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口!”
怒吼来自御座之上,皇帝须发皆张,龙目含威,猛地一拍龙案,震得满殿皆惊!
“金殿之上,吵吵嚷嚷,成何体统!”
皇帝孟尧冰冷的目光扫过崔七和孟子垣,最终落在太子平静的脸上,“此案,着刑部、御史台会审,危修子协同,太子……亦从旁监察,彻查到底!无论涉及何人,严惩不贷。”
“崔七。”皇帝冷道。
崔七仍跪伏于地。
皇帝眯眼盯他:
“你区区幕僚,安敢在金殿之上狂言犯上?朕念你初入朝堂,本欲宽宥,可你竟敢攀扯太子,指斥皇子。”
“何罪?你自己说。”
崔七却笑了,他抬头:
“臣不敢攀扯,只问一句——若穿贡衣即有罪,那赐衣者,穿衣者,制衣者,谁是无辜?”
“放肆!”三皇子孟子垣厉喝,“父皇,此獠猖狂至此,不惩不足以正朝纲!”
皇帝眼底杀机一闪而逝。
“拖下去。”他冷冷道,“廷杖二十,革去职衔,暂留御史台听用——绝不姑息!”
“臣遵旨!”金甲侍卫声如洪钟,毫无迟疑。
两名侍卫大步上前,一人一边,扣住崔七的肩膀。
刺啦——!
侍卫抓住崔七黑色的外袍,向下一扯!
随即,他被两名侍卫像拖拽一件破麻袋般,毫不留情地拖出金殿大门。
冰冷的丹墀,寒意直刺骨髓。崔七被狠狠掼在地上,眼前一阵发黑。未等他喘息,两名执杖的殿前司校尉已分立两侧。
那廷杖是碗口粗的硬木,顶端包着浸过桐油的厚牛皮。
“行刑——!”
啪——
啪!啪!啪!
杖影如狂风暴雨般落下。
汗水混着血水,浸湿了鬓角,黏在崔七苍白的脸上。
竹屿依旧站在原地,连睫毛都未曾颤动一下。
杖声终于停了。
崔七他伏在地上,背上一片狼藉,血肉模糊,几乎看不出原本的样子。他尝试动了动,剧痛让他眼前发黑,几乎晕厥。
他喘息着,积蓄着最后一丝力气,撑起上半身,一点一点,从冰冷的地面上爬起来。
他用尽力气,声音嘶哑破碎:
“草民……崔七……谢陛下……教训!”
“竹御史!带走!”
散朝的官员们退去,投向崔七的目光或怜悯、或鄙夷、或畏惧。
竹屿几乎是最后一个走出大殿的。
宫门外,崔七半倚半靠在他们那辆马车旁。
车夫吓得手足无措,想扶又不敢碰。
竹屿的脚步在崔七面前停下,带来一片阴影。他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他伸出手,不是去扶,而是攥住了崔七血肉模糊的手臂上方一点——那里大概是相对完好的地方。
崔七痛得闷哼一声,身体剧烈地晃了一下,几乎栽倒。
“你……”竹屿的声音压得极低,“崔七,你这条疯狗!你到底想干什么?在金殿上撒泼寻死,就为了证明你那点可笑的骨气!”
崔七被他拽得一个踉跄,被迫抬头。竹屿那张冰冷俊美的脸都有些模糊。
他扯开一个虚弱的笑:
“呵…咳咳…这不是撒泼寻死。”他喘息,“竹屿大人高高在上…自然不懂…什么叫…退无可退,我不撕下他一层皮,咳咳…下一个被剥皮拆骨的…就是你!”
“为了我?”竹屿皱眉,“让自己革职?”
他凑近,咬牙切齿地低吼,“难道昨夜书房里…你还没‘证明’够?非要用这身皮开肉绽,再来提醒我一遍,你崔七郎是何等…‘勇武’?”
崔七摇头:“革职罢了……老子本来就是个白身,赚了。”
竹屿冷笑:
“崔七,你真当自己是铁骨?”
三番五次地不信任,崔七目眦欲裂,“哇”的吐出一口黑血,眼前骤然一黑,所有的力气瞬间被抽空,身体软软地向前倒。
竹屿下意识地伸手接住了他。
“滚…开…”崔七在他怀里微弱地挣扎,声音已经气若游丝,“不用你…假惺惺…”
竹屿看着怀中这张苍白如纸的脸,收紧手臂,将崔七几乎提离地面,厉声对吓呆的车夫吼道:
“还愣着干什么,回御史台!快——!”
