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阁门合拢,内侍脚步声未远。孟子垣攥住谢允手腕,力道透骨,几乎要捏碎那截清瘦腕骨。
“好个金蝉脱壳。”指尖刮过腕间突起的棱角,“先生这招弃车保帅,倒把自己摘得真干净。”
谢允被迫后仰,单薄脊背重重撞上案沿。
“殿下…”
下巴被强行抬起,对上那双翻涌着暴风雪的眼眸。
“是,周显该死,我认。”孟子垣眼底寒霜凝结,拇指狠狠碾过他淡色的唇,揉搓出刺目的艳红,“先生方才那番滴水不漏的说辞…倒像是早备好剧本。说!与那蠢货有无暗通款曲?!”
衣领“嗤啦”撕裂,露出颈下苍白的肌肤。
“殿下明鉴。”谢允呼吸一窒,胸膛起伏,“臣若真与周显…”
颈侧骤痛——犬齿刺入皮肉。
闷哼被手掌捂回喉间。
“疼,才听话。”湿热舌尖慢条斯理舔过渗血的齿痕,灼烫气息喷入耳蜗,“方才先生侃侃而谈时,本王在想…”大掌探入后襟,顺着瘦削腰线危险地游移,“想这张翻云覆雨的巧嘴,除了算计本王…”玉扳指撬开他齿关,“还能做甚下流勾当?”
谢允反手扣住他腕脉。
“殿下…”眼尾病态的潮红迅速漫开,声音裂开一丝缝隙,“臣…晨起便高热不退…”
孟子垣动作骤停。
掌心覆上他前额,果然滚烫。
“你…发烧了?”他一愣。
谢允眸光一动:“嗯。”
……
“好…好得很…病入膏肓还要逞口舌之利?”说罢孟子垣拦腰将人抱起,大步流星走向内室,“传太医!”
“臣若真要算计…”谢允借他抱起的力道仰头,吐息如火,唇几乎贴上他紧绷的下颌线,“就该让殿下永远困在…”
话未说完就睡去。
孟子垣盯着他水光潋滟、因高热异常艳丽的唇,吻下。
在触及那异常滚烫的柔软时,化为温柔吮吸。
“待你病愈…连本带利,要你加倍偿还。”
谢允只好不装睡了,睁了眼,深陷锦衾,唇瓣红肿,低喘着扬起一抹虚弱的笑:“那臣…必焚香沐浴,恭候殿下…清算。”
铁证如山,周显伏诛。
段思邪呈上的鱼鳞册、被篡改又补盖骑缝官印的府衙底档,精准洞穿谎言。
庄长卿协刑部雷霆出手,彻查“裕泰银号”蛛网般的账目。条条暗流最终汇聚成无可辩驳的铁证——那凭空蒸发的税银,正是经周显之手,化整为零,悄然注入了三皇子孟子垣深植江南的钱脉根系。
朝野鼎沸,物议如潮。
依律,“诸监临主守自盗官物者,加凡盗二等,三十匹绞。”
而周显虚报侵吞之数,早逾死限百倍。
帝怒,朱笔御批:“罪大恶极,罔顾君恩,立斩不赦!”
一纸诏书飞马传至苏州,曾经煊赫的税课司大使周显,转眼成为刑场待戮之囚。
苏州府旋即颁行新规:鱼鳞图册三年一核,以防田亩隐漏;蚕丝折色代银,须依实情公示市价于城门坊市,违者枷号示众,以儆效尤。
随后,圣谕明发,斥三皇子“失察驭下”,罚俸一年,然准其奏请——待溽暑消退,出镇金陵,整饬商税。
……
三皇子府邸,药气氤氲。
晨光穿透窗棂,在锦绣堆叠的衾被上投下柔和光斑。
谢允眼睫如蝶翼微颤,缓缓睁开。
额上丝帕的微凉触感,是意识回笼的第一道锚点。
他侧过头——
一愣。
孟子垣竟和衣侧卧于榻沿。发冠歪斜,几缕墨色长发凌乱散落枕畔,沾染着未散的药气。
他眉心紧锁如刀刻,即便沉睡,眉宇间挥之不去的疲惫与戾气依旧盘桓。而那只骨节分明、惯于执掌生杀的手,竟还攥着一只白瓷药碗。
谢允心头泛起陌生的酸涩暖流。指尖微动,想抽出那冰冷的碗。
“唔…”榻沿身影倏然惊醒。
待看清是他,那紧绷的线条才略略松弛,却还是板着脸。
“醒了?”
