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
我有话说……我……呃……
未尽的话语堵在喉头,竹屿最终还是没有说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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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州城的喧嚣,随着周显人头落地,似乎短暂地沉寂了片刻。
税银案审结,巨蠹伏诛,朝野上下皆道竹屿大人雷霆手段,涤荡乾坤。
然风暴眼中心,悬壶居内,竹屿的神色却未见半分轻松。
案头堆积着来自按察使司的密报,烛火摇曳,映着他眉宇间凝重的刻痕。
“周显虽死,其党羽余毒未清。”竹屿指尖点着苏州府衙架构图,“仓大使、库吏、税丁…盘根错节,尤以水路转运衙门为甚。这些人,不少仍暗中听命于金陵那头。”
段思邪坐在一旁,眉头紧锁:“大人明鉴。三皇子虽被申斥罚俸,然其经营江南多年,根深蒂固。过了夏要出镇金陵整顿裕泰银号,名为避嫌,实为稳固根基。苏州水路,乃是其钱粮、消息往来之命脉。”
竹屿颔首:“是这么说,我以左都御史之身,暂留苏州。一则,是为稳定地方,厘清税银案后之秩序,安抚民生。”他顿了顿,“二则,便是要盯紧这苏州水网,凡有异动,皆需探明源头,斩断其勾连。段大人,你熟悉本地,此事需你协助,务必谨慎。”
段思邪深深一揖:“下官明白。必竭尽全力,助大人肃清余孽。”
竹屿留下,非为苏州风物,只为那潜藏于平静水面之下的暗流,为那远在金陵、心思难测的三皇子。
他的剑,悬在苏州,亦遥指金陵。
悬壶居后院,崔七烦躁地在廊下蹲着。
碧纨的伤已好得七七八八,虽依旧沉默,眼神却不再如先前那般死寂。
他想带她走,离开这是非之地,寻个安稳地方,再慢慢打听栀子的下落。
可竹屿…
他连着数日求见,不是被挡在门外,便是匆匆一面,竹屿的眼神只落在那些厚厚的案卷上,与段思邪的密谈似乎永无止境。
案头那盏他特意送去的凉茶,早已冷透,无人问津。
“好个左都御史!”崔七一脚踢翻了案几,冰冷的茶水四溅。“眼里只有官印案卷,心里装的是朝堂,是功绩,哪有咱们这等人容身之地?”
他对着碧纨比划,脸上是压抑不住的失望和自嘲。
碧纨看着他,眼神复杂,想比划什么,最终只是轻轻摇头。
崔七心一横。
既然此处不留,何必再受这冷眼?
他转身回屋,咬牙收拾起简陋的行囊,动作带着一股破釜沉舟的狠劲。
碧纨默默帮他收拾,动作缓慢而沉重。
翌日天未亮,崔七便带着碧纨,雇了一艘胥江上最不起眼的乌篷小船,悄然离开了悬壶居,离开了苏州城。
船桨划开浑浊的江水,两岸的繁华喧嚣渐渐远去,只余下单调的水声和空旷的江面。
崔七坐在船头,望着茫茫江水,心头空落落的。
船行至一处荒僻的芦苇荡,茂密的芦苇丛遮蔽了天光,水面泛着幽绿。
四周寂静得可怕,只有船桨偶尔拨开水草的轻响。
碧纨有点害怕。
突然,船身猛地一晃。水面之下,毫无征兆地泛起大片大片诡异的青鳞状波纹,迅速向小船聚拢!
紧接着,船底传来一阵令人牙酸的“喀啦…喀啦…”声,像是无数指甲在疯狂抓挠着船板。
崔七浑身汗毛倒竖,猛地站起,抽出腰后短匕,将碧纨护在身后,厉声喝道:“什么东西?”
话音未落,“哗啦!”一声巨响!一个巨大的、扭曲的身影破开水面,跃上船头——
那怪物生得极其骇人。
一颗狰狞的头颅居中,两侧竟又生着两颗略小的头颅,一颗青面獠牙,吐着惨绿雾气;一颗赤面怒目,喷吐灼热红烟;居中那颗白面无口,却散发着冰冷死寂的白气。
身躯如巨蟒盘踞,却生着六条粗壮的手臂,每条手臂末端并非手掌,而是由浑浊江水凝成的利刃。
水魅!
那水魅六只眼睛死死盯住崔七,尤其是他颈后衣领遮掩下的那片青鳞纹路,仿佛嗅到了绝世美味。
青首猛地一张口,惨绿毒雾如箭射来。赤首则喷出灼热红烟,封住崔七退路。居中白首虽无口,冰冷的白气却无声蔓延,冻得人骨髓生寒。
六条水刃手臂更是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齐刷刷刺向崔七周身要害,尤其直取他颈后青鳞!
崔七大惊。
这怪物来势汹汹,速度奇快,他避无可避。短匕在六道水刃面前显得如此渺小无力。
悬壶居内,竹屿正与段思邪对着水路图低声商议。
陡然间,他心口一动。
一股极其阴冷、暴戾、又带着一丝熟悉气息的冲天妖气,自胥江下游方向爆发。
“不好!有妖物作祟!”竹屿脸色剧变,霍然起身,斩妖剑已在手,发出低沉的嗡鸣。
“大人?!”段思邪惊问。
“随我来!”竹屿话音未落,人已化作一道青色流光,撞开窗户,御剑而起,朝着妖气源头疾驰而去。
段思邪不敢怠慢,急忙跟上。
剑光如流星赶月,瞬息间已至那片荒芜的芦苇荡上空。
只见下方江心,一艘小小的乌篷船几乎被浓烈的三色妖雾吞没,船上一个熟悉的身影正被逼得险象环生,眼看就要被水刃撕碎。
“妖物敢尔!天子脚下,岂容尔等放肆!”竹屿怒喝一声。
他心急如焚,生怕崔七有失,斩妖剑瞬间人剑合一,如九天雷霆般轰然斩落。
剑势之快、之狠、之决绝,远超平日。
那冰冷的剑光带着摧枯拉朽的毁灭之意,精准无比地切入水魅庞大的身躯。
只听“嗤啦”一声令人牙酸的裂帛之音,那居中喷吐白气的白色头颅连带着半边身躯,竟被这含怒一剑,硬生生拦腰斩断!
