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遥来这里，的确有一件事。
他轻轻笑道：“我来回答那个问题。”
姑射来了兴致：“我记性不好，这几百年怕早忘了干净。”
“无妨。”燕遥神色淡然，“神不渡已，无归处天地为家，人有悲他，留梦中虚实由心。”
他这句话莫名其妙，一边的风来却听明白了。
这正是穷梦山的入梦口诀“神不渡已归去无归，人有悲他梦深留梦”的变体。
亦或者说，答案。
闻言，姑射哈哈大笑，连道几个好字：“这个答案不错，我很喜欢。”
“那我可以从梦中取走一样东西吗？”
“当然。”姑□□快地拿出一张残页，递给他，“好了，我要继续睡了。”
燕遥顿了顿：“听说仙姑为逍遥宗找了个继承人，是我的弟子应雪承？”
姑射没有睁眼，懒懒道：“我梦到自己时日无多，自然要为宗门打算的。你的弟子很不错，他爱来不来，不来拉倒。”
“可这不正印证了结局？”
“是啊，兜兜转转，还是主角掌逍遥宗，反派神魂俱灭。”姑射轻笑，“可怜书外人的你，还要为他博一次么？”
“仙姑，你放弃了吗？”
“人都死了，还说这些做什么？”姑射的声音愈发轻了，“都不在了，只留下我一人，做一场他们还在的大梦。我心何处，逍遥梦中……”
她似是入眠了，毫不在意这是最后一次见面。
燕遥掩上门，低声叹道：“晚安。”
他们没有避开风来，风来看向草庐，只觉怅然若失。
只寥寥几语，他仿佛看到了故事开头的鲜衣怒马少年时，到最后四散江湖，身亡何处。
再寻不回来了。
风来慢半拍跟上燕遥，看向那张缺了一角的空白残页，问道：“这是什么？”
“天书。”燕遥看他一副不信的样子，改口道，“是剧本，滴血可以看到本人结局。”
说话间，燕遥抬起他的左手，在食指一刺，血色落在残页上，只显出四个大字：
神魂俱灭。
即便早有心理准备，燕遥还是难以移开目光。
风来没那么在意，转移话题：“仙姑也是穿越者？”
“她是书中人，得到这页剧本，成为了觉醒者。”燕遥摇了摇手中残页，“你可知道，她同仙盟前任盟主是青梅竹马？”
风来自然听说过，尘明瑜与卢家独女卢青芜指腹为婚，后尘明瑜主动退婚，迎娶尘不飞的母亲林夫人。
卢青芜这个名字，只作为边边角角出现，谁能想到她竟是逍遥宗宗主？
风来不禁好奇：“那她在剧本中是什么定位？”
“早逝的白月光。”燕遥从前经常给风来说故事，不愁他听不懂，“但她觉醒后不仅没死，还和尘明瑜等一众好友决心闯荡江湖，后来得了第一大侠的名号。”
“有所耳闻，我记得小时候你给我看过一代江湖的话本子？”
“是啊，是要挑起你对学剑的兴趣来着。”
风来又看了眼草庐，忽然道：“师尊，我有点后悔了。”
“嗯？”燕遥不明所以，“后悔什么？”
“早上我说的答案。”风来嗫嚅难言，还是道，“不管你我身份有没有调换，我死后，你不要记得我。”
“你这人，怎么想一出是一出的。”燕遥握紧他的手，“早知这样，不让你在旁边听了。”
风来垂头，托起他的手臂，在手背落下一吻：“那可不行，师尊绝不能丢开我。”
燕遥心念一动：“不会的。”
天色渐晚，尘不飞非要留他们在仙人府歇一晚。
热情得不太像他。
燕遥深觉有异，果不其然，第二天大早就等到了门口的应雪承。
衣带染尘，发梢沾露。
一看便是披星戴月而来。
应雪承深吸一口气：“师尊，师兄，我和你们一起去妖界。”
风来先行开口：“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应雪承点头：“我知道，我们一起去妖界。”
“你以为人多力量大吗？出事怎么办？尘不飞他不拦着就算了还帮你！”
说实在的，应雪承更怕师兄，马上看向燕遥：“师尊……”
“又来，你又来。”风来轻轻挑眉，“师尊这次一定站我这边。”
燕遥不合时宜接道：“一起去吧。”
风来：“……”
对上风来幽幽目光，燕遥别开脸去：“你忘了他十岁那年为了拜师做了什么吗？”
应雪承不愧是男主，执行力和犟牛精神上比之风来也不遑多让。
小小年纪从奉酒城跑到穷梦山，说要拜神仙为师。后来更是百般软磨硬泡，终是让他成功拜入师门。
如果不让他去，他也会偷偷跟上来。
燕遥不由自主地想，这师兄弟挺像，可是再一想，怕是都随了他们的好师尊。
风来嗤笑一声：“多少年了，一点儿长进也没有。”
应雪承笑着回应：“彼此彼此。”
“你是不是觉得有靠山了？”
风来撩起袖子吓唬他，应雪承下意识躲到燕遥身后：“师尊！”
“你们谁也别说谁。”燕遥轻揉眉心，“留着点力气路上吵架。”