春光朦朦,江雨正好。
弹指间过了两日。
上京城外的鹿鸣寺飘着梅雨,谢允的小轿在山路上。
白鹿书院的学子们捧着香烛走在前方,准备祭祀文曲星。
不过也不知道院长为什么要请一个大使来一同祭祀。
学子们疑惑纷纷,却谁也没敢说。
轿子并未直入香火鼎盛的鹿鸣寺,而是在离寺不远的一处亭旁停下。
亭中已候着一人,穿着青色官袍,正是苏州府税课司大使周显。
这税课司大使不过正九品,掌一府之商税、鱼课、丝绢等物征收,位卑而事繁。
周显面容愁苦,额间刻着深深的川字纹,此刻在亭中踱步,显得局促不安。见谢允下轿,连忙上前躬身行礼:“谢院长亲临,下官惶恐。”
“周大使不必多礼。”谢允下车,望着漫山新抽的竹枝,“春闱在即,带书院学子们来鹿鸣寺拜祭文曲星君,祈个功名顺遂。想着周大使是苏州通,苏州府向来人才多,特请来做个向导,也沾沾苏州的文昌气。”
他说话时喉间轻咳,面颊泛起病态的潮红。
周显连称不敢,心下稍安,陪着谢允在石亭中坐下,道:"谢院长教化育人,开封的文脉都在白鹿书院了。"
寒暄几句,山风微凉,谢允拢了拢披风,目光掠过山下层叠的桑田,开口:“书院这些日子闭门苦读,倒不知外间光景。今春雨水可足?听闻吴地的桑叶长势极好。”
“托院长福,今春雨水调和,桑叶肥嫩。”周显应答。
“那便好。”谢允微微颔首,话题自然一转,“桑叶好,蚕丝便丰。听闻今年吴县上贡的丝绢,质地尤为莹润剔透,连宫里的贵人们都赞不绝口。周大使督管有力,功不可没啊。”
周显闻言,脸上非但没有喜色,愁苦之色反而更深了几分,勉强挤出一丝笑容:“院长谬赞了,下官职责所在,不敢言功。丝绢质地好,那是织户们的手艺精湛,下官只是按例征收罢了。”
“按例收征?”谢允轻笑一声。
周显浑身一僵,脸色“唰”地白了:“院长…怎么了?”
谢允看着他失色的脸,缓缓道:“朝中已有重臣上本,弹劾苏州织造局贪墨税银,欺瞒圣听。陛下震怒,已着左都御史竹屿严查此案。这苏州九县,织造局上下,怕是要经历一场大风浪了。”
周显如遭雷击,嘴唇哆嗦着:“贪…贪墨?以次充好?这,这从何说起啊!谢院长!”
谢允依旧笑着,没有回答。
周显眼中满是惊惧:“下官…下官征收的吴县丝绢,数目、品级,皆与往年一般无二,入库登记造册,皆有据可查,绝无克扣贪墨之事!”
谢允心中微沉:“哦,数目品级皆如常?那为何账面上,苏州府今年应缴的税银与丝绢,短了足足三成?”
“短了三成?”周显失声叫了出来,随即意识到失态,慌忙压低声音,“这…这…短的不是吴县啊!院长明鉴,吴县乃‘丝绸之府’,历年赋税缴纳从未短缺,要么是长洲、元和那几个小县!”他急得语无伦次,“那几个县,人少地薄,桑田也少,织户更是凋零。往年就靠吴县这边多交些,勉强凑够朝廷的数目,倒也混得过去。可今年…今年…”
“今年如何?”谢允追问。
“今年…”周显不敢在谢允面前造次,颓然道,“今年吴县也难啊!风调雨顺是不假,可生丝价格涨了三成,织工工钱又涨了两成,大户们叫苦连天。即便如此,吴县该交的份额,一粒丝都没少,长洲那几个县,说是县里饥荒,民不聊生,实在无力缴纳…下官…下官催了又催,公文发了无数道,就差跪着求他们了,可他们就是推诿拖延,甚至有县令扬言,再逼他收税,他就挂印辞官!”
谢允挑了挑眉。
周显说到后面,声音都带了哭腔,“朝廷的税赋是按田亩均摊的,可这丝绢赋税,大头全压在吴县头上。那些小县,田里种不出多少粮食,更织不出多少绸缎,却也要按亩分摊同样的税额…他们哪里交得起?可吴县再富庶,也扛不住年年替人补窟窿啊,富的越扛越疲,穷的越拖越横。”
周显竹筒倒豆子般将满腹委屈和盘托出,言语间逻辑清晰,却唯独没有谢允预想中的心虚。
谢允微微吃惊,这也是他没想到的。
他提到长洲等县拖欠时的愤懑,提到吴县艰难时的无奈,都真实得无可挑剔。
况且他之前已经派人查过周显和苏州知府庄长卿。
对照他今日所讲,并没有明显的矛盾。
谢允沉默了。
这就是他们虚报的理由?
他原以为此案核心在于织造局官吏贪墨,三皇子命他寻找证据坐实六皇子与织造局勾结的罪名。
可周显的反应,却将矛头指向了一个更根本、也更棘手的问题——苏州九县赋税分摊的畸态,症结不在“贪”,而在“乱”,在朝廷税制与地方实情之间巨大的错位。
吴县独木难支,小县积重难返。
今年吴县显然也到了极限,无力再替人遮掩填补,这才导致了账面上触目惊心的亏空。
那么,这亏空背后,仅仅是无力缴纳这么简单吗?
周显话里话外,似乎还隐藏着什么?
那几个小县,是真穷到揭不开锅,还是另有隐情?
那短缺的三成税银丝绢,究竟去了哪里?
无数的疑问瞬间涌入谢允的脑海。
他发现自己算错了一步。
三皇子要的是六皇子的罪证,他本以为突破口在这个直接经手征收的税课司大使身上。
可眼前这个周显,分明只是个夹在中间,焦头烂额却无能为力的小吏。
他知道的,似乎只有这么多?
“原来如此。”谢允吐出一口气,“周大使辛苦了,这些难处,本官会记在心里。天凉了,你也早些回城吧。今日之事,不过是你我同祭文曲星,闲话家常罢了。”
周显如蒙大赦,擦了擦额头的冷汗,连声道:“是是是,下官明白,多谢院长体恤。”
他行礼告退,脚步匆匆,仿佛逃离一般下了山。
看着周显消失在林间的背影,谢允脸上的笑意渐渐敛去,只剩下沉静。
他独自坐在石亭中。
周显这条线就这么断了?
谢允眯起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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