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默第一次听见墙说话,是在搬进老城区这栋英式洋房的第三天。
凌晨三点十七分,他被一阵细微的啜泣声惊醒。声音断断续续,像是有人极力压抑着悲伤,却又忍不住漏出几声呜咽。林默坐起身,打开床头灯,侧耳倾听。
声音消失了。
他以为是邻居家的响动,或是水管传来的怪声。但当他重新躺下,关掉灯,那啜泣又开始了——这次更清晰,仿佛就在枕边。
“别哭了,吵得我睡不着。”另一个声音突然响起,低沉而粗哑。
林默猛地坐起,打开灯,房间里空无一人。
“他又在听。”第三个声音加入,尖细如孩童,“他好像能听见我们。”
林默感到一阵眩晕。二十八年来,他一直努力隐藏这个秘密——他能听见房子的声音。不是比喻意义上的“房子有话说”,而是真真切切地听见墙壁、地板、门窗的交谈。
这种能力从他七岁那年就开始显现,起初只是模糊的低语,随着年龄增长,变得越来越清晰。他看过心理医生,做过脑部扫描,甚至尝试过驱魔,但一切都证明他神志正常。最终他学会了与这种能力共存,并选择了建筑修复作为职业,这样至少能与“客户”更好地沟通。
这栋洋房是他接手的新项目。房主陈先生买下这处历史保护建筑,打算修复后作为民宿经营。林默的任务是在三个月内完成主体结构修复,同时保留建筑的历史风貌。
“你能听见我们,对不对?”那个尖细的声音问道,来自床头那面墙。
林默深吸一口气,轻轻将手掌贴在墙纸上。老旧墙纸下的灰泥已经有些松动,他能感觉到极其轻微的震动,如同声带发声时的震颤。
“是的,”他低声回答,“我能听见。”
整栋房子突然安静下来,连最初的啜泣也停止了。接着,一阵嘈杂的“话语”爆发出来,墙壁、地板、天花板同时开口,声音重叠在一起,林默只能捕捉到只言片语:
“多少年了……”、“终于有人……”、“告诉他那个地方……”、“卧室窗户老是卡住……”
“一个一个来!”那个粗哑的声音吼道,房间里顿时安静下来。
“我是主梁,”低沉的声音从天花板上方传来,“负责支撑整栋房子。欢迎你,能听者。”
“我是东南墙,”尖细的声音说,“主要负责支撑二楼卧室和观察家里的事。”
“我是西北墙,”另一个较为柔和的声音加入,“我也支撑结构,但更擅长听外面的消息。”
陆续地,房间里的各个部分都做了自我介绍——地板、窗户、门、甚至壁炉。最后,那个最初啜泣的声音怯生生地开口:
“我是水管系统…特别是卧室这段…对不起,我老是漏水…”
林默揉了揉太阳穴:“很高兴认识大家。我是林默,这里的修复师。”
“我们知道,”主梁说,“前天的装修队吵死了,锤子敲得我头疼。但你不一样,你动作很轻柔。”
“因为他能听见!”东南墙兴奋地说,“能听者总是更体贴。”
林默叹了口气。过去的经验告诉他,与房子交流虽然奇怪,但通常能帮助他更好地完成工作。房子们总能准确指出哪里不舒服、哪里需要修复,甚至还能透露前住户的隐藏改动。
“刚才为什么哭?”他问水管。
“陈先生说要换掉所有老旧管道,”水管抽噎着,“我会被切成一段段的扔进垃圾场…”
“他不会的,”主梁打断它,“能听者不会那样做。”
林默点点头:“我会尽量保留原始结构,只替换严重损坏的部分。这是我的工作原则。”
水管稍稍安静下来,只是偶尔还有一声抽噎。
接下来的几周,林默与房子建立了良好的工作关系。房子告诉他哪里结构受损,哪里被白蚁侵蚀,哪里有过漏水痕迹。作为回报,林默小心修复,尽可能使用传统工艺和材料。
同时,通过房子的“闲谈”,林默对房主陈先生一家有了更多了解。
“陈先生昨晚又和太太吵架了,”东南墙报告,“是为钱的事。太太觉得这个项目太烧钱。”
“女儿陈琳下周期末考,压力很大,”西北墙补充,“她经常躲在房间里哭。”
“小儿子小明在床底下藏了一盒巧克力,已经招来蚂蚁了。”地板插话。
林默尽量不去在意这些**,但有时候信息太多,难免会记住一些。他得知陈先生公司经营困难,这个民宿项目是他的背水一战;知道陈太太偷偷给娘家寄钱;知道陈琳暗恋同班一个男生;甚至知道小明每天偷偷多玩半小时手机游戏。
一天下午,当林默正在修复阳台的铸铁栏杆时,主梁突然开口:
“林默,有件事你得知道。”
林默放下工具:“什么问题?”
