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续舟来不及躲闪。
两人的目光直直地撞在一起。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停滞了。
夏续舟能清晰地看到许自彦眼眸中映出的，站在门口有些呆愣的自己。
他的大脑一片空白，所有的血液似乎都涌上了脸颊，烧得他不知所措。
许自彦看着他，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里却带着一丝探究，似乎有些意外他会出现在这里。
几秒后，还是许自彦先打破了沉默。
他嘴角似乎极轻微地勾了一下，开口，声音在寂静的教室里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点不易察觉的懒散：
“喂，物理课代表。”
“……”夏续紧张得手指蜷缩，捏紧了书包带子。
“这次数学最后一题的答案，你最后算出来是多少？”
许自彦的语气很自然。
夏续舟愣了好几秒，才反应过来他是在问自己话。
心脏还在狂跳，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些，“a的范围是负无穷到零。”
许自彦挑了挑眉，低头看了眼自己的手表时间，然后又抬眼看向他，那双总是带着几分不耐和桀骜的眼睛里，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类似赞赏的光芒。
“一样。”他淡淡地说，随即拿起包，站起身，“走了。”
他抓起搭在椅背上的外套，随意甩在肩上，朝着门口走来。
夏续舟下意识地往旁边让了一步。
许自彦经过他身边时，脚步似乎顿了一下，但没有停留，也没有再看他，径直朝着走廊另一端走去。
脚步声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楼梯口。
夏续舟却还僵在原地，仿佛被施了定身术。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慢慢地抬起手，按住自己仍在微微起伏的胸口。
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那人经过时带起的、一丝淡淡的属于许自彦的味道。
他和许自彦说话了。
虽然只是为了对一道题的答案。
可是…他主动和他说话了。
夏续舟缓缓低下头，嘴角抑制不住地一点点向上扬起。
好像心底那个名为“许自彦”的魔鬼，似乎又在低声絮语，搅得他心潮澎湃，却甘之如饴。
窗外，暮色四合，远处的天空晕染开一片温柔的橘粉色。
他的心情，就像这暮色，模糊而暧昧。
带着一点点酸，却又藏着无尽的、不敢宣之于口的甜。
——
模拟考的成绩在三天后的清晨公布了，长长的排名表贴在教室前方的公告栏上，像一块巨大的磁石，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课间时分，那里被围得水泄不通，窃窃私语、惊叹声交织在一起。
夏续舟没有立刻挤进去。
他坐在位置上，手里拿着一本英文原版小说《蝴蝶梦》，目光却有些飘忽。
“毫无悬念啊，夏大学霸！”谢晚从人群边缘退出来，脸上带着轻松的笑意，走到夏续舟桌旁，“年级第一，甩开第二名十分呢。物理接近满分！老鲍这回嘴要笑歪了。”
夏续舟浅浅笑了一下，对这个结果并不意外。
“你呢？考得怎么样？”
“托你的福，数学最后那道压轴题，你上周给我捋过思路，我居然做对了大半！排名好看多了！”谢晚笑嘻嘻的，目光不经意地往后扫了一眼，声音自然地低了些，“哎，许自彦这次考得其实挺不错的，年级第七，物理也拿了高分。郑浩宇那家伙居然也没掉出年级前五十，真是奇迹……”
年级第七。物理高分。
夏续舟垂下眼睫，指尖无意识地划过书页边缘，心底涌上一丝难以言喻的、微小的欣喜。
他一直知道许自彦很聪明，理科天赋极佳。
“嗯。”他轻轻应了一声，听起来依旧平淡温和。
谢晚习惯了他的性子，转而兴高采烈地去找别人讨论成绩了。
夏续舟这才抬起眼，视线越过喧闹的人群，落在身后那个角落。
许自彦似乎对成绩并不太在意，他懒散地靠着椅背，手指间依旧转着那支黑色的笔。
郑浩宇在一旁激动地比划着，大概是在表达滔滔江水般的敬仰之情。
许自彦偶尔不耐烦地瞥他一眼，嘴角却似乎带着一丝极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弧度。
阳光正好落在他身上，将他整个人笼罩在一层光晕里。
