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流言
周建的手法极其高明，他从不直接散布谣言，而是以一种“听说”、“不知真假”的口吻，在那些心存焦虑、容易恐慌的流民中分享消息。
他所选择的，也多是那些有亲人在城内，或者对城内生活有所了解的人。
一传十，十传百。
流寇攻城的消息，如同瘟疫一般，在城外的流民中迅速蔓延开来。
次日，秀岳县城外，恐慌的情绪达到了顶点。不少流民开始尝试冲击城门，但都被守卫无情地驱散。
然而，他们心中的恐惧，却已经通过各种途径，开始渗透进城内。
有在城外探亲的，有偷偷溜出城去打探消息的，各种口耳相传的消息，带着惊恐的色彩，传入了城中百姓的耳中。
谣言在城中迅速扩散，越演越烈。
起初，城中百姓还不以为意。
他们生活在相对安定的城墙内，对城外流寇的凶残，总带着几分隔岸观火的侥幸。
然而，当谣言版本越来越多，细节越来越详尽，甚至连黑风大王的口头禅都被编排出来时，人心开始动摇。
“你听说了吗？黑风寨的三千流寇，就要打过来了！”
“三千？我听说是五千！还说要先奸后杀，一个不留！”
“我家邻居的表哥，在县衙当差的，他偷偷告诉我，李县令昨晚都把值钱的东西打包了，准备随时跑路呢！”
谣言越传越烈，县城里的茶馆酒肆、街头巷尾，无不在议论着这场即将到来的浩劫。
最初的嗤之以鼻，变成了半信半疑，最终演变为恐慌。
那些机警些的富户和士绅，早已开始收拾细软，准备随时逃避。
他们将值钱的家当装入箱笼，派人打探逃走的路线，甚至不惜重金贿赂守城官兵，只为在危急时刻能有一条活路。
骡马行的生意突然火爆，驴子、马匹，甚至是破旧的板车，都被抢购一空。
然而，对于县城中的普通百姓来说，逃，又能逃到哪里去？
家园、土地，是他们一生的依靠。
一旦舍弃，便是无根浮萍。
他们只能在恐慌与绝望中，将所有的希望寄托在县令李怀德身上。
……
秀岳县衙内，后衙的一间书房中，县令李怀德端坐在太师椅上，肥胖的身躯几乎陷进了软垫之中。
他手中把玩着一块温润的羊脂玉佩，眯缝着眼，听着堂下小吏战战兢兢的汇报。
“大人，城外流民骚动，城中百姓也因此人心惶惶，都传言黑风寨流寇三日后要攻城，甚至扬言要屠城……”
小吏头也不敢抬地禀报着，额头上冒出细密的汗珠。
“哼！”
李怀德冷哼一声，将玉佩往桌上“啪”地一放，语气中带着明显的不屑。
“谣言？不过是些刁民的自作聪明罢了！这秀岳县城，城墙坚固，又有本官坐镇，区区流寇，焉能撼动？”
他端起手边的茶盏，慢悠悠地呷了一口，眼中尽是轻蔑。
“一群泥腿子，就知道胡言乱语！本官坐镇秀岳县多年，哪个流寇敢动此等歪心思？他们不清楚，本官还不清楚吗？这些不过是些宵小之辈罢了！”
李怀德确实是丝毫不慌。
他深知秀岳县城防坚固，高大厚实的城墙，有朝廷重兵把守。
哪怕真的如传言所说黑风寨有三千之众，也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罢了。
就那些吃不饱的歪瓜裂枣，平日里想必是过着有上顿没下顿的日子，一个个面黄肌瘦、萎靡不振，吹阵风都能把他们吹跑。
这样的人，能有多大的战斗力？
还攻打县城。
呵，简直是笑话！
李怀德认定，这些所谓的谣言，不过是流民百姓的瞎编乱造，或是某些别有用心之人煽动人心罢了。
他对此嗤之以鼻，甚至觉得这些百姓愚蠢至极。
“大人教训的是，是卑职思虑不周。”小吏连忙低头哈腰，不敢多言。
“哼！”
李怀德冷哼一声，重新坐下，拿起一根鸡腿，狠狠地咬了一口，油腻的汁水顺着嘴角流下。
这世道，只要有权有势有靠山，任你外面如何风雨飘摇，依旧可以高枕无忧。
然而，就在李怀德自鸣得意之时，异变，却悄然降临。
次日一早，李怀德还在睡梦中，便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
“大人！大人不好了！”门外传来管家焦急的声音。
李怀德不耐烦地起身，披上外袍，不悦地打开房门：“何事如此喧哗？天塌下来了吗？”
管家脸色煞白，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跪倒在地。
“大人，城防营的张将军，昨夜……昨夜带着亲兵，失踪了！”
“什么？”
李怀德闻言大惊，瞬间软倒身子。
