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这段日子都是天气难测，但今日的雨大约是停了，于是明斤包好洪钧育的礼物，和苏奂、韦静、孟生、申白还有纪儿辞别，之后就启程回空云山了。
虽然洪钧育说自己的消息在三年内不宜声张，但明斤必经已经知道，于是再征得苏奂同意后，她决定把这件事告诉裴玄镇。空云山上的长老都多少和洪钧育有过交往，虽然洪钧育在去世之前没有打扰他们，但大家能在心中哀悼他的离去。
“若是如此，想来也不违逆师父的临终嘱托。”苏奂答应。
空云山上，掌门处门口，守卫石兽见明斤到来，摇了摇脖子上挂着的铃铛。
“世和和天仪师兄也不在？”
铃铛又响起来。
明斤顿觉怪异。但也没多想，只当自己不再这两天，山上忽然来急事了。随后明斤想到穆凝，毕竟起初就是他们两人一齐遇见的洪钧育。
她转身去了灵台，结果穆凝也不在那里。忽然想到穆凝应该还没从老先生那里回来，还是等遇见了再告诉他。
她还记得济桢说过，从前空云山的药宗诸人都蒙洪钧育邀请，去会城听过讲坛，洪钧育去世之事也该告诉她。于是改道来了药宗。
从灵台下来，较近的一条小路会经过黄靖的田地，随后到达药宗的侧门。明斤准备顺路去看看黄靖和周危，但意料之外他们两个居然也不在，而且是同时不在。但砚台和笔杆却还在田边守着，看到明斤来了，还专门来溜了一圈。也就是说，他们大约是急事离开。
空云山今日不大热，天上是一片碧色，然而立于天地之间，明斤忽然感到一阵摇落。
她扶着门走进来，会先路过梅冲的屋子。梅冲还在睡着，明斤进门的时候不小心弄出来一下响声，她也完全没反应。这是好事吗？当作是好事吧，当作是她享有一场美眠。
小心关上屋门，明斤继续往前走。
有脚步声停在她面前。
“长颀。”
周危背对着明斤，正往回走，但明斤刚刚听见的脚步声并不是这个方向。
“我忘了东西，想去拿。”
周危磨磨蹭蹭，好不容易才转过来身子，却没把脸转过来。
明斤瞧他就觉着奇怪，尤其是他专门端着手臂藏在身后，似乎有什么不得了的东西。但周危只能握着手，被忽略的袖子悬于半空，让明斤看到上面沾染的斑驳红痕。
“谁出事了？”
“你先听我说。”
因为周危迟迟没动静，明斤准备越过他自己到前面去看。靠近时周危狠狠摸了一把眼泪，拉着明斤的胳膊。
也没什么好说的。看着那双被血水染红的手，还有沾染的衣袖，以及全未消退的哭红的眼，无论是谁，明斤都觉得自己都不会比周危好过多少。
“听我说……”
没等周危说完，明斤躲过他拉扯的双手，穿过巷子，越过一道门槛，来到紧连着的侧厅。黄靖没注意来的人是谁，但正在收拾几件染血的衣服。地上摆着几个水盆，里面的清水被染成深浅不一的红色。
靠墙处有一张稍高一些的床，足够一个人翻身，不过如此，不大舒服。平日里若是累了，大家会躺在上面，但会一边歇着一边说该换一张好一点的了。现在上面却躺着一个人，安安静静，一动不动。哪怕明斤和周危一前一后跑动的脚步声足够引人注目，那个人也没有一丝一毫的反应。
“天光。”
黄靖转过头来。她不知道如何开口，她也不愿意开口，但她也不确定明斤站在门口，是否能看到事情的真相。
周危站在她后面，也不敢开口。
只是明斤用不着任何人开口，仅仅是远远看过去那眉骨和鼻翼的弧度，她就知道了。
她的心肺带着整个上半身颤抖起来。越往前走，她看得越清楚。
“怎么会这样。”
上次见面还是，极平常的一面，现在这张毫无血色、苍白十足的面庞，是谁啊？
这双紧闭的双目真是陌生。
手从冰冷的面庞落在脖子上。
黄靖站在旁边准备拦住。
从脖子往下，心口忽然一下落空。
