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贺一凝之前的所有举动都是因为喜欢她,那王小七是不信的。
他从高中起就并不再是那个乖孩子了,初中那个有点少年心性,少言寡语的傻笑少年彻底变成了闻名高中年组的早恋男孩儿。大概因为王小七时常出入教师办公室,他们的班主任又恰巧爱八卦,她渐渐开始听闻不少关于“贺一凝恋爱了”“贺一凝这孩子又在追求谁谁”这样的传言。
真正见识到这些传言的真实性还是在高一下学期,新学年换了新教学楼之后。新教学楼的建筑风格很特别,中间中空,从一楼楼底直通六楼天花板。回廊式的设计让原来的班级排列全部打乱重新变了个样,这就意味着王小七和贺一凝的班级彻底隔离开来,她所在的A班在五楼,贺一凝所在的B班在四楼,整个五楼就两个班级孤零零地,在一排大花盆对面矗立着,而贺一凝所在的班级刚好和刘苏所在的班级成了隔壁班,并排在四楼的拐角处形成了一个L型小走廊。
这样也好,王小七每天继续打着去找刘苏的旗号光明正大地经过他的班级门口,斜着眼睛在经过的几秒里偷偷看看他在班级里干什么。刘苏打趣说望夫石又来了,王小七心想对啊,我又来了。
那天她抱着一打数学卷纸在楼道里穿行,路过四楼的时候犹豫了一下,还是习惯性回头看了看贺一凝班级所在的小回廊,这个习惯她保持了很久,只要经过四楼,就会习惯性地侧过身子看一眼,看看贺一凝有没有也站在那边,向自己所在的五楼张望。然而,一次也没有。
她有点儿失望地爬楼梯,但是在邻近五楼的小窗口不经意的瞥了一眼之后,就立刻愣住了。她竟然看到贺一凝坐在四楼大厅的栏杆旁边,他身边并肩坐着一个皮肤黝黑头发短短的女孩,两人的腿都是又细又长,笔直的从栏杆中间伸出去,耷拉下来,一晃一晃的,并排坐着像一对体育生似的。一楼大厅那座巨大鱼池里的假山矗立在他们脚下,看起来好像在托着他们飞行。两人穿着差不多样式的平板鞋,留着差不多长的头发,尤其是那个女孩,看起来并不像个传统意义上的女孩,反而带了点男生的气质。那女孩的腿真细,王小七想着,比划了一下自己的小短腿,她要是从那几个栏杆中间强行把腿伸出去,应该会尴尬的卡住自己吧。
贺一凝就那么坐着和她聊天,你一言我一语的,看起来十分和谐。她想起办公室老师们之前提起的,贺一凝似乎在追求,联系很紧密的假小子。王小七心底一凉,知道肯定就是这个黑瘦女孩了。
他什么时候开始喜欢假小子了?王小七又想起了百分百女孩气质的西荷子,和看起来有十分有十二分都是心机的陈表君。和他玩得很不错的好像都是些跟“假小子”这个词语不搭边的女生呢,什么时候开始换了方向,贺一凝,你究竟有多寂寞,需要流连在这么多异性之中。
平日里因为她的过于主动,王小七在他们的共同好友心里大概就是“肯定和贺一凝有点儿什么暧昧关系”的绯闻对象,而如今她亲眼见到真实的暧昧对象并不是自己,心底凉了半截,也彻彻底底的把贺一凝之前说过的“喜欢”全部抛之脑后。
她就知道,贺一凝说话从来都不算数。她在这段投入了这么多的感情故事里究竟扮演了什么角色,她不知道。她也不想知道了。
王小七抱着卷纸悄悄走到他们身后,伸出一只手就能摸到他头发梢儿的距离。她突然产生了危险的想法,真想一把将面前的两人推下去,让他们真的一起在空中飞行再降落吧。他们聊得很投入,在说足球什么的,社团什么的,谁也没有注意到王小七,她也没有再向前一步。王小七突然就卸了劲儿,她没了那股天不怕地不怕的勇气。
她的勇气来源一直以来全部都是“贺一凝喜欢她”,现如今这话真真切切的不作数了,全部的勇气也都消失殆尽。