张将军是城防营的统领，也是他安插在军队中的心腹，更是他用来抵御流寇，震慑宵小的最大依仗。
他怎么会突然失踪？
不等他反应过来，又一道惊人的消息传来。
“大人，郡守府里的眼线传来消息，郡守大人身边的红人，王参军，昨日夜里秘密来访，却只与赵大人密谈了半夜，之后便匆匆离去。”
一名小吏慌慌张张地跑来汇报，额头布满了冷汗。
赵大人，乃是县丞，与李怀德素来不和。
王参军秘密来访，却避开了他这个县令，反而与县丞密谈？这其中，透着一股不同寻常的诡异。
李怀德的心头瞬间涌上一股强烈的不安。
他背后的靠山，乃是郡守大人的妾室，自己的亲姐姐。
可郡守大人身边的红人，却与县丞密谈，这难道是郡守大人……对他有所不满？
恐慌，如同冰冷的毒蛇，一点点缠绕上李怀德的心脏。
然而，这仅仅只是开始。
当天下午，几份从郡守府发出的公文，摆在了李怀德的书案上。
公文的措辞极其严厉，赫然是针对秀岳县的旱灾与流寇作乱问题，对李怀德的治政能力提出了强烈的质疑，甚至隐晦地提到了“渎职”与“失察”等字眼。
更让他心惊肉跳的是，其中一份公文赫然要求他“三日内，将秀岳县的流寇之患彻底平息，否则，将严查到底！”
强人所难！这简直是强人所难！
李怀德气的跳脚。
三日内彻底平息流寇之患？
怎......怎么不说让枯木逢春？
这说不定他还做得到，求求仙府的“仙人”......
城防营的张将军现在下落不明，指望不上，县尉李钢铁更是因为他驱逐钱师爷的行为而寒了心，近日来报病不出。
李怀德的冷汗涔涔而下。
这绝非寻常的公文。
这分明是郡守大人，或者说是郡守大人背后的某些势力，在刻意给他施压，甚至……要除掉他！
他平日里贪污受贿，鱼肉百姓，这些罪名李怀德心知肚明。
只要稍加查证，便足以让他身败名裂，甚至人头落地。
他当然贪墨，但哪一个地方官不贪？他做的如此隐秘，且年年都有孝敬送去郡守府，怎么会突然就被查？
这分明是郡守大人要对他动手！
这些公文，赫然成了最好的证据。
李怀德再也无法保持镇定。他焦躁地在书房内来回踱步，肥胖的身躯颤抖着，脸上的油光也无法掩盖他内心的恐惧。
他试图派人去郡守府打探消息。
却发现他往日那些得力的眼线，此刻都仿佛人间蒸发一般，根本联系不上。
而那些平日里对他阿谀奉承的同僚，此刻也纷纷避之不及，甚至连通报都不愿替他去。
往日宴请宾客，座无虚席的县衙后堂，如今竟是门可罗雀，冷清得让人心底发寒。
李怀德感到自己仿佛被一张无形的大网所笼罩。
四面楚歌，孤立无援。
到了夜晚，又一道消息传来，彻底击溃了李怀德的心理防线。
“大人，那边传来消息，说……说李姨娘被郡守大人关禁闭了，说是……说是夫人那边的人告状，说她干预政务，包庇您……”
李怀德的心腹小厮结结巴巴地汇报着，脸上带着难以置信。
姐姐被关禁闭！
这意味着他姐姐在郡守府的地位受到了严重冲击！
而原因，竟然是因为他！！
李怀德只觉得脑中“轰”的一声，他猛地跌坐在椅子上，脸色惨白如纸。
他想起了钱文远被革职时，钱文远看他的眼神——那是一种带着怜悯的冷漠。
现在回想起来，钱文远恐怕早就看透了一切。
李怀德以为自己一手遮天，没想到，在郡守大人眼中，他不过是一颗随时可以舍弃的棋子！
他终于明白，这根本不是简单的郡守不满。
这是有人在布局，在一步步地将他逼入绝境！
黑风寨的流寇攻城，不过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真正的杀招，来自郡守府，来自他最引以为傲的靠山。
一旦他姐姐失势，他李怀德便成了郡守大人案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
再也顾不得什么颜面，什么官位，什么百姓死活。
李怀德的脑海中，只剩下了一个念头——逃！
活命，才是最重要的！
李怀德几乎是被吓破了胆。
他甚至没能撑过钱文远所设定的三日。
逃出秀岳县城，带着他多年来搜刮的财富，找个无人知晓的地方，过上富足安稳的日子。
至于城中百姓的死活……
哼，与他何干？
李怀德的脸上，逐渐浮现出一种病态的狰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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