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离开苇乡之后,又过了一年,我军取得大胜,村民们都回去了,我们也班师回朝。这些年,我也还是经常在外打仗,短则一年,长则三四年。只不过战火并未在蔓延到苇乡,你也不用太担心。”
二个人坐在桐阳医馆的石凳子上,手边的桌子上放着申白给狄桓配好的药材,只是还未包上。鼻边环绕着草药悠长但是又带着些刺鼻的气味,二人品味这午后难得的闲谈时光。
“你离开这里之后,就要前往军营吗?”济桢拨弄了一下刚刚狄桓整理的草药。她闻到气味的那一刻便知道这些草药的效用,只是若使用在狄桓身上,便说明他身上重伤并未痊愈。
修士的治疗术有个弊端。治疗术会先把外头的伤口长好,但里头其实还是虚的,有时甚至为了让伤口先长好而牺牲内部的伤口的愈合,导致情况更加恶化。这样的弊端放在未曾修习过法术的普通人身上尤为显著。因此,申白放弃了用各种治疗术把狄桓的肉身的伤口补全的策略,而是用汤药让他慢慢恢复。只是这样,恢复的时间就会拉得很长,所以现在八个多月了,狄桓才能离开。
“那是自然。我当时带着一队人马准备从边路突击,因为对地形了解不够,被敌军埋伏,当时情况实在危急,我自己都觉得,或许寿命就了结在此,于是反倒比往日更有力。想到还捡了一条命。如今过了快八个月,我能站直、稍微走远些,那就一定要回去了。不过,就算我当日真的丧命,另一条线的主帅应该已经重整军队,继续前进了。既然我还活着,就不能贪图这世外仙境的安宁了。我把他们带出来的,也得带着他们还家,”狄桓看了看四周自己生活八个多月的地方,“要是外面也能如此地一般,便好了。”
狄桓的话音刚落,就听见外面的说笑声,然后明斤、孟生和申白三个人一边说笑一边走进来了。
明斤在回信中并未提及济桢此行的目的,刚才他们二人叙旧,孟生才知道济桢和狄桓是多年旧友,于是准备做地主之谊,请他们吃会城的名菜鲤鱼豆腐,便拉着明斤和申白赶快到街上去买东西了。此时回来,明斤两只手都拎着几袋点心,孟生手里拎着两条鲤鱼,申白手上的篮子放着一些青菜,还有一大块豆腐。
几个人一进院子看到济桢和狄桓,先问好,之后便准备到厨房里面大展身手。济桢见他们几个人兴致很高,也不打算去扫兴,只是嘱咐了明斤一句,“小心点,别乱用风术,把厨屋给烧着了。”
看着三个人走进靠后的一间房里面,狄桓好奇问道:“这姑娘是你的弟子?今年多大了?婚配没有?”
“她不是与我正式拜师的弟子,但是她父母都是与我一处的修士。她小时候若是父母都不在身边,咱们一处的人会轮着照看她。我也教过她一些东西,可惜她不是我这一路的。如今跟着另外几位师父学习,也是学有所成。她是三月三生的,今年过了生辰就二十二了。婚事还没说准。她母亲去世了,还有一个舅舅。她父亲是一位前辈带回来的孤儿,不知父母。如今父亲和这位前辈都去世了,关系近的还有她父亲的师哥。好在她师父一家人好,也能多照应她。”济桢道,“你应该成亲了吧?”
