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一连下了七日。
白茫茫一片霜寒的雪雾,好似将浮动的人心也一并镇压住了。连同一起镇压住的,还有凤鸣几个手下的身体。
护卫之中,有几人染了寒症,一病不起。
想来是不适应黔西地冻天寒的气候。
迎春也一同中了招,她病得糊涂时倒是还在心中庆幸呢,殿下没事。
倒是迎春这一病,凤鸣连着几日被大雪困在屋里,连陪着说话的人也没有了。迎春怕将病气过给她,不敢在她面前现身,只从康家挑了几个女使来照顾凤鸣起居。
那几个女使不知凤鸣身份,又被再三叮嘱过她是贵人,在贵人面前务必小心说话,便全成了锯嘴葫芦。凤鸣问一句,吱一声响。
找来一只学舌鹦鹉,教它“辛雪积登徒子、不要脸”“檀栾丑八怪、无能庸才”之类的话,一时又教不会。
凤鸣镇日来无所事事,除了教鹦鹉骂人,静不下心来做其他,后来索性在纸上写辛雪积与檀栾的名字。
将人名当做真人,拿着写着此二人姓名的纸搓扁揉圆,撕扯来去,犹不泄恨。
七日后大雪终歇,未待凤鸣传召,康铉便寻上了门来。
他带来两个消息。
其一是:“草民尚未搜寻到那说书先生的行踪,恳请殿下再宽侯草民些时日。”
白常思尽管可恨,凤鸣气来得快去得也快,这几日下来早将那日的怒火抛却脑后,再说,她心中有更加记恨的对象,听了康铉这话没甚在意,点了头只是问:“那辛雪积呢?”
康铉欲扬先抑,随即扬笑道:“殿下,草民已将那姓辛的踪迹摸查清楚,雪大封城,他被困满江尚未能离去。”
“下面人发现他落脚处后几日观察,发现此人行踪十分规律,每日申时一刻会从位于青玉巷的家宅出发,花上二刻钟去醉宝轩沽酒,酉正方回。每日准时准点,片刻不差。”
“他这一来一回之间,会经宝荟街。”
“这个宝荟街嘛……”
康铉徐徐道来,微微欠身站在屏风之外,低垂的余光扫见山水屏风那头一角衣裙,瞧见一个模糊的倩影。
长公主殿下今日未着男装,穿的女装。
衣裙缓缓一动,是公主站起了身。
康铉将头垂得更低,不敢多看了。
“之前陛下开商市的旨意下来时,满江许多商贩为了做大门面,扩屋违建了屋舍,将通路的街道占去许多。衙门一开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随他们去了,谁知他们得寸进尺越搭越多。”
“其余地方倒是还好些,只是满江城中属这宝荟街最是繁华,‘侵街’之害便也最为严重,一开始是车马不通,后来索性连人也难行了,只余下一二条路可走,越来越堵。”
“不得以,徐县令下令将沿街商铺全部关停,给了商贩们一些补偿,叫他们暂时搬走,待日后将违章的房屋拆除干净,通出路来,再叫他们搬回。”
“所以虽然这宝荟街屋舍立林,现下是没人住的;又因这几日大雪,拆屋之事也暂时停工。”
“草民同醉宝轩的掌柜的确认过,那辛雪积在醉宝轩账上存了现银,还能再花六日。所以他今日必然还是会走宝荟街这条便道。”
“宝荟街如今空无一人,且路窄难行,谅他武功再好也难施展。正是动手的好场所!”
康铉话音刚落,眼中模糊难辨的那角衣裙一瞬明晰起来,随着摆动水波荡漾,是这冰天雪地中一汪明澈的天水碧颜色。
公主兴致之下,竟是从屏风后头走了出来!
裙摆款款,就停在他跟前!
康铉的头垂得愈发低了。
凤鸣倒没有看他,推开了一扇窗。
凛然的朔风兜头朝她扑来,将屋内温暖如春的热气席卷一空,冻得她浑然一抖。
外头虽没下雪,但天仍是阴沉的,厚厚的浓云遮住了整个天空,瞧不出是哪时哪刻。
她已用过午膳许久了。
凤鸣关上窗,问康铉:“申时过了么?”