白气瞬间溃散,水魅发出凄厉无比的惨嚎,庞大的身躯剧烈抽搐,绿色的血液混合着江水喷涌而出。
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
船舱那扇薄薄的木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一道纤细的白影踉跄着冲了出来——是碧纨。
她脸色惨白如纸,眼中却带着一种奇异的急切与悲伤。
她并非要逃,而是伸出颤抖的手,试图靠近那因剧痛而狂暴翻滚的水魅残躯。
她的嘴唇无声地开合着,像是在呼唤,又像是在安抚。
她敏锐地察觉到,这水魅并非主动来杀戮,它狂暴的攻击,似乎是被崔七颈后那片青鳞所散发出的东西吸引而致。
它更像是被本能驱使的失控野兽,而非蓄意害人的妖魔。
她想尝试沟通……
然而,竹屿此刻心神皆被那狂暴的妖物和崔七的险境所占据,杀意正炽。
他刚斩断白首,旧力方尽,新力未生之际,那被斩去半身、剧痛疯狂的赤色头颅,竟不顾一切地从竹屿身后死角,张开血盆大口,喷吐着灼热毒焰,直扑竹屿后心。
竹屿旋身欲避,眼角余光恰在此时瞥见了那道突然闪出的白影!
妖雾弥漫,光线昏暗,碧纨那一身素白在混乱中格外刺眼。她伸向水魅的手,她那急切靠近的姿态…在竹屿因担忧崔七而紧绷到极致、又被水魅突袭激得杀意沸腾的神经里,瞬间被扭曲解读。
“藏头露尾的东西,还敢幻形惑人!”竹屿眼中寒光爆射,杀心已起,再无半分犹豫。
反手一剑,快如闪电。
噗嗤!
利刃贯喉的闷响,清晰得令人窒息。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固了。
没有惨叫,只有一声极其短促、如同被掐断的气音。
碧纨伸向水魅的手,僵在半空。
她难以置信地低下头,看着那截穿透了自己纤细脖颈的冰冷剑锋。
鲜血,如同决堤的溪流,瞬间染红了她素白的衣襟,也溅上了她一直紧紧攥在手中的那半枚断裂的桃木梳。
当啷。
桃木梳从她失去力气的手中滑落,掉在湿漉漉的船板上,发出声响。
………………
“碧纨——!!!”
崔七的嘶吼,撕心裂肺,盖过了水魅最后的垂死哀鸣。他像一头彻底疯癫的野兽,不顾一切地撞开挡路的水魅残肢,扑了过去。
竹屿握剑的手,在刺穿那温软脖颈的瞬间,便已僵硬如铁。
那触感…不对!
不是妖物!
嗡!
斩妖剑发出一声悲鸣,剑身上的血珠被震落,但它主人的手,却开始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仿佛握着的不是剑,而是一块烧红的烙铁。
“我…”竹屿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他看着自己滴血的剑尖,又看向崔七怀中那迅速流失生命、鲜血浸透白衫的碧纨,大脑一片空白,“…以为是妖…”
崔七小心翼翼地接住碧纨缓缓倒下的身体。
她的身体那么轻,那么冷。
颈间的伤口狰狞可怖,鲜血汩汩涌出,染红了他的双手,也染红了他胸前的衣襟。
她涣散的眼神似乎想看向他,嘴唇微微翕动,却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那染血的桃木梳,静静地躺在血泊里。
崔七低下头,看着怀中迅速冰冷的身体,又缓缓抬起头,目光死死钉在竹屿那仍在滴血的剑尖上。
他脸上没有泪水,反而扯出一个极其怪异的笑容。
“呵呵…呵呵呵…”笑声越来越大,带着癫狂的绝望和刺骨的嘲讽,在死寂的江面上回荡,“好!好得很!竹屿大人……好一个斩妖除魔的左都御史!斩妖时眼明心亮,剑剑诛邪……斩人时…”他笑声猛地一收,眼中迸射出刻骨的恨意,“倒成了瞎子……聋子……还说什么‘以为是妖’!”
“崔七……”竹屿彻底愣住了,他反手解决了剩下的水魅,转身,“我……”
“我只是怕你……”
“十年了…十年前我没护住栀子,让她被精魅叼走。十年后…我连碧纨…连她最后一丝指望都护不住!在你竹屿大人的剑下…护不住!”
崔七的嘴唇很冷。
他抱起碧纨的遗体。
不再看竹屿一眼,他抱着碧纨,踉跄着走向船尾拴着的一叶舢板。
“竹屿大人,”他背对着那个身影,“带着你的官威,你的案卷,好好去斩你的妖吧。这天下妖魔…都等着您呢……老子…不奉陪了!”
他跳上舢板,解开绳索。
小船失去了束缚,立刻随着水流,无声地向幽暗的芦苇深处飘去。
崔七抱着碧纨,身影迅速被浓密的芦苇和弥漫的雾气吞没,仿佛从未出现过。
“崔七!”
竹屿下意识地向前一步,脚下剑气涌动,就要御剑追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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