“不是结构问题,”主梁说,“是小女孩的事。陈琳。”
林默皱眉。他不太喜欢打听别人的家事,尽管房子们总是滔滔不绝。
“她昨晚又哭了很久,”东南墙接话,“说压力太大,想‘消失’一段时间。”
“她说‘可能不值得再活下去了’。”西北墙补充道,声音里带着少有的严肃。
林默停下手中的工作。这超出了普通的家庭琐事,听起来像是严重的心理危机。
“她计划周末等家人出门后,吞服母亲的安眠药。”水管小声说,“我听见她在浴室里自言自语。”
林默感到一阵寒意。他不能忽视这样的信息,但如何干预却是个难题。他不能直接告诉陈先生“我的房子说你女儿想自杀”,这听起来太荒唐了。
思考良久后,第二天林默找到陈先生,以了解家庭需求为名,建议在民宿设计中加入青少年喜欢的元素。
“比如,我注意到您女儿可能压力比较大,”林默谨慎地选择措辞,“也许可以设计一个放松的阅读角,或者她有什么爱好可以帮助减压?”
陈先生愣了一下:“琳琳确实最近情绪低落,说是学习压力大。她喜欢画画,但总觉得那是‘浪费时间’。”
“艺术创作其实是很有效的减压方式,”林默说,“二层那个朝北的小房间采光柔和,适合做画室。要不我先简单布置一下,让她试试?”
陈先生虽然疑惑林默为何突然关心起他女儿,但还是同意了。林默当天就清理了小房间,从旧货市场买来画架和基本画具,还特意用隔音材料处理了墙壁。
“告诉她这里隔音很好,可以尽情发泄情绪。”林默对陈先生说。
周末,当家人外出时,陈琳果然没有吞药,而是被画室吸引,在那里待了一下午。房子告诉林默,她一边画一边哭,最后平静下来。
“她说感觉好多了,”东南墙报告,“还说明天要再去。”
林默松了口气。这次危机让他意识到,房子的“闲话”可能不只是八卦,有时甚至关乎生死。
几周后,水管系统又发出警报:
“地下室有奇怪的声音,不是我们的一部分!”
林默检查了整个水管系统,没发现异常。但声音持续存在,低沉而有规律,像是机械运转的嗡鸣。
“不是房子本身的声音,”主梁确认,“是外来的,但从结构传导进来。”
林默沿着声音传导方向追踪,最终锁定在一面看似普通的墙体后。敲击检查后,他发现后面是空心的。进一步探查揭示了一处被巧妙隐藏的空间,里面是一台正在运行的比特币矿机。
“电费突然上涨的原因找到了。”林默打电话给陈先生时说。
原来前房主偷偷接了一条电路,利用陈先生家的电费挖矿。这个发现为陈先生节省了大量电费,也消除了火灾隐患。
随着修复工作接近尾声,房子与林默的交流越来越深入。一个雨夜,林默留在房子里检查屋顶防漏,主梁突然开口:
“你能听见我们,是因为七岁那年的事,对吗?”