“尚未,殿下,草民来时方才未初。今日虽然雪停,封城令却还未解,草民这才马不停蹄赶来告知殿下这个消息。”
康铉正色道:“一干人手皆已待命,只等殿下下令。”
……
雪虽已停,四下看去,天地依旧罩在一片白茫之中。天与地与山与水,上下皆白。
从青玉巷出来,一路上依稀还能瞧见几个行人,路尽头有穿公服的皂隶拿着笤帚清扫路面的积雪。
越向宝荟街走,行人便越少,到最后只剩下自己的脚步声。
檀栾拎着酒壶,不动声色拐进宝荟街。
宝荟街,满江最繁华的一条街,此刻却沉寂得毫无生气。
街道两侧店铺的屋顶上堆满了雪,厚得压人,路旁违章房屋的密度太高,挨挨挤挤挤成一片,只留下窄窄供一人通行的巷道。
巷道路面的积雪已被清扫出来。
六七百米开外,这条窄巷必经的一家成衣店,那店二楼有一扇窗直对巷道,从窗棂看出去,窄巷弯曲的道路一览无余。
只听见“吱呀”一声,紧闭的窗被从内推开了,窗框上雪絮簌簌震落,露出窗内康家管家康铉那张长脸。
寒风一瞬向屋内卷去,将屋中华服姑娘戴着的帷帽吹得一荡,连同吹起的,还有她青绿的衣裙。
屋**有四人,除康管家康铉以外,尚有两个面无表情护卫打扮之人,拱卫姑娘两侧。这华服姑娘,不是冒着天寒地冻,出门来的凤鸣是谁。
因要赶在申时前到达,凤鸣出门出得急,没来得及换男装,便被迎春求着,带上了帷帽遮面。
帷帽白纱单薄,挡不住朔风。
刺骨的冷风从她领口、衣袖……无孔不入直达她的肌肤。
好冷。
凤鸣捂紧了手炉,侧过脸,将冻僵的脸颊往颈边白绒绒的狐裘毛领上蹭了蹭。
没有任何作用。
仍是冷。
“贵主,风寒,您多担待。”康铉谄笑,从窗边退开,将窗外视野让了出来。
他没有喊殿下,概因屋外门口还有一个男人。
那男人身材矮小,鹰钩鼻、深眼眶,一身灰衣,弓着背,默不作声站在门口,并没有被康铉允许入内。
康铉防备他。
这男人不是康家人,是他特意寻来制服辛雪积的江湖高手。
那姓辛的怕是武功极高,最不济也是轻功了得,在公主一干精英护卫包围下,也被他逃之夭夭,康家家养的护院怕不是他的敌手,康铉思来想去,找来了几个查明身份来历的江湖人。
他们一行共有三人,此人便是领头的。
那灰衣男人道:“人已入宝荟街。”不动声色,并未朝屋中多看。
凤鸣听他这话,心中高兴,便也能忍受这苦风来袭了。
她非得亲眼瞧见辛雪积挨揍不可!还得要是……要他屁股皮开肉绽不可!
她正做此想呢,眼前突然寒光一闪,一把长剑脱鞘“噌”得从她眼前飞过!
“嗡”——
扎透薄薄楼板。
凤鸣惊得向后一退,软倒在椅子里——幸亏她身后便是一张太师椅。
惊呼咽在喉咙,她稳住身形定睛瞧去,钉在剑身和楼板之间的,是一条黑赤色有婴儿手臂粗的毒蛇。
喉咙底的惊呼终于出声。
“这个季节怎么会有短尾蝮!”康铉瞪大了眼睛,同样被吓到了,一步□□远离地上那毒蛇的尸身。
是谁,是谁知道了长公主的身份,要害长公主性命?
还是他的仇人得知了他近日动向,要来害他?
亦或者,再想深一些,是谁得知了公主身份,借刀杀人,是打算要康家万劫不复?!
心念电转,康铉一瞬想了许多,每个念头都是祸患,说是天塌地陷也不为过。
一名护卫护在凤鸣身前,另一护卫拔剑一挑,将蛇尸挑到窗外。
他收剑入鞘,神色严肃。
“主子,此地恐有危险,钱首领不在,为了主子安危,还请尽早回府。”
凤鸣尚未说话。
“是是啊……”康铉道,嘴中泛苦,被自己的设想吓得肝胆俱裂,只想快点哄着这位祖宗离开。
“冬日里竟有毒蛇出没,怕是要发生灾祸,不知是天灾还是**。”
“有一便有二,此地若还有另外一条毒蛇,不知藏在哪里,突然蹿出必然防不胜防,太过危险。贵主不若回去家中安稳等好消息,到时候那辛雪积被打得遍体鳞伤,我且叫人将他抬到贵主面前,供贵主观赏取乐!”
“贵主何必为了这姓辛的小民,叫自己涉险呢?”
凤鸣早被那蛇吓得花容失色,跌坐太师椅中软了双腿,幸亏被帷帽挡住,没丢脸面。
她心觉康铉说的在理。
辛雪积这个登徒子,无赖流氓,她何必为了他以身犯险?
凤鸣开口正要说回,刚刚启唇,被屋外那灰衣男人打断了了话音。
“来了。”那男人说,低头掩去眼底精光。
楼底之下,一道白衣的身影踏入窄巷,落入窗景之中。
檀栾脚步一顿。
在他靴边,是一只短尾蝮的尸身。
新鲜的蛇血淅淅沥沥落在雪地里,像在雪中绽开的红梅。
显然是新死不久。
“蛇?”他喃喃,一个念头滑入脑中。
不待他想明,电光石火之间,一前一后两柄长剑向他袭来,他飞快抬手用酒壶抵挡。
“铮”“铮”——
火花四溅。
他来不及细想,叫那念头从脑海溜走了。只好专心应对起眼前局面来。
那两剑之后,又从两边商铺中涌出五人,皆是之前见过的,那女扮男装“纨绔”的手下。
终于来了。檀栾心想。
难为他一连七日,日日走这条路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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