她手里的卷纸突然沉重好似千斤,多想有个人来接替一下啊,她刹那间连哭出来的力气都没了,软绵绵了,喉咙也在颤抖,不想再继续这样下去了,偷偷摸摸喜欢着光明正大追求着别人的他。他如果回头看得到,一定觉得沉迷过往,执迷不悟的王小七像个天大的笑话。
年少时期的感情算个什么东西,很快就物是人非了。
又过了几天,王小七听说贺一凝被假小子拒绝了,原因是某些大家心知肚明的取向问题,假小子确实各方面都很男性化。大家开心的聊着八卦,说着贺一凝的碰壁,而她难受得不行。为什么不是他拒绝别人呢?为什么是别人拒绝了他?虽然听起来结果都是一样的,但之于王小七,有着本质上的区别。
区别归区别,她还是往四楼又跑得勤了些。有时候借口去四楼的数学办公室问题,有时候假装找刘苏聊天实则在门口偷偷寻觅贺一凝的身影。还有的时候明明一点借口也没,也硬在四楼待上一会儿。流言蜚语总是会有的,同学间传起了“有一个女生总是跑到四楼来”的风言风语。但她时常见不到贺一凝,他也不再是那个一下课就跑出去风风火火踢球的小少年了,他窝在教室里,即使是下课也不愿意出门了。
已然不尽相同。
王小七开始忍不住向凌如梦打听,贺一凝平时究竟在做些什么。凌如梦恨铁不成钢,面无表情地说:“别想了,陈表君天天围着他呢,你知不知道他现在多招女生喜欢啊?每天在女生堆里快被宠坏了,一整个妇女之友。”
王小七无言以对,看着凌如梦摆摆手回到教室,她抿抿嘴唇,心里做了一个不好不坏的决定。
刘苏还在教室里奋笔疾书写着不知道是散文还是数理化题目的时候被王小七揪了出来。王小七硬是把刘苏拽到楼梯口,她手里紧紧攥着小纸条,被汗打湿的纸条软绵绵的,黑色的字迹都有一些模糊。
“我想对贺一凝……说清楚,你觉得怎么样?”王小七迫不及待的问刘苏,想要她的建议。
“那当然好了,随他去,天下男生那么多,哪差他一个。再说了,马上就要高三,你一直被他影响心情真的不好。”刘苏的下巴指了指贺一凝班的方向,再回头来看看王小七,一脸孩子长大了的欣慰感。
“……”不,她没理解。王小七叹口气,将那张团的乱七八糟的纸条交给了她,“帮我把这个给他。你就在他隔壁班,你ok的。”
刘苏低头看了看纸条的内容,捂住了嘴:“你确定?”
“……我确定吧。”
不,不确定,王小七默念,她的手指在抖,身体也在抖,她的眼前一片漆黑。
刘苏意味深长的看着纸条,她的眼神里全是怀疑和震惊,可能她以为王小七一辈子不会对贺一凝说出真心话:
“你要是真的给他了,就无法挽回了。他现在身边诱惑太多了,早就不是以前的贺一凝了。”
王小七也是这么想,贺一凝确实不会拒绝其他女生,但唯独一定会拒绝自己。虽然不清楚原因,但她在潜意识里这样告诉自己,他们没可能。
她又颤抖了起来,她想起自己是怎样在第一节晚自习颤抖着双手写下这些字句的,她写道:
贺一凝,你别和那些根本不在乎你的人在一起了,别总是喜欢奇奇怪怪的人。我想我该果断一点对你说这句话了,我们在一起吧。如果你还喜欢我的话。
王小七记忆里的贺一凝,傻气又温柔,他不会拒绝得太难堪。她知道自己写这个简直无异于自杀式袭击,明明是告白信却带着绝交的决绝,明知送到他手里两人可能连朋友关系都做不成,但她还是头也不回地把纸条塞进刘苏手里。她说:“你一定要把这个亲自交给他。”然后她头也不回的,蹬蹬蹬跑上楼去,甚至不敢回头看刘苏回教室的背影。