看着，觉得心里那片因为无形压力始终绷紧的弦，似乎稍稍松弛了一丝。
放学铃声响起，大家如同归巢的鸟儿般迅速散去。
夏续舟收拾书包的动作比平时慢了一些，他看着许自彦和郑浩宇说着话走出教室，身影消失在门口。
心里那点微弱的暖意仿佛也被带走了些许。
——
钥匙插进锁孔，夏续舟打开了门。
夏茵茵在沙发上看课外书，听见门锁声回头，轻轻地喊了一声：“哥哥回来了？”
陈淑静坐在她旁边。
听见夏茵茵的话也回过头。
她穿着剪裁合体的米白色针织衫，头发一丝不苟地挽在脑后，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边眼镜，气质温文典雅，只是眉眼间笼罩着一层拂不去的、淡淡的倦郁。
“舟舟回来了。”她的声音很柔和，却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紧绷，“成绩出来了？”
目光落在夏续舟的书包上。
“嗯。”夏续舟走到她们身旁，摸了摸妹妹的头，从书包里拿出那份成绩单递过去。
陈淑静接过，目光迅速扫过最顶端的名字和排名。
她脸上露出了一个清浅而确实的笑容。
“很好，舟舟。”
她点了点头，“保持住这个状态。高三了，每一步都不能松懈，顶尖大学的保送资格竞争很激烈，我们不能有任何闪失。”
她的用词是“我们”。
夏续舟听着，心里那根刚松弛些的弦又悄然绷紧了。
他点了点头：“我知道，妈。”
“哥哥好厉害啊。”茵茵在一旁眨了眨着大眼睛。
陈淑静低头对女儿笑了笑，笑容里多了些真实的暖意，但再抬起头看向夏续舟时，眼神又恢复了那种温和却不容置疑的模样：“最近睡眠怎么样？我看你昨晚房间灯亮到很晚。”
母亲总给他一种感觉，就像柔软的丝绸，一层层缠绕上来，让人有些透不过气。
“我没事，妈。昨天是在看一本课外书。”
“课外书也好，但要有所选择，时间要规划好。”陈淑静自然地接话，“对了，李教授那边我问过了，他下个月有个针对优秀高中生的项目小组，含金量很高，我已经把你的简历和这次成绩单发过去了……”
她又开始细致地规划下一步，每一步都精准地指向那个“万无一失”的她规划好的未来。
夏续舟有些心累。
父亲离弃他们之后，母亲从来不给他喘息的机会了。
她并非嘶吼着强求，而是用那种看似理性周全的方式，无声地施加着压力。
夏续舟安静地听着，却觉得胃里微微缩紧。
他感到一种深沉的疲惫，不是来自学习，而是来自这种永不停止的、被期待推着向前的感觉。
他想起了父亲离开前，母亲也是这样事无巨细地安排着一切，而父亲总是沉默地，最终选择了爆发和逃离。
他不知道自己会不会也有那样一天。
晚饭后，他回到自己的房间，关上门。
书桌上堆着高高的习题册和竞赛教材。
他坐下，却没有立刻开始学习。
窗外是城市的夜景，霓虹闪烁，却照不亮他心里的某处角落。
他发了一会儿呆，然后像是寻求某种慰藉般，拉开了抽屉，从深处拿出那本藏着素描的笔记本。
翻到最新一页，他看着那句“一个，会摧毁意志力的魔鬼”和旁边许自彦的素描。
“你说，究竟什么是对呢?”
静谧的台灯光线下，画中少年的眉眼显得更加清晰。
他盯了一会儿，手指不自觉往前翻。
前一页，画的是他的母亲陈淑静。
画上是母亲抬手扶住眼镜框，微笑着看向他的模样。
画上有一行“"The mountains hold the spring and the dead trees turn green."”
那是他希望，“山中犹有春，死树生新绿”。
他拿起笔，用力地、笔迹清晰地写下另一行：
“There is no wound that cannot be bealed, no despair that cannot be ended.”
这是他今天读了些英文诗集看到的，很有感触。
他想说给母亲，写给母亲，但又畏惧揭开母亲的伤疤。
没有不可治愈的伤痛，没有不能结束的沉论。——加西亚·马尔克斯
笔尖停顿，他望着这行字，眼神里充满了挣扎与另一种深入骨髓的依赖。
这本素描册，记录他的所有感情。
可这本素描册也只有三个人，妈妈、妹妹和夏哲澄。
关于爸爸的画像早已粉碎，不知所踪。
——
他的心里堵了太多东西，说不清，道不明。
对另一个少年的关注，其实也成了他唯一私自拥有的、能让自己短暂透口气的秘密。
他闭上眼，将额头抵在微凉的木质桌面上，许自彦的样子无比清晰地浮现在脑海里——
那双偶尔掠过不耐烦却依旧明亮的眼睛，那句冷淡的“喂，物理课代表”，那个被夕阳镀上金边的、慵懒而自由的轮廓。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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