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史台。
偏厢里,崔七趴在榻上,后背的伤处火辣辣地疼。廷杖二十,革去职衔,留御史台听用——这惩罚不轻,却也给他留了口气,留了个还能留在竹屿身边的位置。
听见门外脚步声,他忙撑起上半身,却看见太子孟子琰正站在门口,一身杏黄常服,温润如玉。身后跟着管家李安,捧着药匣子。
“太子殿下?”崔七想要起身行礼,牵动伤口,疼得他倒吸一口凉气。
“快躺好,不必拘礼。”太子快步上前,伸手虚扶,语气温和,“伤得这么重,还动什么。”
他示意李安将药匣放在榻边小几上。
“臣…罪臣失仪。”崔七不敢再动,声音有些虚弱。
太子在榻边坐下,亲手打开药匣,里面是几瓶一看就非凡品的金疮药。
他取出一瓶白玉瓶装的药膏,递给崔七:“这是宫里最好的生肌玉露膏,一日三次,仔细涂抹。还有这瓶参茸养荣丸,每日早晚各服一粒,固本培元。”
他的动作自然流畅,言语间满是体恤,“本王已向父皇陈情,你此番虽言语过激,但忠勇可嘉。革职是权宜之计,你且安心在此养伤,待此案了结,本王自有安排。”
“谢殿下隆恩!”崔七心中微暖,垂首道,“是臣鲁莽,连累殿下为臣费心。”
他清楚太子的用意,必须尽快养好伤,继续在竹屿身边,为太子盯紧这盘棋。
太子轻轻叹了口气,目光落在崔七渗血的背上,带着一丝不忍:“竹屿主审此案,看似风光,实则身处风口浪尖。三弟在金殿受挫,必不会善罢甘休。他性子偏激,手段…你也知晓。”
他顿了顿,看着崔七的眼睛,语重心长,“你既在此处,更需谨慎行事,多替竹屿留意周遭,若有何风吹草动,或他有何…难处,务必及时告知本王。本王,必当尽力。”
崔七心领神会,肃容应道:“殿下放心,罪臣明白。必当竭尽全力,不负殿下所托。”
太子满意地点点头,又温言嘱咐了几句好生休养的话,这才起身准备离开。
恰在此时,门外传来脚步声,竹屿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一身青色御史服,面容清冷,目光扫过屋内,与正欲离开的太子撞了个正着。
“殿下。”竹屿神色平静,一丝不苟地躬身行礼。
“竹屿来了。”太子脸上依旧是那副温煦的笑意,颔首道,“本王来看看崔七的伤势。人交给你了,好生照料。”
“是,殿下慢走。”竹屿恭敬回应,侧身让开道路。
待太子的身影消失在门外,竹屿才走进偏厢,反手关上了门。
屋内的气氛瞬间变得微妙。
榻上的崔七,在太子离开的刹那,紧绷的神经似乎就松懈了下来。
听到竹屿进来的声音,他艰难地扭过头,瞥了一眼站在不远处的竹屿,嘴角勾起一抹带着痛楚却又十足挑衅的弧度:
“这不是铁面无私、刚正不阿的御史大人吗,终于舍得移驾,来瞧瞧我这个阶下囚了?我还以为您贵人事忙,早把我这身烂肉给忘了呢!”
他一边说着,一边像是要证明自己还能动弹似的,竟咬着牙,试图强行翻身。动作牵动伤口,疼得他眼前发黑,龇牙咧嘴。
竹屿站在几步开外,冷冷地看着他这番做派,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崔七撇嘴,又翻了个身,背对竹屿:“看什么看!御史台是你家开的?”
竹屿递过一碗清水:"少贫嘴,伤处还疼吗?"
崔七接过水一饮而尽:"疼!不过值了,至少让三殿下吃了个哑巴亏。"
竹屿看着他,压下心中的复杂:“晚上我去见人,你好生呆着,别乱动,与人照顾你,懂了吗?”
崔七问:“你要去见谁?”
竹屿转身就走:“别问。”
崔七一愣,喊道:“等等!你要去哪儿?”
“你管不着。”
“竹屿!”
竹屿终于停下脚步,转身,“怎么了?”
崔七满脸担忧:“那个……你还难受吗?”
“嗯?”竹屿一时没明白他的意思,“什么?”
“你腰还疼么。”崔七又问了一遍。
竹屿:“……”
“滚。”
“唔……”
夜色深沉,华灯初上。
相国别院的喧嚣才刚刚开始。
这楼明面上是气派的酒楼,雕梁画栋,宾客盈门,觥筹交错间推杯换盏。
然而若有心人细看,便知那穿梭于雅间之间的侍女,眉眼间流转的风情,远非寻常酒肆可比;偶尔从楼上厢房传出的丝竹管弦与女子娇笑,也带着几分暧昧的靡靡之音。
这里是京城一处有名的销金窟,亦是鱼龙混杂的消息集散地。
二楼一间临窗的雅室,相对而坐的两人,与外面的浮华喧嚣格格不入。
桌上几碟精致小菜几乎未动,一壶梨花白却已下去大半。
宋寒山穿着半旧的青衫,脸上带着挥之不去的颓唐。
他端起酒杯,猛地灌了一大口,辛辣的酒液入喉,呛得他剧烈咳嗽起来,眼角都咳出了泪花。
竹屿知道,师兄来找自己的目的。
宋寒山因为锁麟囊一案而被贬,如今更是连京城都呆不下去了,欲离京。
他只是灌酒,半晌才开口:
“锁麟囊…好一个锁麟囊,我宋寒山勤学苦练二十年,竟栽在一只小小的锦囊上,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他用力捶了一下桌子,“是我蠢,是我瞎,识人不明,察事不清!别人挖好了坑,我就闭着眼睛往里跳!我这样的人,还做什么官?”