明斤的心口似乎有两颗心在跳动，又或者一颗都没有。那一刻到底是如何？她的耳边没有声音了，只有一阵猛烈的尖锐刺鸣。她分明没有倒下，还是好好站着，眼前也是一阵剧烈的颤抖。泪水从来没有那么迟钝，她的眼睛干枯了，因为一直不敢眨眼。
她的手只能贴在衣服上？
黄靖从背后抱着她，但是却动不了她，说的什么明斤也完全听不见。
手下是空的。
空的。空的。空的。
到底能落得多深。
她的手被紧紧抓住。
“别这么做。”
裴玄镇抓着她的双手力道其实很重，当下手边都白了，但明斤也没什么感觉。她只转过去看了裴玄镇一眼，随后身上脱力，往床边跪下来。好在裴玄镇抓得够紧，让她不至于双膝砸在地上。泪水比她自己先砸在地上。
那到底是多大的伤口，明斤一时也说不清楚，她只知道拦着庞冥的胸口时，她的胳膊悬空了一大块，冷风从那里吹到她心里。她把头靠在庞冥的肩膀上，额头能碰到他的脸。她急得全身都火烧火燎，唯独额头那里传来永恒的冰冷，又熟悉又陌生。
她渐渐能听到周身的声音，黄靖一直在她身后，忍住自己的啜泣声。明斤没哭出声来。她一直瞪着一双眼睛看向庞冥胸口的位置，任泪水默默打湿他的肩膀。她的鼻腔塞住了，难以呼吸。但是现在若张开嘴，她大约会叫出来，还是喊出来。
周危把明斤拉起来，黄靖拿着手绢擦了擦明斤脸上的泪痕和鼻水。那一下，来自鼻翼两侧的一阵酸痛直达明斤的脑海，原本麻木不住的泪珠在此时也还是没收住。一声呜咽，黄靖的手顺着手绢湿润起来。
三个人在地上缩成一团，但已经无力大声哭喊，只是依靠对方，任泪水流尽。
正堂，济桢坐在药柜前，双手遮目。
高岱走进来，看济桢如此便不去打扰，只朝着裴玄镇走过来。
“怎么样了？”裴玄镇问。
“穆长老已经同伏师哥和沈师哥把那祟鬼押起来，晏长老也跟着去看过，现在正在计划看守位次。只是那祟鬼状况不大好，恐怕撑不了多时。”
“这段时间山上会忙，你和维时多看顾书院的事。”
“弟子明白。”
“先回去吧。”
“掌门……”
话一说完，裴玄镇忽然陷入沉思，等到高岱出声才意识到他还没走，于是回过神来：“去后面看看吧。”
“是。”
济桢稍微缓过神来，倒了一杯茶。
“怎么打算？”她问。
“这情况就复杂多了，”裴玄镇在手边一把椅子上坐下来，“不知道无朋能不能用金术问出来什么消息。那个祟鬼的巢穴，既然已经确认是奉悟和公沙，肯定是一处重要之地。以及元北如何发现此地的，也不能忽视。”
“等一会儿，”济桢喝了一口茶，“等到明天天亮。”
二人都沉默下来。
天色暗下来。
沈度看着天边的两种色彩，想到今天晚上要送庞冥下山回他家，便和前来替换的高岱说好，跟穆凝告辞之后先回山，等帮完忙就再回来。
穆凝坐在一块大石头上沉思，只是应了一声。
“穆长老，”伏鼐走了过去，“您这段日子也一直奔波，上午又遇这一场，还是先回去休息吧。明日就开始正是应对此事，想来师父也希望您能回去谢谢。”
穆凝刚刚尝试窥探祟鬼的记忆，但是并没有明显的进展，看来平日没有修习当下是没有办法的。再加上，他好像真的有些疲惫，在这里做了一段时候，也还是没能提起精神来。
“我先回去。这里虽然离山不远，但还是要防着祟鬼像上次一样半夜前来。”
“您放心，”伏鼐沉着道，“弟子觉得此次不会有祟鬼前来。”
穆凝多看了他一眼，随后离开了。
“怎么样？”
“我回去翻了一遍档案，”两个人稍微靠近些，在穆凝刚刚落座处旁边的一块石头上坐下，“确定几天前就已经办好。会不会不大好？毕竟瞒着掌门。被掌门知道了你可怎么办？”
“这事早就归我管，师父也没问过，而且还早有准备，”伏鼐道，“万一出事，问道你你就说什么都不知道。”
