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沐薇第一次看见那么多金色头发的人。
飞机降落在肯尼迪国际机场时,透过舷窗,她只看见灰蒙蒙的天空和拥挤的航站楼。妈妈在她耳边絮絮叨叨地说着注意事项,但她一句也没听进去。她的手指紧紧攥着裙角,那是一条浅蓝色的连衣裙,妈妈昨天特意给她买的——为了见继父。
“沐薇,约翰是个很好的人,你会喜欢他的。”妈妈在行李转盘旁整理着头发,她的妆容精致得与周围疲惫的旅客格格不入,“他还有个儿子,叫凯尔,比你大一岁。你们会在同一所学校上学。”
文沐薇点点头,圆圆的眼睛低垂着。她不会表达自己的情绪,就像过去十六年里大多数时候一样。父母离婚前,她跟着爷爷奶奶在江南小城长大,那里有湿润的空气和细密的雨,人人都说着她熟悉的语言。而现在,她站在一个充斥着陌生语言和面孔的国度,感觉自己像一只被错置的麻雀。
“他们来了。”妈妈突然挺直了背,脸上绽开一个灿烂的笑容。
文沐薇抬头,看见一个高大的男人朝他们走来。他有一头浅棕色的头发,眼角的皱纹在他微笑时显得更深。他身后跟着一个少年,金色的头发在机场灯光下泛着冷调的光泽。
“安妮,你们终于到了。”约翰用中文说道,虽然发音生硬,但足够温暖。他拥抱了妈妈,然后转向文沐薇,“这就是沐薇吧?比照片上还要可爱。”
文沐薇下意识地往妈妈身后缩了缩,然后又强迫自己站出来,小声用中文说:“您好。”
“这是凯尔,我的儿子。”约翰把身后的少年拉过来,“他去年开始学中文,不过还很生疏。”
凯尔站在那里,像一尊希腊雕塑。他有立体的五官和漂亮的海蓝色眼睛,个子足比她高了一个头不止,文沐薇必须仰头才能看清他的脸。他淡淡地瞥了她一眼,用英语说了一句什么。
文沐薇听不懂,但她看得懂那双眼睛里的冷淡。她怯生生地低下头,盯着自己的白色帆布鞋。
“凯尔,”约翰用责备的语气叫了儿子的名字,然后转向文沐薇,“他说很高兴见到你。”
文沐薇知道那不是他说的。但她还是点了点头,用从电视里学来的蹩脚英语小声回应:“Nice to meet you.”
凯尔没有回应,只是拎起她们的行李箱,大步朝门口走去。
——
约翰的家在长岛一个安静的社区里,是一栋白色的二层小楼,有着宽阔的草坪和深蓝色的百叶窗。文沐薇的房间在二楼,朝南,窗外是一棵高大的橡树。房间很大,比她以前和爷爷奶奶住的整个房间还要大。白色的家具,浅黄色的墙壁,一切都干净整洁得不像真的。
“喜欢吗?”妈妈用兴奋的语气问,“这是约翰特意为你准备的。”
文沐薇点点头。她其实想说的是,这不像家,更像酒店房间。没有爷爷奶奶家那种热闹的温馨,这里的一切都干燥、整洁、陌生。
晚饭后,约翰和妈妈在客厅聊天,凯尔回了自己的房间。文沐薇帮不上忙,她连洗碗机都不知道怎么开。于是她悄悄地走上楼,想在睡觉前整理一下行李。
经过凯尔房间时,他的门没有关严。透过门缝,文沐薇看见他坐在电脑前,戴着耳机,修长的手指在键盘上飞快地敲击。他的侧脸在显示器的光线下显得更加立体,也更加冷漠。
她看得有些出神,没注意到脚下的地板发出了吱呀一声。
凯尔突然转过头,海蓝色的眼睛直直地看向她。那双眼睛里没有欢迎,只有被打扰后的不悦。
“Sorry,”文沐薇慌忙小声说,然后快步走回自己的房间,轻轻关上门。背靠着门板,她能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又快又响。
她从行李箱底层拿出一个相框,照片上是她和爷爷奶奶在老家门前的合影。那时她十二岁,笑得无忧无虑。现在她明明和妈妈在一起,心里却感觉空空的。
——
周一早上,文沐薇穿上新校服——灰色的百褶裙和白色的衬衫,外面是一件深蓝色的针织开衫。妈妈坚持要凯尔带她一起去学校。
“照顾好你妹妹。”约翰在早餐桌旁说。
凯尔喝下最后一口牛奶,面无表情地用英语回答:“她不是我妹妹。”
文沐薇听懂了这句话。她低下头,小口小口地吃着煎蛋,感觉食物像沙子一样卡在喉咙里。
