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卯之交,晨光初破太和殿的菱花琐窗,在金砖地上筛落斑驳碎玉。
江听枫手捧紫檀食盒踏进殿门时,正见李砚昔端坐蟠龙御案后,指尖掐着青皮奏本,眉间凝着深川。
沉水香自殿外铜鹤熏炉漫出,混着晓寒渗入殿内,竟与十年前东宫别院的气息重合,教她攥着食盒的指节微微发白。
“陛下该进朝食了。”她将食盒轻置在案边矮几上,启盖时连腕间玉镯都不曾相碰。
白瓷盏里盛着莲子羹,水晶饺尚蒸腾着热气,俱是李砚昔登基前偏爱的口味。
自他承继大统,她虽仍领御前女官之职,却在细微处愈发谨小慎微,生怕逾越了君臣之界。
李砚昔抬眸望来,墨玉似的瞳仁里映着天光,竟褪去三分帝王威仪,添了旧时温存:“还是你记得朕的喜好。”
他搁下奏本,指节在案沿轻叩,“昨日经过东宫,见那株老槐犹在,倒想起你幼时攀树掏雀卵,跌下来抹泪的模样。”
她执勺的手悬在半空,玉色指尖泛起霜白。
那段往事如同锁在奁匣里的旧帕,经他翻捡,便抖落细软的暖意,彼时他还是储君,她是随父入宫伴读的小女儿,不知天家威严为何物,只敢扯着他袖角声声唤“彻哥哥”。
为摘枝头最艳的朱柿,她攀着虬枝往上爬,不慎跌落时,是他踉跄着扑来将她护在怀里,笨拙地用龙纹袖口拭她泪痕,说“往后朕护着你,再不教摔着”。
可如今,“彻哥哥”成了“陛下”,“小女儿”成了“江司记”。
“陛下圣忆。”她垂首避开他目光,将盛好的莲子羹奉至案前,声气轻得似怕惊破晨露,“儿时顽劣,徒惹陛下见笑。”
李砚昔接过瓷盏却不即饮,目光凝在她低垂的鸦鬓,那段皙白的颈子在曦光中脆如薄胎瓷。
“微儿,”他忽唤她闺名,非是官称,语气里沉着难辨的郁色,“这些年来,你始终这般畏朕?”
江听枫心尖陡然一颤,忙屈膝行礼:“陛下为君,臣为草芥,敬畏之心岂敢稍减。”
她能觉出那道目光仍烙在周身,带着审度,或许还杂着些别的,可她不敢抬眼印证,既怕那点温存是镜花水月,更怕自己沉溺其中,忘了云泥殊途。
李砚昔未再追问,只执玉匙缓缓拨动盏中莲实。
殿内静得能听见香灰坠落的簌簌声,并着他翻动奏疏的沙沙轻响。
江听枫侍立在一旁,望着御案上盘绕的螭龙纹,那些繁复的曲线蜿蜒交织,似张无形的网,将二人之间的距离越扯越远。
朝食毕,她正欲收拾食盒退下,李砚昔却忽道:“今日奏牍不多,你陪朕批完再走。”
她怔了怔,终是应了声“诺”,搬来绣墩坐在御案西侧,展纸研墨预备录注。
李砚昔批阅奏章时极为专注,剑眉时而舒卷时而深锁,日影描摹着他挺拔的鼻梁与紧抿的唇线。
江听枫悄悄抬眼,目光在他面容上停留须臾,又慌忙垂下,既贪恋这片刻相近,又恐这份亲近招来物议。
“这道漕运折子,你且看看。”李砚昔忽将青皮奏本推至她面前,打断她思绪。
她忙敛神屏息,指尖抚过纸间朱批,斟酌道:“回陛下,漕运关乎南北漕粮转输,今河道淤塞,疏浚事不宜迟。然各处官吏相互推诿,恐需遣心腹重臣督饬,方可速见成效。”
李砚昔颔首,眸底掠过赞许:“所言甚善。朕记得尊翁曾任漕运总督,于河工诸事熟稔,不如...”
“陛下!”她倏然抬头,声线里带着急意,
“家父年迈致仕,恐难当此任。且江氏世代蒙受天恩,若再叨扰圣眷,必招非议,伏乞陛下三思。”
她知他是好意,可江家虽清流,朝中树敌亦众。
新帝登基未久,根基未固,若因江家引来攻讦,非但累及宗族,更会为他平添烦忧。
李砚昔凝视着她,墨瞳中的光渐渐黯去,指节在案上叩出沉闷声响:“你总是如此,凡事先虑他人,先守规矩,就不曾想过...朕本意是护你?”
