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就在小婴儿的吃、哭、闹、睡中混沌之中流逝。
对于假婴儿,富察清宁而言,现在度过的每一天都是对她的耐心和意志力的煎熬和苦修。
她就像一个被困在这方寸之地里的囚徒,拥有成熟健全的心智,却被禁锢在无法自如控制的幼小身躯里,被迫用最原始的方式表达需求和不满,甚至有时候的哭闹都是无人知晓的情绪崩溃下的发泄。
小小的大脑和身体根本无法容纳这激烈的情绪,往往这般哭闹一通身体都会发出抗议,低烧病一场。
富察家常请的大夫也搞不懂,为什么会在几个月大婴儿的脉象中诊出郁结来。
只得下意识的用自己的经验和理解,跟急得不行的富察家众人说道:“贵府姐儿天生生性敏感,平日里精心看顾着些,估摸着是心里不太爽快这才哭闹不休,引出病症来。”之类的话。
清宁花了好些时间才勉强适应这具身体,接受了无法改变的事实。
饥饿时小婴儿的自我保护意识会不受控制地啼哭,排泄后成人的认知会让她感到不适和羞耻而扭动不安。
每一次哺乳,被乳母抱在怀里,感受着陌生体温和气息,她都感到一阵难以言喻的别扭和心理上的不适,只能紧闭着眼睛,假装自己看不见。
为了生存本能用力吮吸着奶水,反应过来后有时候还会有一种心理上的恶心涌上来,让她泛呕。
大多数无所事事的时候,她选择了沉睡,仿佛这样就能逃避这荒诞的现实。
在终于意识到这具弱小的身体经受不住她的折腾,怕在哪一次的病重就这么早夭了,这才让自己拼命适应这种婴儿生活。
随着清醒的时候越来越多,婴儿的各个感官都发育起来了后,这无聊让人想发疯的日子才变得有趣了起来。
她的视力逐渐变得清晰,能够更清楚地四下打量所身处的环境。
她的婴儿床安置在一间不算宽敞的屋子,地上铺的是青砖,家具是普通的榆木材质,样式简单,甚至有些家具的边角已经被磨得圆润光滑,显出家中并非富裕,却也有着年头的沉淀。
窗户上糊着的窗纸有些发黄,透进来的光总是柔和不刺眼的。
空气中常常弥漫着一种淡淡的味道,是炕烟、旧木头、草药和偶尔飘来的食物香气混合而成的,这就是“家”的味道吧。
她也被正式命名为了“富察清宁”。
那个被人唤作“奶奶”的老妇人是她的祖母,富察家的老夫人。
在那个她刚到这个世界的日子,祖母亲自为她取了这个名字。
清宁。李清宁,富察清宁。
她在心里默默念着这个与她上一世一样的名字,一种神奇的宿命感出现在她的心头。
通过这些时日清宁的观察和断断续续听到的家中人的对话,她也终于逐渐拼凑出这个家庭的基本情况。
首先是她的父亲,富察·额尔赫,在内务府当差,似乎是个管理库房或是采买之类事务的小管事。
每日天不亮就得出门,有时回来得晚,身上会带着一丝淡淡的仓库内特有的陈旧气或是官衙文书特有的墨汁味。
他话一般不多,面容时常带着为生计奔波的疲惫,但每次回到家,总会先到正房给老夫人请安,然后来看望她和母亲。
他看着她的眼神,最初的复杂已渐渐被一种沉默的温和取代,偶尔会用粗大的手指极其小心地碰碰她的脸蛋,那动作笨拙又认真。
她的母亲,是来自另一个包衣家族,似乎是姓林佳氏。
是个符合上一世清宁想象中经典的古代女人形象,性情极其温婉柔顺的妇人。
生产的时候伤了元气,脸色总是有些苍白的,说话声音细细软软,带着江南水乡般的吴侬软语调,或许是祖上有汉人血统?林佳氏这种姓氏好像就是汉人入汉军旗改变而来的吧?清宁不确定的想。
她大部分的时间都卧病在床,但精神稍好的时候,总会让奶娘把清宁抱到身边,抱着她,轻轻拍着她的襁褓,哼着不成调的但又温柔的摇篮曲,眼神里充满了近乎虔诚的爱怜。
清宁能感觉到,母亲对于没能生下儿子是有些自责的,又因为这种想法对清宁有些愧疚。
因而将更多的关注和爱意倾注在她这个女儿身上。
还有那个年长几岁的哥哥,富察·格泰。
一个虎头虎脑、精力旺盛的小男孩。
约莫四五岁年纪,脑后拖着一条细小的发辫,身上穿着厚实的棉裤棉袄,像个小炮弹似的在院子里冲进冲出。
他对这个突然多出来,只会睡觉和哭闹的“妹妹”充满了好奇。
“额娘,妹妹什么时候能跟我玩?”他感到无聊时常常会趴在炕沿,瞪着一双酷似父亲的黑亮眼睛,盯着襁褓里的清宁问道。
“格泰乖,你妹妹还小呢,要长大了才能跟你玩。”林佳氏总是温柔地笑着回答格泰。
有时,格泰会偷偷把自己宝贝的不得了磨得光滑的羊拐骨或者一个粗糙的小木马放在清宁的枕边,小声说:“妹妹,我的玩具给你玩。”
然后又一阵风似的跑开。
清宁看着这个只有几岁大的小哥哥,心里感觉有些微妙。
这就是她这一世的兄弟了。
看着他无忧无虑的模样,她内心深处那根因现代记忆而始终紧绷的弦,似乎也稍稍松动了一些。
这个不大的家,日子虽然过得平静祥和。
但是生活上却有些清贫。餐桌上少见荤腥,大多时候是自家院子角落里开辟出的小菜园中自己种的时令蔬菜,主食是糙米饭和稀粥,偶尔父亲从衙门回来的时候会带一小条猪肉或几条小鱼,那就是改善伙食了。
祖母和母亲的衣服浆洗得褪色,但总是干净整洁。
下人只有一个上了年纪的粗使的婆子和一个刚刚留头的小丫头,再加上因为母亲身体不会没有奶水而请的奶娘,这便是全部了。
这是一个典型的、挣扎在温饱线上的清代底层旗人家庭。
阶层等级虽然森严,规矩不少,但这个家庭的成员之间,却弥漫着一种相互扶持又彼此关心的温情。
清宁安静的躺在摇车里,听着窗外风吹过院中那棵老枣树枝丫的沙沙声,听着祖母念经的喃喃低语,听着母亲低低的咳嗽,听着哥哥在院子里嬉闹跑过的喧闹声,听着父亲归来时沉稳的脚步声……
她依然还是无比怀念那个信息爆炸、自由独立的现代世界。
但是强烈的求生本能和理智告诉她,回不去了。
她已经是富察清宁,大清王朝康熙元年出生的一个包衣奴才的女儿。
这就是她这一生的起点,她必须接受,并努力活下去。
只是,偶尔在寂静的深夜突然醒来,盯着漆黑的虚空中,巨大的孤独感和迷茫还是会如潮水般将她淹没。
未来该怎么办?
在这个完全封建陌生的王朝,她这渺小的躯体,又能做些什么?
那个曾经一闪而过的机械音再也没有出现,仿佛真的只是她意识混乱时的错觉。
她叹了口气,当然,出口的只是一声细微的稍重的呼气。
然后,她再次闭上眼睛,放空大脑强迫自己再次入睡。
至少,目前看来,这个家还是祥和的。
先长大再想其他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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