学校是一栋红砖建筑,有着尖尖的屋顶和广阔的草坪。凯尔把车停在校门口,简短地说了一句“放学在这里等”,就头也不回地走了。文沐薇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人群中,感觉自己像被抛在岸上的鱼。
教务处的一位女士友好地接待了她,用缓慢的英语向她解释课程安排。文沐薇只能听懂零星几个单词,她努力地微笑着,不时点头,尽管大部分内容对她来说都如同天书。
第一节课是历史。当老师向全班介绍她时,几十双眼睛齐刷刷地看向她。文沐薇站在讲台前,感觉自己渺小得可怜。她只有160公分,在这个满是高大欧美学生的教室里,她像是个走错地方的孩子。
“Wen Muwei,”老师念着她的名字,发音古怪。
“你可以叫我薇薇。”她用英语小声说,这是她练习了很多遍的句子。
班上有几个学生对她友好地笑了笑。一个红头发的女孩拍了拍旁边的空座位,示意她过去。
“我是丽莎,”女孩用夸张的口型说,“欢—迎—你—”
文沐薇感激地笑了笑,坐在她旁边。整节课,她几乎什么都没听懂,只能机械地抄写黑板上的内容。丽莎偶尔会把课本往她这边推推,让她能看到插图和相关段落。
课间,丽莎带着她在走廊里穿行,向她介绍学校的各个区域。文沐薇只能靠猜测和理解丽莎的手势来分辨她在说什么。很多人对她们投来好奇的目光,偶尔会有人用英语向她打招呼,她只会小声回应“Hi”或是“Hello”。
“你的眼睛真漂亮,”一个高个子男生对她说,丽莎笑着翻译给她听。文沐薇的脸顿时红了,她小声用英语说“谢谢”,然后低下头。她能感觉到周围善意的笑声,但却无法融入其中。
午餐时,丽莎带她到一群女孩坐的桌子旁。大家对她都很友好,但语言的障碍让交流变得困难。她们说话时,文沐薇只能保持微笑,偶尔看向丽莎,希望能得到一些翻译。但大多数时候,她只是安静地坐着,小口小口地吃着三明治,感觉自己像个旁观者,透过一层毛玻璃观看别人的生活。
“你和凯尔·安德森是一起来的吗?”一个叫詹妮弗的女孩突然问她。
文沐薇听懂了凯尔的名字,但不明白整个问题。她困惑地眨了眨眼。
“凯尔·安德森,”詹妮弗重复道,指了指远处的一张桌子。
文沐薇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凯尔正和几个朋友坐在一起。他笑得很轻松,与在家时的冷淡判若两人。有一瞬间,他的目光与她对上,那双海蓝色的眼睛立刻恢复了平时的冷淡。他很快移开了视线。
“Family,”文沐薇小声说,这是她能想到的最接近“继兄”的词。
女孩们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他是学校里最受欢迎的男生之一,”丽莎凑近她,用简单的英语单词加上手势解释,“很多女孩喜欢他。”
文沐薇点点头,表示明白。她早就猜到了像凯尔那样耀眼的男孩,无论在哪里都会是焦点。这让她更加理解他对她的反感,一个突然闯入的陌生人,不会说当地语言,还可能会破坏他在同龄人中的形象。
下午的数学课对她来说稍微轻松一些。数字是 universal 的语言,当她轻松解出一道让大多数同学皱眉的微积分题目时,她感觉到周围人目光的变化。数学老师表扬了她,虽然她只听懂了“好”和“优秀”两个词。
放学后,她按照凯尔的嘱咐在校门口等待。学生们成群结队地从她身边走过,偶尔有人好奇地看她一眼。她站在一棵大树下,希望自己能够隐形。
凯尔迟到了十分钟。当他那辆深蓝色的轿车停在她面前时,她小心翼翼地打开车门坐进副驾驶。
凯尔说:“系好安全带。”没有看她。
文沐薇慌忙拉过安全带扣好。车内弥漫着淡淡的柠檬清香,和凯尔身上的味道一样。她偷偷瞥了他一眼,他正专注地看着后视镜倒车,下颌线绷得紧紧的。
回家的路上,他们一言不发。文沐薇把头靠在车窗上,看着外面飞逝的异国街景。一切都那么陌生,连空气都不同。她想念爷爷奶奶,想念那个小城里熟悉的烟火气息,想念她能流利表达自己的语言。
回到家,妈妈兴奋地迎上来,“第一天上学怎么样?”