坐在他对面的竹屿,在暖色的灯火下,面容显得愈发清冷。
他沉默地听着宋寒山的醉语。当听到“锁麟囊”三个字时,心头一颤。
那件事…他并非完全无辜。
他早看出端倪,却因种种考量,放了姚玉宁,救了崔七,期间有意无意间推了一把,加速了师兄的跌落。
此刻看着宋寒山,愧疚如同细密的针,刺在心头。
然而,内心深处却又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庆幸——离开这污浊的泥潭,对耿直的师兄而言,或许真是解脱。
“师兄…”竹屿的声音有些干涩,他拿起酒壶,给宋寒山的空杯斟满,也给自己倒了一杯,“金陵…也好。山温水软,回去做个闲散富家翁,总好过在京城这潭浑水里挣扎。”
“富家翁?”宋寒山嗤笑一声,醉眼朦胧地看着竹屿,“寒窗苦读,谁不想着致君尧舜?如今…罢了罢了,都是命!”
他又灌了一口酒,抹了抹嘴,看向竹屿的目光带着复杂,“倒是你…竹屿,师父若知你如今位高权重,行事…愈发深不可测,不知是欣慰,还是担忧。”
竹屿无奈摇头:“锁麟囊案,你本就不该沾手。”
宋寒山愣了一愣,最终却也只是苦笑着,长叹了一口气。
竹屿沉默片刻,从袖中取出一封早已备好的信笺,信封上字迹清峻端方。
他将信轻轻推到宋寒山面前:
“师兄此行回金陵,烦请替我…将这封信转交恩师。就说…竹屿在京中一切尚好,请师父勿念,务必保重身体。”
宋寒山拿起那封信,入手微沉,显然不止一页。
他看着信封上熟悉的字迹,又抬眼看看眼前这个愈发看不透的师弟,笑着摇了摇头:“竹屿啊竹屿…你让我带话给师父,那…林氏呢?”
他刻意顿了一下,观察着竹屿的反应,“你夫人…可还在金陵老宅替你打理家业,整个酒馆,可就她一人上下操心。你信中…可有只言片语给她?”
“林氏”二字轻轻刺了竹屿一下。他垂下眼帘,避开了宋寒山的视线,声音依旧平稳无波:“家中之事,自有安排。师兄…不必多问。”
宋寒山笑:"你夫人若知你与那疯小子纠缠不清,怕是要气得回娘家。"
竹屿的耳尖微微发红:"别胡说。"
“怎么说。”宋寒山身体前倾,带着浓重的酒气,压低了声音,“也行,家中事我不问。那…那个崔七呢?那个在金殿上发疯,被打得半死,如今还赖在你御史台的崔七郎呢?”
竹屿猛地抬眼。
宋寒山却像是没看到那寒意,继续借着酒劲追问:“他是什么人?太子的一条恶犬,疯起来连皇子都敢咬!行事毫无顾忌,偏又带着股不要命的狠劲,这种人,沾上就是一身腥,竹屿,你告诉我,你那么聪明,那么谨慎,为什么偏偏容得下他?还把他留在身边?你图他什么?”
雅室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窗外的喧闹声似乎也遥远了许多。
竹屿盯着宋寒山,半晌,才从齿缝里挤出几个字:
“他…是条有用的疯狗。”
这句话说得极冷,极硬。
“有用的疯狗……”宋寒山重复着这句话,低低地笑了起来。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醉意朦胧地指着竹屿:“竹屿啊…你真是…越来越像这京城里的人了,让师兄我大开眼界啊……”他踉跄着走到窗边,推开半扇窗,让湿冷的空气涌入。
竹屿于是也站起来。
“明日…我就走了。离开这鬼地方。官场如战场,你好自为之吧。”宋寒山背对着竹屿,“离京之前,师兄再啰嗦最后一句…”
他转过身,醉眼通红:
“崔七那条疯狗,背后拴着他的主子,是东宫,你护不住他的,同样,他也护不住你。”
你护不住他……他护不住你……
宋寒山最后深深看了竹屿一眼,带着满身酒气和萧索,摇摇晃晃地推门走了出去。
室内,只剩下竹屿一人。
他依旧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他到底在想什么,竹屿自己也不知道,他爱林氏吗?他爱崔七吗?
似乎都不是……似乎也都是……
小剧场:
七七(委屈巴巴):竹屿,我下次再也不敢强你了……
竹屿(不吭声)
七七(急眼):竹大人,我真的知道错了。
竹屿(不吭声)
七七(眼眶红了):竹屿竹屿,你就原谅我吧!我对不起嘛!
竹屿(瞥他一眼):对不起我什么?
七七(低头):不该……不该……那什么……
竹屿(无语):好了好了,下次怎么做?
七七(皱眉思考)
十分钟后……
七七(眼睛发亮):要和你培养感情,等你自己愿意,到时候我就不会发疯啦!
竹屿:………………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1章 锦屏人·九品莲华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