“犬子今年十九,还在准备参加科考,十五岁那年定的亲,姑娘今年十七岁。我那亲家你认识,就是当初你和程大夫在路上救活的那位。我得写个帖子给你,来日你若到京城来,拿着帖子,去找我家姓关的管家,咱们再聊。当初你救了我那弟兄之后,他因为伤得太重,直到你和程大夫离开都没能醒过来,醒过来之后一直都想谢过你们二位。咱们苇乡再会时,他在另一位将军麾下效力了,也未能得见。如今有缘再会,必不能就此放过了。”
想到还要写帖子,狄桓起身走到申白坐诊的房间,拿笔在申白开药方的草纸上书写起来。
狄桓写字时,济桢仔细看了看会城对外看诊的房间。大门两侧各摆着三张凳子,并两张小方桌。门口放着一大盆绿叶。较之远在苇庄的程记医馆,这个房间更大,也更亮堂,药柜更大更高。
自济桢到空云山起,很少在接触包扎、开药这些事情,敬棠给她安排的全部都是上古传下来的、尚未整理好的木术和水术的古籍,让她先整理出来再修习。济桢花了三年终于整理完毕,又学成几招,被敬棠认为能力悟性都可,于是让济桢在自己门下出师,随后就和向琬和裴玄镇推荐,让济桢去担任下一任的药宗宗主。
自那之后,一有人来找济桢,境况无需多言,全都危在旦夕。她稍微走慢两步,到那边人都没了。敬棠把她推到了宗主的位置上之后,也没完全放养不管她,一般都会再旁边看着,若是济桢有什么不打熟练的地方,她也会熟练地拿出竹板打过去。她们二人年纪相差过大,一个年迈无力张口多谈,一个太忙太累没空闲话,谈心是不存在的。
济桢到空云山第八年,敬棠寿终正寝。去世之前,敬棠只是静静躺在床上,看着身边众人,以沉默作为自己留在世间的最后模样。
与敬棠之间印象最深的对话,是济桢完成三年任务,到敬棠跟前与她汇报时,敬棠忽然谈起了程之林:“我当初教本一的时候,她是个死脑筋,常常听不明白我教的东西,学不会,但还是来和我强争。”济桢当时没听明白为什么要提到这段往事,以为是师爷兼新师父在提点她做事太笨,心里有点不舒服,毕竟已经是自己累得半死学得的成果。
不过敬棠又接着说:“不过本一没看错人,你确实一点就通又办事认真,很好。”说完这话,就让济桢走了。
济桢看着此处,回想起自己还在程之林身边时,给摔伤了的孩子涂药,给孩子看牙,给贪嘴多吃了两口瓜果、多喝了几口凉酒的老人开药调节脾胃,虽然繁琐又吵闹,但是比起毫无声息的病人要安心的多了。她从前还会多愁善感,觉得自己只是在病人身上积累自己的名声,如今几十年过去,看过各种生老病死,便觉得能好好走在路上真是一桩好事,能帮着别人好好走在路上,也实在是个好事。
“你之前说,自己是在死人身上攒功名,”狄桓写完了,把纸拿起来吹吹干,在此时机问了他一句,“现在还那么觉得吗?”
“我第一日去苇庄,和村长谈搬离之事,被村长骂,说所谓开战不过是两家抢地盘,没来由的把他们也牵扯进去,还连累那么多人致死,”狄桓回忆起了老人家愤怒的眼神,“我心里也觉得不是滋味,我看过更多将士死在战场上,所以我更不能卸下担子不干了。之事,能想着,自己是不是在死人身上攒功名,已经是脱离战场之后的闲事了。我没那么才思敏捷,只把这闲工夫给别人,让他们去做个决断出来的。”
他们两个又续了一会闲话。谈话中,济桢得知狄桓家也住在京城东南那块,想来若是真有事出门,便只能带着黄靖或者梅冲了。
三个弟子终于把鲤鱼豆腐做了出来。今日医馆里面也没别人,他们五个人围坐在一块,享用这两条鲜美的鲤鱼。
饭后,申白把药材给狄桓包好,准备下山的会城修士就到了,叫狄桓一块离开了。他们也是坐船走水路,前往狄桓记忆中的一个驻军点,因为码头离得有些远,且今日元宵,路上人也多,所以济桢等四个人只在医馆里面送别狄桓。