文沐薇点点头,勉强笑了笑:“Good.”
“凯尔照顾你了吗?”妈妈继续问。
文沐薇又点了点头,尽管她知道这不是真的。当她偷偷看向凯尔时,发现他正用讽刺的眼神看着她,显然对她撒谎的行为表示轻蔑。
“我去练琴了。”凯尔把书包甩到肩上,朝地下室走去。不一会儿,低沉的钢琴声传来,那旋律复杂而忧郁,与凯尔外表的光鲜形成鲜明对比。
文沐薇站在地下室外,静静地听了一会儿。这是她来到这个国家后,第一次感觉到与她内心共鸣的东西——那琴声中的孤独,与她的一般无二。
——
随后的几天,文沐薇逐渐适应了学校的节奏。她发现,即使语言不通,她依然可以在数学和科学课上表现出色。她的艺术天赋也在美术课上得到了老师的赞赏。慢慢地,她开始认识一些简单的英语单词和短语,至少能明白老师课堂上的基本指令。
但社交仍然是一道难以逾越的障碍。她无法参与同学们的闲聊,听不懂他们的笑话,只能在他们笑时跟着微笑。丽莎和其他同学对她依然友好,但那种隔阂感始终存在。
周五下午,学校举办一场小型音乐会。文沐薇被丽莎拉去礼堂,坐在中间位置。当主持人报出凯尔的名字时,她惊讶地看到继兄走上舞台。
他坐在钢琴前,手指轻触琴键。当第一个音符响起,整个礼堂安静下来。他演奏的是一首肖邦的夜曲,旋律优美而哀伤。文沐薇看着台上的凯尔,他完全沉浸在音乐中,脸上的冷漠被一种柔软的专注所取代。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他——如此真实,毫无防备。在那一瞬间,她感觉他们之间有一种奇妙的联系,仿佛通过音乐,她窥见了他内心的一角。
演奏结束时,掌声雷动。凯尔站起身,彬彬有礼地向观众鞠躬。当他的目光扫过她所在的方向时,文沐薇下意识地微笑起来。但凯尔的目光没有丝毫停留,就像她根本不存在一样。
放学后,她照常在校门口等凯尔。但今天,他一直没有出现。十分钟,二十分钟,半小时...学生们渐渐散去,校门口变得空荡荡的。文沐薇开始感到不安。她尝试用妈妈的旧手机给凯尔打电话,但无人接听。
天空阴沉下来,开始下起细雨。文沐薇没有带伞,只好躲到校门口的一棵大树下。她感到一阵恐慌——她不知道怎么回家,不会坐公交车,也无法向路人问路。她的英语水平仅限于最基本的问候和自我介绍。
就在这时,一辆熟悉的深蓝色轿车驶近,停在她面前。车窗降下,露出凯尔面无表情的脸。
“上车。”他说。
文沐薇赶紧跑向车子,拉开车门坐进去。她的头发和肩膀都被雨水打湿了,样子狼狈不堪。
“对不起,”她小声用英语说,虽然不确定自己为什么要道歉。
凯尔没有回应,只是打开了暖气。在等一个红灯时,他突然开口,语速很慢,像是希望她能听懂:“我讨厌你和你母亲出现在我的生活中。你不属于这里。”
文沐薇听懂了大部分单词。她紧紧地咬住下唇,感觉眼睛开始发热。她转过头,看向窗外的雨景,不希望他看见自己的眼泪。
回到家,她径直上楼回到自己的房间,连妈妈叫她吃饭都没有回应。她趴在床上,眼睛红红的。
晚上,雨下得更大了。文沐薇从床上爬起来,拿出日记本。这是她唯一的倾诉方式,用中文记录下每一天的经历和感受。
“今天,凯尔告诉我,他不喜欢我和妈妈出现在他的生活中。”她写道,“我知道我不属于这里,但我又能去哪里呢?爷爷奶奶的家已经回不去了,爸爸有了新的家庭。妈妈看起来很快乐,她终于得到了她一直想要的生活。只有我,无处可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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