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悟弃战而走时,水雾被吹散了些,庞冥最后看到了济桢的眼睛。
随后他就倒在地上。
他觉得自己的身体好轻。这是当然了,毕竟少了一块。如果不是实在没力气,他真想把自己的手也伸进去,看看是什么反应。
双腿支撑不住,他斜着身体倒在地上。什么都听不到,身体也动不。
不过师父还在,师父能救活自己吗?
自己不能出大事啊,不然再带上元益,大家的日子简直不要过了。
那个祟鬼到底是从哪冒出来了,他实在不知道啊。他觉得今天最大的错算是听了穆凝的话,觉得自己真的能在这个祟鬼手边给师父帮上忙。自己应该先跑才是,跑得远远的,跑到天边,给师父送一片雨云来,才能帮上一点忙。
奉悟是连山的火,自己只是一滴水。
庞冥还记得自己在奉悟手里挨得那一下。当时他从穆凝身后奔向济桢,而奉悟察觉到自己有腹背受敌之危,于是从手中散出数条火柱,让火柱朝着济桢和庞冥奔涌而去。
济桢叫他过去。
他听见了,但了解不等于能做到。
一侧的火柱被消灭,奉悟也测算出了二人的本事。他知道个人所长各有不同,而能带来的危机确实不一样。眼前这位女道士虽然修为深厚,但终究只是在修为方面为修士中的翘楚。他不担心。
有点值得担心的就是背后那个小子。
虽然阵法连续两次看破,奉悟确实心生不悦,但还没到杀人灭口的地步。当一行人在水下密室闲谈时,高朗发觉外头有人,安排他们出来处理掉那位不速之客,他还觉得有些小题大做。要不是立场不和,他反而想去问问,他们到底是怎么破解自己的阵法的。
不宜恋战。奉悟能看见关着吴让的囚笼,他大约情况不好。后面那个修士也不知道实力如何,公沙的本事也是虚得很,不过充数罢了。这些都还好,只是拖得时间长了,引了高朗不满。人在屋檐下,鬼也在屋檐下,到时候就麻烦了。
庞冥解决了身边的火柱。他意识到了这个祟鬼高深莫测的水平,更准备上前相助济桢。
视线里,侧着身子的奉悟忽然停下了手中的动作,立在那里。
庞冥看着奉悟。他看不全奉悟的脸,只有眼角,却忽然感到大事不妙。这种感觉是没来由的,或许是因为他的命先于他这个人感受到运。
且看奉悟。他的周身出现一圈红光,而四周纷繁错乱,奉悟似乎在对济桢放什么话,但庞冥的耳朵像是被烧着了一般痛得很。于是他躲避不及,只能用全力化出一层水来忽悠自己安危,但还是被二者碰撞时的气流撞击全身,被甩飞,坠在草地上。
还是赶快爬了起来,但是身体出现问题了。
是在发烧?庞冥伸出手摸了摸自己的额头,似乎没什么差别。痛苦一阵一阵地袭来,呼吸开始出现问题,变得急促。
痛苦哪来?