“哼。”风来瞥了应雪承一眼，掏出一个裹布长条状的东西，“还你。”
应雪承接过来，尽管已经猜到是什么，指尖仍止不住轻颤。
一圈圈拆开布条，擦拭如明镜的倦影剑赫然在目。
风来语气不善：“青荷一战前，师尊让我把剑还你，但我没还，你怨我么？”
他这番话说下来，看不出歉意，可细细擦拭过的剑身已是最好的证明。
“怎么会怨师兄呢？”应雪承叹道，“是师兄怨我吧。”
“你知道就好。”风来没有否认，“可你还要知道，不止是怨。”
爱之深，责之切。
应雪承收好剑，正色道：“百年来雪承未有一日敢忘记练剑，定不会拖师尊和师兄后腿。”
燕遥在旁边沉默看完这一切，眼底含笑：“好啦，出发吧。”
风来轻松上剑，挑衅一笑：“师弟，比比御剑之术？”
应雪承一脸无语：“我以前就比不过你。”
“那我可不管。”风来已飞远，“别到时候连剑都飞不起来，以后出去别说是剑尊仙的弟子！”
此话一出，应雪承踏上倦影剑，摇晃几下，燕遥摇头道：“没念剑决。”
“哦哦，多谢师尊。”
应雪承捏决起飞，快速追上风来，他们二人较劲儿，留下燕遥在后略带无奈。
等等，你们师尊的实力还没完全恢复啊！
燕遥踩剑而飞，好在风来没有飙剑，刻意放缓速度，等他们追上来。
风来拍拍应雪承的肩膀：“不赖。”
随后，他飞到燕遥身边，为南柯剑注入灵力：“师尊，要不要和我共乘一剑？”
“不用。”
“好，那我等你。”
风来对燕遥一派温柔体贴模样，应雪承已然习惯，毕竟风来以前也差不多，现在更直白而已。
他不由得想，以前……以前是什么时候呢？
已经模糊不清了。
原来离上一次三人携手踏剑而行，已经过去百余年了啊。
白云悠悠，山高路远。
路上风来和应雪承没有斗嘴，燕遥也有闲工夫想下一步计划。
有了通行令，从金玉城到妖界没有问题。
可……妖族内部情况如何？
应雪承提议：“我们去湖市打听一下消息吧。”
燕遥一人去湖市不难，可他还想带上风来和应雪承，只能去拿湖市的通行令了。
他正盘算着，应雪承接到传书，脸色一变，重重叹了口气。
燕遥问：“怎么了？”
应雪承收好信件，摇头道：“绪老爷不行了。”
燕遥这才知道，应雪承前不久离开仙人府，正是去为绪老爷治病。
等昨天绪老爷病情稳定，面色上没有大碍，应雪承留绪忘忧陪她的父亲，接到尘不飞的消息连夜赶回来堵门。
燕遥问：“你也没办法？”
应雪承沉吟片刻：“若昨天挺过去，还有希望。”
但是没有。
哪怕他是神医，也救不了一个行将就木的人。
燕遥想到一个人，问：“绪离愁知道吗？”
“已修书让他赶回来了。”应雪承眼眸沉沉，“我想为绪老爷拖一段时间，让绪离愁赶上最后一面。”
连一向不问人间事的风来也点头：“人之常情。”
达成共识，三人调转方向去绪府。
绪府果真如燕遥想象中一般，富丽堂皇，可比肩当年的应府，可惜这般珠光里，裹着摇摇欲坠的枯败死气。
他们穿过厅堂，来到屋外，应雪承进去。
屋内构造和寻常富贵人家没什么不同，只是别人要么信神佛，要么信祖宗，绪府在厅堂摆了一尊女子木雕。
风来脚步一顿，深深看了一眼。
等应雪承施针后出来，燕遥在院子里逛了一阵：“看下人神色，绪老爷病了许久。”
应雪承点头：“是，但他一直没和儿女说。”
燕遥想到前不久的事：“的确，绪离愁之前回金玉城还躲着藏着，不想让他爹抓他回去。”
沉默。
命运总是这般喜欢捉弄人。
“师尊。”绪忘忧端着空碗出来，面容憔悴，又看了眼燕遥，不自在喊道，“师祖……”
燕遥点点头：“绪姑娘，放宽心，绪离愁在无冬岛过得很好。”
绪忘忧眼底多了些许喜色，从袖子里拿出块牌子：“听说你们要去湖市，爹爹当年偷偷去湖市还留着呢，他让我拿过来，不过只有一块……”
燕遥接过：“够的，多谢了。”
绪忘忧不知道燕遥有灰剑穗这一特殊信物，加上她手中这块通行令，已经可以去两个人了。
他们这段对话唤回风来的思绪，风来抬起头，看向绪忘忧：“绪府厅堂摆的那尊木像，是谁？”
绪忘忧见他脸色，如实道：“绪家第一任家主救下来的孤女，自称檀娘，是绪家产业的幕后东家。”
“那她现在还活着么？”
“风师伯说笑了，凡人寿命不过百年，檀娘身体差，活到五十几岁，第一任家主便跟她去了。”
“……”
风来没有说话，燕遥借机将他带出绪府，温和道：“你有几分像那座木像。”
风来收拾好心情：“我也没想到会在这样情况下，见到我的娘亲木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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