明斤因为与狄桓不大相熟,只是站在济桢身侧。申白和孟生与狄桓常在一块,今日分别,怕是以后都不得见,两个人都泪汪汪的,尤其是申白,哭着让他的“狄大哥”多多保重。到了最后,还是狄桓安慰了他们两个一阵子,才转身与修士离开了。
因为要在天黑之前赶回去,所以孟生和明斤只聚了半日,几个人便在会城门口分别了。下午,城门口人来人往,两个人拉着手走到最远处,虽依依惜别,含笑说下次再会。
明斤和济桢回到空云山时,天色已彻底暗了下来,山上山下都挂起灯笼。只是昌合缜的人口不多,点点灯火,远远看来倒与天上的星星应和。
好在时间还不太晚,明斤想着今日一早就走了,还未对各位长辈道元宵节贺,于是准备把自己买回来的会城特产点心送给杜格文和容劭,还有裴玄镇。济桢听她如此说,便和她一道去四处走走。
二人先去的裴玄镇那里,恰巧杜格文也在。明斤本以为是元宵节聚在一块喝酒,一问才知道,原本是都在在杜格文那里喝酒,喝到一半,裴玄镇收到举霞城送过来的信,说是在明斤和穆凝遇见结群祟鬼的那片林子里,找到了一处祟鬼的结界,大约在明日天亮时就能把结界破开。
裴玄镇本来打算安排穆凝去的,但是穆凝现在还在家里陪着侄子侄女们放花灯,估计要等到十六下午才能回来。杜格文听陈端的吩咐,还在调查在空云山传“淘金佩囊”的谣言,不知此事能发展多久,所以也不是第一人选。于是裴玄镇决定在穆凝回来之前,这件事就由济桢主理。
“举霞城那边,虽然破解结界的是班彦嘉长老,但是班长老向来不与人近,破除结界之后就会回举霞城,万掌门派了张序张四时长老负责接下来的事情。如今闯到祟鬼门口,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要谨慎处理。”
第二日一大早,天还蒙蒙亮,济桢带着明斤、梅冲和沈度前往结界处。几个人原本怕去迟了不好,未曾预料到抵达时结界尚未破解,而前后接任的班瑞和张序正在用举霞话吵闹。两个人穿着形制相似的服装,前者拽着后者的两条袖子,后者拉着前者的胳膊,拌着后者的腿,马上就要动起武来。
两个人的弟子,衡不微和段叔旋站在师父附近,人手一块大饼子。他们二人和另外一个修士站在一条线上,三个人也是一套装束,不熟悉的话还真分不出来谁是谁。那第三人见济桢等人来了,忙知会衡、段二人,让他们稳住各自的师父,自己则上来与济桢说话:“在下是万掌门的弟子柴望,在此等候各位。因为结界的情况比预期复杂,所以,班长老还未完成破解,烦请各位稍等。”
听得有人到访,为了万遐嘱咐的宗门名声,张序和班瑞同时松了手。两个人都前来同济桢说话,随后张序请济桢到后面稍等一会,他们在那边摆了一张桌子并四把竹椅。济桢应邀,和张序坐下说了会话,班瑞则带着衡不微继续破解结界。
“看,就是那个,高高瘦瘦的。”明斤向着沈度悄悄示意了一个人。
“这就是那位段姓修士啊。”沈度用手肘戳了戳站在边上的梅冲, “好不容易再见,不去说说话吗?”
“还去干什么?”梅冲问。
“你之前不是牵挂他吗?现在不上心了?”明斤问她。
“时间有点久,我有点想不起来当时是什么想法了,”梅冲对着师兄师姐的好心有些难以回答。这半年多来,她为了应对七月的出师考核忙得目不暇接,实在没抽出来再去想那只有几面之缘、而且还没好好说过话的远方男子,“而且他们不是还在吃饭嘛,咱们别去打扰了,在附近转转吧,兴许有什么非同寻常的发现呢。”
除了衡不微,班瑞也不让外人靠近结界,几个人也都不去打扰他们。段叔旋和柴望现在都还未曾学过破解如此大规模的鬼术结界的法术,因此两个人一人站在一棵树后面,脖子伸得老长还是看不太懂,可惜还是看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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