是自作自受!

修者求无上大道,天道眷顾之人,为何偏不屑此身天赋?

虚无缥缈的情,怎值一提?

他要全部的注视,无由的偏爱,偏那人无心无爱,一张皮囊下,是苍白的灵魂,每一分都裹着甜蜜的谎言。

多可笑。

而他,踩着刀尖的一舞,血雨成河,天地变色,她都不会怜惜一眼。

你怎,如此狠心?

“别走……”

你会后悔的!

“回来……”

求你。

不要离开。

他看见满天星斗倒灌,如墨漆黑的漩涡吞噬万物,嚼碎无数恶魂。

——她怕黑。

他嘶叫着扑过去,却被一道灵力阻隔在外。

燕白无声说:回去。

死一般的沉寂中,是谁执剑,每一次翻腕,都是无数恶魂在哀嚎。

瓢泼的雪,滴坠的血。

雪花盖住了一切。

雾堇望着这片海面,它从来没有这么安静过。

她本该为劫后余生而喜,却只是迎着风雪,落了泪。

仓睚死了,燕死了。

如今,唯剩她一个苦守于此,是个彻彻底底的——孤家寡人!

为何走到这地步呢?

何时,风声消弭,天光破雾?

一浪翻涌,一浪平。

尘归尘,土归土。

天地阒寂。

滴——答——

剑尖还在淌血。

他还舞着剑。

何时开始,何时止息?

无人知晓。

他完全脱力,砸进碧蓝的海水,阖眼静静下沉。

不知过了多久。

一道赤红流光自下而上飞出,斜插进海岸松软沙石中。

剑光黯淡。

血红剑穗在风中伶仃。

直到喧嚣的风声再起,通体莹白的巨石沉入海底。

一切又有了伊始。

(第三卷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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