林默手中的工具差点掉落。这是他从未告诉任何人的秘密。
“你怎么知道?”
“房子之间会传话,”主梁说,“特别是那些经历过创伤的房子。你老家那栋楼,1999年倒塌的那栋,它最后时刻的呼喊传得很远。”
林默沉默不语。那场地震夺走了他父母的生命,而他被救出是因为坚持说“地下室有人在哭”,尽管救援人员最初认为那不可能有人。
“不是人在哭,是房子在呻吟,”主梁轻声说,“它指引你找到了生存空间。”
林默点头,眼中泛起久违的湿润。二十一年来,他一直以为自己能听见房子说话是一种诅咒,是灾难带来的后遗症。现在他第一次意识到,这或许是一种馈赠。
修复工作进入最后阶段时,房子告诉林默一个令人不安的消息:
“陈先生不是真正的房主。”
林默正在打磨楼梯扶手,差点失手滑落。
“什么意思?”
“文件上的名字不是他的,”西北墙解释,“我们听他和律师通话,用的是‘王先生’的名字。”
林默警觉起来。他仔细回忆与陈先生的合同和交流,确实有些蹊跷:陈先生总是避开正式文件讨论,付款偶尔延迟且来自不同账户。
当晚,林默委婉地向陈先生问及产权问题,对方明显紧张起来,找借口匆匆离开。
房子们继续收集信息:“他们提到‘真正房主’下周回国”、“计划在那之前完成所有改造”、“已经抵押给两个不同银行”。
林默意识到自己可能卷入了一场房产诈骗。他连夜查阅公共记录,发现这栋房子的合法所有者是一位海外华侨,名字确实是王先生,而“陈先生”只是代管人。
第二天,林默面对“陈先生”,直接提出了他的发现。
对方先是震惊,继而威胁利诱,最后崩溃承认:他确实伪造文件,想趁真房主不知情的情况下改造并经营民宿,赚够钱就离开国家。
“但我真的爱这栋房子,”男人流泪道,“王先生根本不在乎它,任它空置腐朽。而我给了它新生。”
这时,整栋房子突然轻微震动起来。
“他说的是实话。”主梁的声音异常沉重,“王家人二十年前离开后,再也没回来看过。陈先生至少珍视我们。”
其他部分也纷纷附和:
“他每天都会抚摸栏杆称赞工艺。”
“他坚持要用传统方法修复。”
“他女儿为我们画了很多画。”
林默陷入两难。法律上,他应该立即举报陈先生;但道德上,他理解这种对老建筑的热爱,而且房子本身也似乎在为陈先生求情。
更复杂的是,房子透露了一个新信息:“真房主王先生计划下月回来拆除老宅,建现代公寓。”
权衡再三,林默做出了一个非常规决定。他帮助陈先生联系上海外的王先生,促成双方达成正式租赁协议,并承诺将民宿收入分成。出于对老建筑共同的热爱,王先生出乎意料地同意了。
项目最终顺利完成,民宿开业后因独特的历史氛围备受好评。陈先生一家搬回部分房间居住,家庭关系因共同经营而改善许多。
临别那天,林默最后一次走过每个房间,与房子道别。
“你会想念我们的,对吧?”东南墙问。
“当然会。”林默拍拍墙壁。
“其他房子没我们这么健谈,”西北墙提醒他,“下次项目前最好先听听它们的性格。”
水管系统发出不舍的哽咽声:“谢谢你没有替换我。”
主梁最后发言:“记住,能听者肩负重任。不只是修复砖瓦,更是修复住在其中的人。”
林默点头承诺会牢记这一点。当他走出大门,身后传来整栋房子轻柔的告别声,像多种声音的和弦,只有他能听见。
转身离去时,林默想起主梁的话。他意识到,自己能做的不仅是修复老建筑,还能通过它们帮助里面的人。这或许不是他选择的使命,但却是他愿意承担的重任。
街角那栋公寓楼似乎正在低声呼唤,等待下一个能听者路过。林默微微一笑,向它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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