江听枫心口似被细针轻刺,慌乱垂首。
她自然想过,可她不能,他是九五之尊,她是宫苑女史,其间隔着金阶玉墀,是永难逾越的天堑。
“臣叩谢陛下垂怜,”嗓音里渗着涩意,“惟愿恪守本分,效忠陛下,不敢妄求其他。”
李砚昔未再言语,只提起朱笔在奏本上落下批红,笔锋划过楮纸的声响,竟带着压抑的沉重。
江听枫坐在一旁,指尖绞着宫绦,心口似塞了团湿絮,酸涩难言。
日影西斜时奏章终毕。她理罢文墨正要告退,行至殿门却被唤住:“明日望日,御苑设宴,你也来。”
回身望去,李砚昔立在御案后,夕晖为龙袍镀上金边,分明近在咫尺,却似隔着重山。
“臣...领旨。”她屈膝行礼,转身踏出殿门,晚风拂过面颊,带着凉意,却吹不散心间纷纭。
望日之夜,御苑悬满绛纱灯,暖光映在太液池上,漾起千点金鳞。
岸畔垂柳蘸水,随风轻曳,偶有琼英落于波心,逐着涟漪飘远。
江听枫随宫人立在曲廊下,见文武百官鱼贯而入,心口莫名发紧,似有悬刃将落。
“江司记,陛下传您近前。”
太监总管李德全疾步而来,面上堆着笑,语气却透着恭敬,阖宫皆知,江女官虽品阶不高,却是陛下青眼之人,御前座次唯她可常伴。
江听枫颔首,随李德全穿过人群行至御座旁。
李砚昔端坐龙椅,明黄常服衬得威仪天成,目光扫过宴席时带着帝王独有的掌控。
见她近前,指指身侧锦墩:“坐此处,便于斟酒。”
她敛衽谢恩,落座时清晰觉出四周投来的视线,好奇的,艳羡的,审度的,俱如细针扎在背脊。
指尖蜷进掌心,惶惑又深三分,这般显赫位置,本不该是她这等女官所能企及。
“莫慌。”李砚昔的嗓音轻递过来,带着抚慰,“有朕在,无人敢轻慢你。”
江听枫侧眸望去,他正与太傅低语,侧影在灯下格外沉静。
可她明白,这话既是庇护,亦是枷锁,得他回护,旁人自不敢为难,却也正因如此,她成了众目睽睽之的。
丝竹乍起,教坊舞姬踩着拍子翩跹而舞,满座欢笑渐驱夜寒。
李砚昔执盏向百官致意:“今日设宴,专为顾衍将军平定边陲凯旋。顾卿,朕敬你一盏!”
顾衍应声而起,玄甲在灯下泛着冷光,经年征伐的锐气未减分毫。
他仰首饮尽琼浆,声如洪钟:“此乃陛下天威,将士用命,臣不敢居功!”
满座附和声如潮涌。
江听枫执壶为李砚昔续酒,目光却不由自主落向顾衍。
这位镇国将军常戍边关,是朝中罕有的悍将,往日朝会仅见数面,印象里他总是缄默寡言,眼神锐如苍鹰。
可今夜,顾衍的视线屡次扫来,那目光里没有臣子对御前女官的敬重,只有审视,更藏着毫不掩饰的占有。
江听枫心口骤紧,慌忙垂首避让,指节却将壶柄攥得生疼。
酒过三巡,顾衍忽的起身,持盏大步踏至御座前,单膝叩地甲胄铿锵:“陛下,臣有一请,伏乞圣允!”
李砚昔搁下酒盏,挑眉看他:“顾卿但说无妨。”
顾衍抬头,目光如铁索般绞住江听枫,每个字都似惊雷炸响在她耳畔:“臣常戍边塞,中馈犹虚。
今见江司记端静贤淑,心向往之,恳请陛下赐婚,允臣迎娶江司记为妻!”
满场霎时寂然,连笙歌都倏然断绝。千百道目光汇于江听枫一身,惊诧的,玩味的,窥探的,织成密网将她困缚。
她僵在锦墩上,脑中空白一片,指尖凉似握冰,连吐纳都忘却,从未料想,顾衍竟在百官面前,直呈求娶之请。
她下意识望向李砚昔,见他稳坐龙椅,执盏的手纹丝不动,唇边甚至凝着淡笑,可那双墨玉瞳仁里却无半分暖意,似封冻的寒潭。
江听枫心头猛沉,她太熟知李砚昔,越是平静,心海越是翻涌,只她参不透,那底下究竟是愠怒,是失望,还是别的什么。
“顾卿倒是直率。”李砚昔声破沉寂,辨不出喜怒,
“江听枫侍奉御前多年,谨敏柔嘉,确系佳偶。然婚姻大事当问本心,且需与江氏宗族商议,容后再议。”
轻飘飘一句“容后再议”,为这场惊澜暂画休止。
顾衍怔了怔,似未料得这般回应,抬眼看了看李砚昔,又盯住江听枫,眸底掠过不甘,仍叩首道:“臣谢陛下体恤,静候佳音。”
宴席虽续,气氛已大不如前。
江听枫端坐席间,只觉如坐针毡,顾衍的视线时如冷箭射来,而李砚昔的目光落在身上时,又带着难解的深沉。
她执起茶盏轻呷,凉茶却压不住心间惶遽,冥冥中有预感,这场求娶绝不会轻易终了。
三更梆响荡彻宫垣,带着砭骨的凉意。
江听枫方卧下不过半刻,便闻门外内侍传唤:“江司记,陛下有诏,宣即刻赴养心殿议政。”
心口陡然沉坠,夜半宣召寝殿,岂为议政?十之**是为顾衍求娶之事。
她匆忙起身更衣,对镜理妆时,望着镜中苍白的容颜,指尖止不住轻颤,既恐李砚昔直接下诏赐婚,更怕他以帝王之尊,迫她行违心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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