谢允唇色苍白:“殿下…何以屈尊守在此处?朝堂…”
唇被攫住。
惩罚性的吻带着不容置疑的掠夺席卷而来,空气瞬间稀薄。
谢允闷哼,后颈被铁掌牢牢扣住,更深地压向那具滚烫坚实的躯体。
舌尖撬开齿关,攻城略地,直至他气息彻底紊乱,眼尾被逼出泫然欲滴的绯红,孟子垣才略略退开寸许,鼻息灼热交缠。
“昨夜是谁,”孟子垣拇指带着薄茧,重重摩挲他红肿破皮的唇瓣,“烧得神志不清,死死攥着本王衣袖,哑着嗓子说求‘别走子垣…’?”
谢允偏过头,隐约间想起自己是无意间说了什么胡话……
玉白的耳根瞬间染透霞色:“殿下听错了。”他声音细若蚊蚋。
他立马转移话题:“殿下…可是彻夜未合眼?”
孟子垣喉间溢出一声低笑,不答。
他松开钳制,大手却探入微凉的衾被,精准包裹住他冰凉的手,源源不断的暖意透过掌心渡来,强势而沉默。
“药。”他吐出一个字。
孟子垣接过白瓷碗,竟俯首亲尝温度。
浓黑的药汁沾染薄唇,他眉头未皱,只将银匙稳稳递至谢允唇边。
谢允垂眸,顺从启唇咽下。一匙,又一匙。
室内唯余瓷匙轻碰碗沿的细微清响。每当谢允因药汁苦涩本能蹙眉,那执匙的手便稳稳停住,指腹若有似无地拂过他紧抿的唇角,待那阵苦意稍缓,才继续下一匙。
药尽。温热干燥的掌心覆上他微汗的前额,细细感受皮肤下的温度。
“烧总算退了。”孟子垣语气似有松缓,“再敢拖着这副身子骨逞强议政…”他俯身,薄唇贴上谢允敏感的耳垂,“我定有法子…让你刻骨难忘。”
谢允身体瞬间绷紧,颊上病态的红晕更深,却强自镇定,反而轻轻将头倚靠向他坚实的胸膛,虚弱低笑:“那殿下,此番可莫要再像昨夜那般…”指尖带着挑衅,划过他紧绷的下颌线,“半途而废。”
孟子垣眸色一暗。揽在他腰间的手臂如铁箍收紧,几乎要将这具病骨揉碎嵌入自己怀中。
“谢允之!”他磨着牙,气息粗重危险,“你这是在激我?”
谢允在他怀中抬起头。
因高热而格外湿润的眸子,望入他翻涌着风暴的眼底。
那里没有恐惧。
他不再言语,只伸出微凉颤抖的指尖,带着无尽的缱绻与无声的挑衅,轻轻描摹他紧绷如岩石的轮廓。
喉结滚动,孟子垣终是低头,在那新鲜结痂的齿痕上又重重吮咬一口,引来一声压抑的轻颤。
“给我老实躺着。”他将人按回枕间,“待你好利索了…”指腹擦过他滚烫的脸颊,“新账旧账,本王与你慢慢清算。”
谢允闭目片刻,忽又睁眼,水润眸子映着晨光:“夏后金陵,殿下可允臣…随侍左右?”
孟子垣指尖在他微烫的手背上停顿一瞬,用力捏了捏:“病好之前,休想踏出此榻半步。”
苏州,夜沉如墨,枭啼凄厉。
黑影掠过孙府高耸的围墙,落地无声。
竹屿融于夜色,唯腰间斩妖剑鞘口溢出幽冷寒芒,吞吐不定。
库房重锁,剑光一闪即逝,精钢锁簧如朽木断裂。剑铿然出鞘,龙吟乍起!一道刺目寒光如毒蛇吐信,自下而上掠过,“财源广进”鎏金匾额应声碎裂,木屑如雨纷飞。
剑尖毫不停滞,毒龙般刺入墙角砖缝暗格,“铮”一声刺耳锐鸣!一枚沉甸甸、光秃无印的私铸银锭被生生挑飞,稳稳落入竹屿冰冷的掌心。
孙万利自梦中惊起,披着外袍踉跄冲出,撞见院中持剑而立、煞气冲霄的身影,魂飞魄散:“何…何方大人?!”