整个晚自习王小七都处于瑟瑟发抖的状态。心里无法控制地七上八下,像是在坐过山车,一会儿悬起来,一会儿忽悠掉落。她头晕目眩,盯着面前的试题什么也不想看,什么也不想学,胸口闷闷的,仿佛是怅然若失的失重感,反反复复,手指也不听使唤,她要喘不过气来了。她的太阳穴连着天灵盖嗡嗡作响,胸膛里一颗心脏扑通扑通狂躁地跳动,节奏杂乱无章。她的鼻子发酸,眼睛发涩,空气里弥漫着卷纸的印刷墨水味儿和同学们的汗味儿,一股子不知从何而来的燥热感让她觉得反胃。等她回过神来,竟然发现手指正捏着碳素笔的笔尖,黑色的墨水污渍染黑了手指,以及掉到手背上本来发白的衬衫袖口。她的指尖都硬了,指头麻木但却毫无痛感,仿佛有一千只蚂蚁在抓挠,在啃咬,王小七觉得五脏六腑都要翻滚起来了。
贺一凝真的折磨得她体无完肤。
现在看来,一切结局其实都在意料之中,一切的紧张感也都是结果的先兆。无论怎样告诉自己必须要冷静下来,就是无法做到。那些颤抖就是在告诉她,她的猜测没有错,不好的事情紧接着就会发生。因为她的不自知,因为她的自作多情,她鲁莽仓促的决定。
晚自习下课,王小七在楼道里徘徊,她想着贺一凝拿到纸条时的表情,揣测着他会不会在楼梯口等待,会有怎样的回应。
她独自一人在黑暗的走廊里站了很久,直到同学们几乎走光了,才想起贺一凝可能从另一边的楼梯早就回家了。他可能看都没看就丢了垃圾桶,也可能看了,却不知道是谁写的,她并没有署名。刘苏很有可能为了保护她,没有告诉贺一凝这是出自谁之手。
王小七垂头丧气地往外走,招手打了一辆车,今晚恰好家里人不来接她放学,她可以放肆地失落和沮丧,不会有人在她不想说话的时候拼命追问为什么。果然,只有贺一凝能影响她的情绪,也就只有他。
她忐忑不安地坐着出租车回家,是因为很久没讲话,所以他觉得生疏了吗?是因为他压根就忘记了有个王小七的存在,忘了他曾经说过喜欢自己嘛?他不可能不认得她的笔迹。
她止不住胡思乱想,生怕自己越想越离谱,就拼命克制,谁知越克制眼睛就越红,随即抽泣起来。
司机回头问:“小姑娘你怎么啦?没考好?”
王小七看了看身上的校服,只要穿着校服,无论在哪哭,就算坐在皇宫里哭,人家都会觉得你是因为没考好。好像学生就不可能有除了学习以外的烦恼,好像学生就不会有感情问题,就根本不可能有其他的心思,一旦有了那就叫做三心二意,没有正经事儿。
她憋屈得很,想到电视剧里的情节,想像悲情女主那样从兜里掏出个几百块钱扔给司机告诉他继续开,开到哪算哪,开不够继续扔钱。于是她也去掏掏口袋,掏来掏去只摸出了一张二十块。她憋着一口气,脸都鼓鼓的,对着一脸疑惑的司机喊道:
“师傅,xx小区!回家!”
出租车开到小区门口就停下了。王小七鼓着腮帮子下了车往小区里走,心里琢磨着回家该摆出一副什么表情来面对母亲。职业作为教师的家长都是对学生之间的恋爱现象深恶痛绝的,恰好她的妈妈就是本校的一位老师,她曾经不止一次地提醒过女儿要注意男女关系过密问题,如果她要是知道王小七给贺一凝递了小纸条,她还不把王小七炖了做汤?
家长老师嘴里说着的男女关系过密,到底是谁规定的呢。青春期的荷尔蒙正躁动着,叛逆期的细胞正活跃着,年轻男孩女孩的激素正汹涌澎湃着。于是男女关系就成了老师们主抓,也是高中层出不穷的问题。
王小七拍拍脸颊准备迈开步子冲向单元门,却在前方路灯下看到一个黑黑的人影。那是个女人的身影,她正一脸严肃的表情盯着出租车离开的方向,双臂抱在一起,双手交叉放在胸前,看得出在咬牙切齿。王小七心虚的低下头,果然是她的妈妈。
妈妈向来只在家里等着孩子放学回家,这么晚下楼来迎接还真是稀有,要么是雨雪天气,要么就是孩子犯了大错。王小七心里品出一些不对劲儿的意味来,但是战战兢兢的不敢明问。只好硬着头皮向前走,她就在王小七前面慢悠悠的走着,时不时的回头看看女儿跟上了没有。
走着走着她突然回头问道:“晚自习做什么了?作业写了吗?”