他的身上,有什么地方正在灼烧。
像是从胸口到腹部,有一道线火烧火燎起来。我想要用法术自疗,却发现法术变得支支吾吾,不再受我控制。但其实还被我控制,只是它们都像浮于掌上的水,是一颗晶莹宝珠,忽然坍塌,只能靠手掌留住一些,但最终无法制止它消弭,连最后的都被风吹走,被日光晒走。我这才确定,我多年累积的法术毁伤一半。
沈度养病那段时间,曾经和看护他的庞冥说过这段话。
这就是灵脉,这就是灵脉被烧伤。
但庞冥得到一时庆幸的机会,因为他们都是向琬的后辈,都在出事之后被多加一课,那就是如何修补灵脉。
庞冥在脑中回想,在口中哆嗦着念出咒语,感到自己被灼烧但温热流失的身体多了一缕柔和,心中多了一丝安抚。
然后等着他的,就是那不知从何而来的祟鬼,以及他从后而来的一拳。
那一刻,关于他自己的一切终止。呼吸,呼吸还在吗?用哪里呼吸?他全不可知。他的鼻子也不在上场,只有眼睛还不放弃,为了提醒他清醒一点,还专门让他看向脚下的一大盘血。
那只手臂抽了出去,庞冥顺势一抖,但还是在倒下之前转过半身,看到那个祟鬼。
他很像人。但人也是很不像的,比如男的人和女的人,老的人和少的人,祟鬼装成的人和做修士的人。他像谁呢?像庞冥去外面京城时,那些在马车上吟唱的人。京城这个地方对庞冥真是倒霉透了,这位来自京城的老爷,大约四十上下,秉着面孔看着自己那支被血沾染的手臂,十分不悦,一边甩手一边看回庞冥。
庞冥看到他说了些什么,但是听不清楚。
他已经没力气了。治疗灵脉的法术和治疗自身的法术不可能同时使用,一直到他复原。师父和穆长老也很不可能在短时间内从这几个祟鬼中抽身,再找到一块合适的地方给他医治。
他这一生到此为止。
但心中还有些不甘,尤其是看着面前这个人。他就是讨厌这个人皮。
手无力的下垂,却摸到了挂在要变得一块坠子。
他还能一搏。
祟鬼已经完全不把他放在心上,转身,准备朝穆凝的方向走去。
经营四方兮,周流六漠。
坠子贴在他的手上,从手心化出的一条如柳叶般两尖中实的水流,从背后贯穿祟鬼的胸膛。
连坠子都没入其身。
脱力,庞冥斜着身子倒了下去。周围安静一些。眼前的穆凝似乎没有大碍,他想转头去看看济桢的状况。
这个祟鬼可不好对付啊。
奉悟挡着他半个身子,但他还是透过水雾看着向前奔来的济桢。
他闭了一下眼睛,再次睁开看到的就是高天。
灰蒙蒙的,他希望看到的是云山轻拂的碧空。
真可惜。
随后一切寂静下来。
天空充斥乌云,不知何时就会落下大雨。终于在众人为洪钧育下葬后回到灵堂,雨紧跟一步落下来。孟生念叨着这是近些年难得的大雨,手里拉着纪儿。因为雨太大,声音太大,年纪还小的纪儿苦着一张脸,拽着孟生和申白的裤腿咿呀叫着。
灵堂还会停几天,韦静让大家不必忙碌,先去休息。
孟生一家不在身边,明斤在窗户边的凳子上坐下来。屋子外面还有一道长廊,所以屋内也不用担心开窗户雨水跳进来。从窗户其实看不到雨水,因为屋檐很高,外面还连着院子,明斤只能看到被雨水打的低头的叶片。
但是雨声依旧很大。太吵有时也会带来寂静,因为什么都听不见也是一种无声。
明斤沉浸在自己的情世界中,感怀洪钧育的离去。
在人没走之前,哪怕对他病症的描述再详细再如实,她也正常对待对方。怎么能把人看作将死呢?到底是如活人对待他们,还是如死人呢?明斤自觉笨拙,无法找到所谓平衡,只能到事情发生后再转换自己。
如今亲眼见着洪钧育的棺木被泥土覆盖,看着这几天前他们还闲聊的地方,她的心中开始泛起泪水。
“天光。”
韦静走过来。但因为过于沉浸在自己的世界,明斤没注意到他到来。
“韦道长。”
回过神来,明斤赶快准备起身,但是被韦静阻止,他自己也在明斤旁边的凳子上坐下来:“我有些话相同你说。”
“但说无妨。”
“也是下着这么大的雨,咱们三家聚在一块应付祟鬼,你带的药救了我们会城的两个修士,咱们还没正是同你道谢,在此谢过。”
“这不值得什么说道,”明斤道,“说来,也是因为洪长老引荐,我得以和他一位朋友相识,那解药也是那位朋友给我的,只为防备突发之事。还是洪长老慈悲为怀,最终还是惠及会城的诸位。”