竹屿侧身,冷眼如万载玄冰扫来。
掂量手中银锭,声线寒彻骨髓,字字砸落:
“无官印,即无主脏银。本官收了。”剑尖倏地抬起,一点寒星直指孙万利咽喉,凝若实质的杀气瞬间冻结空气,“再敢动崔七一根汗毛,”
声音不高,却如判官勾魂,“下一剑,断尔狗头。”
孙万利双腿一软,烂泥般瘫倒在地,冷汗瞬间浸透重衫,牙关咯咯作响,一个字也吐不出。
那剑,那威,那眼神…那是真正从尸山血海里走出的煞神。
……
翌日,孙万利私铸官银、豢养打行、戕害人命的铁证,已无声呈至知府庄长卿案头。
人证物证确凿,雷霆入狱。
一场针对崔七的腥风血雨,被竹屿以最冷冽的剑锋,无声抹平。
————————
胥门码头,船底舱。
崔七烦躁地抓挠着头发,对着蜷缩在酒瓮阴影里的碧纨说:“看见了没?竹屿那张脸,冷得能冻死人!他嫌我惹祸精,烦透了!碧纨,咱们走!离他远远的,省得碍他眼,也省得老子天天看他脸色!”声音在狭小空间里撞出回响,满是自弃的怨气。
"前儿在悬壶居吵架,他把税银册子拍得震天响,说什么'再惹事没人保你'——谁稀罕他假模假样的关心!"崔七模仿着竹屿冷硬的声调,"我偷孙万利的钱是为了谁?还不是为了找碧纨你!他倒好,开口朝廷闭口律法,真当自己是天上的神,不屑踩我这泥坑里的人……"
"碧纨你听着,"他蹲在碧纨面前,"等孙万利那老东西进了大牢,咱就搭北上的船,去幽州去洛阳,去找栀子,哪儿都行!"
碧纨猛地抬头。
她急切地在地上摸索,抓起一块烧剩的乌黑炭头,在污秽不堪的舱板上,颤抖着、笨拙却用力地画下两个紧紧挨在一起的小人。
崔七愣住:“你说什么?一起…逃命?”
碧纨用力点头,又猛地摇头,指着那两个并肩的小人,喉咙里发出焦急破碎的咿呀声,却无法拼凑成句。
清秀的脸急得眼圈通红,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她又颤抖着画了一个大大的圆圈,紧紧圈住那两个小人,然后指尖戳向悬壶居的方向。
崔七盯着舱板上那简陋到近乎原始的符号,心口堵得他喘不过气。
他懂了——她认那里是窝,是能遮风挡雨的巢,是安身立命的家……
“为什么?”他喃喃自语,像在问晃动的波光,又像在问自己空荡荡的心,“那家伙…又冷又硬像块石头…规矩多得压死人…训起人来像刀子割肉…”
他烦躁地用脚尖狠蹭地面,一脚踢开脚边湿漉漉的草秸。
"老子从冬说到夏,说了八百遍喜欢他!"他踢飞一块碎石,"他连个响都不给!石像焐久了都带点热乎气呢……"
然而,脑中却不受控制地闪过碎片:
从京城破庙开始,自己流亡七年的生活才终于有了定居之地……
再到后来,因为自己被姚玉宁抓走,那人被贬金陵……
一股隐秘依赖的热流猛地冲上鼻腔。
他蹲下身,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炭笔画出的歪扭小人,声音低哑下去,带着连自己都心惊的软弱:
“真要走…好像…”喉头剧烈滚动,挤出破碎的字眼,“…舍不得那石头脸的冷气儿。”
碧纨紧绷的肩膀瞬间垮下,长长吁出一口气,轻轻将额头抵靠在他手臂上,传递着无声的慰藉。
“你喜欢他?”碧纨比划。
崔七抿抿唇,支支吾吾:“喜欢又怎样。他看不上我,我自讨没趣……”
“什么时候的事?”碧纨好奇。
崔七看看她,突然一笑:“能是什么时候啊,就是喜欢,喜欢就是喜欢,没有那么多事情。”
碧纨也笑,她伸出手,掐了掐崔七的俊脸,像是在说:你小子有福啊……
“你什么表情啊……”崔七感觉被人看扁了。
碧纨摇头。
“罢了,”崔七叹了口气,“等你伤好利索,咱们就…”
“叩、叩、叩。”
竹屿冷冽的声音,毫无阻碍地刺入狭小空间:
“孙万利已下狱。”
停顿一瞬,那声音不容置疑:
“你出来。”
崔七一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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