“……没写完,还差一点点。”哪儿还是差一点点啊,分明是一笔没动。一整个晚自习光顾着紧张兮兮,想着贺一凝会怎样回应,什么作业,根本抛到了脑后勺。
“那晚上回家抓紧写。”她回头抓住王小七的胳膊催促快点走,王小七觉得她的指甲都要嵌进自己的肉里了。
进家门的王小七闪身溜进洗手间,想避开母亲火辣辣的目光。她这样盯着王小七已经半天了,一言不发。王小七觉得汗毛倒竖,全身发冷。从小她就怕妈妈这种欲言又止的样子,接下来肯定有狂风暴雨。她借口洗头,打开花洒,然后透过水花看到她妈妈拉开浴室的门光明正大坐在了对面的马桶盖上,直勾勾的盯着地面,张口开始准备说话。
王小七看着她的颧骨开始一点点发红,完蛋了,她生气的前兆就是颧骨发红,即使是老师,消息也不该这么灵通吧?
“以前我们班里一小姑娘搞对象被我抓了。”她突然开口说,“她是个不思进取的人,人家男孩子都不喜欢她,自作多情。不但丢脸,还耽误自己学习。”
王小七猛地咽了口口水。她这是干嘛呢,编故事的节奏让人害怕。
“那也没谁规定高中生就不能情犊初开吧?再说了,你怎么知道男孩子不喜欢她。”王小七此地无银三百两,强行辩解。
“什么年纪不干什么事,现在的小孩一点也不成熟。”她继续说着,看着女儿的方向。
王小七从浴室走出来擦头发,并不敢直视她的眼睛,只好看着眼前雾气蒙蒙的镜子。
“不知道我家女儿这方面有没有问题。”她一边做着铺垫一边向王小七走过来,一步,两步……
“叮铃铃,叮铃铃。”家里的座机响了,王小七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样,疯狂的冲向电话机,拿起话筒。妈妈扑了个空,气的在原地打转。
电话里是凌如梦,一接起话筒,她就叽叽喳喳的大叫:
“王小七,王小七!大事件!你现在不要声张,你假装有人向你问作业就行了,我跟你详细说一下什么情况。”
王小七愣了一下,随即装模作样的说:
“你要问作业吗?今天留了第七页。”
凌如梦看王小七领会了她的意思,小声在电话里说起来:“今天晚自习的时候,贺一凝接到一张纸条,然后突然被我们班主任拿走了。紧接着就被叫出去了,我只听到他在门口说,他也不知道这是什么,只知道是王小七给的。然后老师就在走廊里大声训斥了他,现在我们班里好多人都知道你向他告白了。”
所以,他这是,看过了,还是没看过?
所以,他这是还没来得及拒绝,就被抓了个现行?
王小七耳朵贴着话筒,只听到她不停地说着晚上发生的事,说着贺一凝是怎样被叫出去,怎样被老师盘问,同学们是怎样添油加醋。她觉得自己的头嗡嗡的响着,渐渐听不清凌如梦在说什么了。
等到王小七挂了电话,看到妈妈在身后盯着她,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妈妈伸出手,从包里掏出一张纸条,皱皱巴巴的,揉成一团,丢在餐桌上,皱着眉头,脸上的肉拧作一团:
“这就是你干的事,你看看吧,这是贺一凝交上去的纸条,是不是你写的?你以为他真的喜欢你吗?”
王小七愣愣的看着那团纸条,眼睛渐渐蒙上一层雾,心里咯噔一下,闷闷的。对,妈妈说得没错,王小七一直以为他真的喜欢自己,哪怕遇到更多花枝招展的女孩子,也会觉得只有自己才是特别的,是一定会和他在一起的那个人。她从开始的到现在的一切努力仿佛都是徒劳无功的,全部的感情就这样一点一点被贺一凝拧成一团,然后啪地破碎。
她捏起纸条,丢进厕所的垃圾桶,走进卧室,不顾身后妈妈生气的叫喊声,把自己关进屋里。写这张纸条自己是要干嘛呢,她真的企图得到些什么结果吗?作为学业繁忙的高中生,他们也不可能有什么结果。
错误的时机,错误的办法,错误的感情,也许还是,错误的对象。她不想考虑到底是不是贺一凝主动上交的纸条,也不想思索第二天学校里可能冒出的白眼和那些围着贺一凝转的女生们的嘲讽,她只想把自己关起来,一直到忘了这件事这个人为止。
后来贺一凝说,他看到第一行,纸条就被老师抽走了,茫然地被叫出教室,茫然地回答连珠带炮的问题。十六岁的少年,心思又能多细腻呢。王小七不知道。她只知道,真相是怎样的都不重要,他如何回应那张纸条她也不在乎了。做了会后悔,不做也会后悔,所以什么都无所谓了。
人生本来就有很多事,是徒劳无功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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