“上次见面,我出言不逊,”顿了一会,韦静略低了头,“后来仔细想过,不论如何还是不该如此说话。韦静在此致歉。”
“这又是说哪里的话,”见韦静这么郑重其事,明斤倒有些应对不来,“玉成是咱们共同的朋友,她有孕实在辛苦,且我后来也无大事,那些旧事不必再提。玉成生子后修养,我陪了她一段时间,她跟我提过,两个孩子出生时夫人都遭了罪,韦师兄也是推己及人。且当时在空云山,我有一位朋友在那段时间要做父亲,派他出去猎鬼时,我也十分担心。我当时脸色,可能确实不大好看,确实有些被道长的直言吓到,但后来想想,您的话其实没错处,不过是人之常情。”
“这些年因为帮着师父处理山中事务,我言辞也渐渐不大客气。但沾了些师父的光,大家对我言语中不当之处也格外包容,”听了明斤的话,再加上后面传来纪儿跟着苏奂玩耍的声音,韦静也没一开始的僵硬,平静说话,“从前我夫人还会指我的毛病,现在她带着孩子在外散修,我也散漫起来。”
“师兄。”
韦静的话音落下,一个修士看准时机走了过来。
“东西收拾好了。”
“对了,差点忘了,”韦静站起身来,“天光,我这边有些东西给你。”
会城风俗,若是老人家在七十岁后辞世,他身前用过的器具,尤其是瓷品,都会散给身边小辈,以及在他们丧礼上出力的友人。明斤是洪钧育请来的客人,远道而来,又在这边忙了几天,不必再为这件小事来一趟会城,在雨停之后赶快回空云山休息为好。于是苏奂做主,明斤可以选第一件。
“这怎么好。”
“不必客气,”苏奂抱着手中把玩一支毛笔的纪儿慢悠悠走过来,笑着说,“我师父没那么古板,你也别把这当成分他家产,他都写好了的。天光,你若是还念着师父的教导,就把他的东西带回去好好用着,才是不忘了他。”
苏奂如此开口,明斤就没有拒绝的余地,于是跟着孟生进入后面一个屋子。
明斤之前没注意过这里。看起来是一间茶室,但四周摆了几件高到屋顶的柜子,里面摆着许多器物。屋子中间有一个长条形的桌子,上面摆了一些瓷器瓷碗。洪钧育不喜奢华,但喜欢写奇巧的玩意儿,据说这些他近身用的器具都是他云游各地时淘回来的。单看这张桌子,真是各地的风味都汇聚一堂。
“师爷还有这些东西。”孟生拿起一个小巧的花形杯子打量着说道。
“也有你的。”
纪儿玩腻毛笔,拿空出来的手拽苏奂的胡须,疼的苏奂脸色都变了,但周围都是城里的人,不好出声。早有担心的申白和韦静一直都几步距离跟着苏奂,见状赶快哄着纪儿把他接过来。
“我知道,”孟生对眼前景色笑了笑,“天光,放开手随便选。师爷留的信中写了,这些东西你都搬走都没事。”
“这些都是洪长老心头爱,还是大家各有一件的好。”
说话时,明斤想着不薄了洪钧育的一番心意,于是围着桌子走了一圈,最终选了一只琉璃制成的大碗。
碗口比碗坐宽一圈。琉璃通体透些绿色,其中含一些自在无规则的亮片亮点,似乎在散发微光。
“就这个了,”明斤双手把这只碗端了起来,又仔细打量碗一圈,觉得还是这个最满意,“马上天热起来,果子就多了,到时就用这只碗装鲜果子,摆着就很好看。”
“确实漂亮,不知是师爷从哪里淘来的,”孟生在旁边看着,“就这一个?再挑一件吧。”
“不了,这一件就是洪长老的心意。大家都能拿到,不忘洪长老才是正事。”
这话说出口时,明斤意识到这是自己学来的。在卢缨去世后,敬豫去世后,还有向琬去世后,晏君猷、裴玄镇和周危都说过类似的话。在明斤的那只箱子里,卢缨的遗物旁边,就摆着其他几位长老给她的东西。
因美丽而悠闲的心忽然落下来。她用双手抱着这只碗,意识到这些器物可能蕴含的非比寻常的意义。
“哎,雨停了。”
不知是围在门口的谁说了这么一句。
明斤看向外面。太阳出来了,终于有一点还在午后的样子。
“刚还瓢泼大雨,这又出太阳了。”有人应了一句。
“万事难料,只能看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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