“我可不像你能演那么好，”高岱撇嘴，“没人看见。掌门一直在药宗，我从你那出来时也还没回来了，估计也不会突发奇想到地牢里去一趟。”
“希望如此。人呢？”
“在后面，”两个人一块起身，“虽然还有条命，但状态不大好。我给了些吃的。”
“吃饱了才好上路。”
沈度回来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下来，他只看见伏鼐和高岱两个人围着一只法器灯台，也不说话，安静隐匿在夜色之中。他们对面的发展还散发幽光，因此隐隐约约可以看见那个在地上缩成一团的吴让。
走过来时出了一些声音，吴让察觉到了，抖着脖子想看看是什么情况。
“看起来精神点了。”
沈度把吃的拿出来分给他们俩。
“怎么样了？”伏鼐问。
“元北父母带他回去了，铺子里有一副现成的棺木，抬到他家院子里了。他父母哭到没力气，是他姐姐回来主持事务的，”沈度拿出自己的水葫芦，但并没有喝水，“元熙师姐和容夫子在卢长老的老宅子那里陪着天光。济长老一直不说话，就在那里坐着。掌门去灵台找穆长老了，一直在那儿。”
三个人并肩坐着，也不说话。耳边是密密麻麻的蝉鸣，越是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候越清晰。
“我留在这儿，天作你先回去。”
先吃完，伏鼐说。
“我没事，”高岱顾不上吃，赶快说道，“只有你们两个留在这里太危险了，我得留下。”
“晏长老过会就来，还有师父，”沈度见他这么激动，拍了拍他的肩膀，“世和，你也在这边半天了，要不然也回去，等到明天再过来看看吧。”
“不了，”伏鼐拒绝，“不能只留一个人，而且是师父让我来看着的。再说，杜长老和晏长老都过来，镇上不就没人了，天作还是回去和维时一块看着。”
“这也是，”听了伏鼐的话，沈度也觉得有道理，于是转身劝解高岱，“现在不是任性的时候，这不也是掌门跟你说的安排吗，你吃完饭休息一会就先回去，等明日再看看什么情况。”
见他们俩都这么说，高岱也没了办法，只能坐会原处继续啃自己的饼子，就一口葫芦里的茶水。
“后面会怎么样？”他含混说道。
“陈夫子去家里找到了元北整理的那些图纸，她之前听元北说过这件事，打算赶快拿回来接着研究，别被那些祟鬼跑了。所以，掌门在考虑，若是陈夫子的发现充分，大概要到举霞和会城去找人手帮忙。”沈度道。
“那这可不是小事了，”伏鼐在心里测算，“能找到那个叫奕山的地方吗？”
“陈夫子觉得可以，已经把鱼师姐叫回来了。我想掌门和穆长老谈论的大约也是这件事。”
为了不再外引发额外关注，修士们一直注意保持音量，所以他们三个说话的声音都不算大。三个人都正对着吴让，尤其是沈度，他正好坐在对面，祟鬼的每一点变化他都能看见。
穆凝和济桢把庞冥送回来后，他和伏鼐就立刻被裴玄镇安排来给穆凝帮忙。这里是就近最合适的地点，位于水边，而从前的空云山修士们会在这附近进展小型的水边仪式，以求吉祥，涤荡晦气，因此以此为店，也可防备祟鬼无声无息靠近。
“这祟鬼是不是精神点了？”
沈度忽然发现。
“那还不好，”伏鼐镇定回道，“我们现在担心的反而不是他能反天，而是他死得太早，留不下什么信息。”
“这倒是。”沈度被说服了。
“师父和晏长老来了。”高岱四处打量，很快就捕捉到他们二人的身影。
今日入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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