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来暑往,富察清宁抽条似的长到了四五岁年纪,褪去了部分婴儿肥,初初显露出清秀的眉眼和小巧精致的五官,愈发显得伶俐可人。
她早已熟练掌握了满语和汉语的日常对话,甚至能连蒙带猜地认得了家中账本上大部分的繁体字迹。
当然了,这一切都巧妙地隐藏在孩童的好奇与模仿之下。
每每林佳氏抱着她看账本的时候,她都会用小孩子的好奇指着账本上的字逐个问母亲是什么字,这一段是什么意思呢?
反正小孩子的问题就是很多的呀,只是她的问题比较有逻辑罢了。
这一日,家中迎来了一件不大不小的正经事。
父亲富察·额尔赫请来了一位西席先生,专为已经七岁的格泰开蒙。
先生姓胡,是个五十来岁的穷困老秀才,穿着洗得发白的青布长衫,面容清癯,眼神里带着读书人特有的清明与一丝被生活磨砺出的窘迫。
他原是汉人,因屡试不第,又家道中落,只得在各个府邸中谋个馆席,教导蒙童,换取束脩维持生计。
但也不是能够经常找到活计的,想开个小的私塾,可是他也没那个条件,现在他住的地方都只是租住的几间小屋子,还要供给老妻与二十几岁已经娶妻的儿子居住,他的儿子在读书方面也没有什么天赋,连做账房的本事都没有,只能在饭馆里当个跑堂的挣点糊口罢了。
能请得起专馆的先生,那些人家也不会专门请个才只是个秀才功名的他。
就这样,被正在为儿子读书事上发愁的额尔赫碰上了,用每月半两银子包他在家里的吃食的条件请回了家。
因为家里能挪用的银两有限,京城里最便宜的私塾也得一次交5两银子的费用,还得每每年节里还要给先生送上面子上过得去节礼,这些是现在的富察家承受不起的。
即便这只是个老秀才,也已是额尔赫为了儿子前程所能做出的最大努力,足见其对长子教育的重视。
开蒙仪式简单却郑重。
堂屋正中悬挂着不知道额尔赫从哪里淘回来用粗制雕版印刷出来的至圣先师孔子的画像,案上摆着简单的果品。
格泰被母亲林佳氏收拾得干干净净,穿着一身颜色有些浅了的宝蓝色小马褂,一看就是只是在正式场合才会拿出来穿的衣裳。
格泰紧张又兴奋地站在下首。
额尔赫领着格泰,先向孔子像行了礼,又向胡先生深深作揖:“犬子愚钝,今后便有劳先生费心教导了。”
胡先生捻着几根稀疏的胡须,受了礼,点点头道:“东家放心,老夫自当尽心竭力。”
仪式毕,在东厢房隔出的一间小小的静室当作书房,便成了平日里上课的学堂。
一张方桌,两把椅子,墙上贴着一张写着“天地玄黄”的大字条幅,墨香混合着旧书的味道,这便是全部了。
见到这一幕的清宁,心里就像被羽毛搔过一样痒。
正统的知识!系统的学习!
这是她融入这个时代、理解这个世界的绝佳机会,她绝对不能错过。
她蹭到母亲身边,扯着林佳氏的衣角,仰起小脸,眼睛睁得圆溜溜的,里面盛满了毫不掩饰的渴望:“额娘,哥哥念书,清宁能听吗?清宁乖,不吵。”
林佳氏有些为难地看了看丈夫。
女子无才便是德这句话虽然它原本的意思并不是说让女子不要读书,但是传到如今这个时代,已经成了最基本的字面意思。
林佳氏在娘家的时候也是跟着母亲学过女四书的,以便未来出嫁到了夫家,能体现女儿家的贤德与教养,不会连最基本的礼仪修养都没有,连账目都看不懂。
但是旗人家女孩,一般都不会特意教女儿家的读书习字,只识几个字大多精力放在管事理家上。
不管汉人还是满人让女孩儿正式进学,都是少有的事。
额尔赫看了看女儿期盼的眼神,又想到她平日显露的“灵巧”,心下微动。
他转向胡先生,语气带着商量和一丝赧然:“先生,您看……小女年幼,甚是慕学,能否让她在一旁听听?绝不打扰先生讲课和小儿的功课,只是……耳濡目染一番。”
胡先生瞥了一眼站在门口眼中充满了渴望、期盼的望夫石般的清宁。
见她实在眼神清亮,模样乖巧,又思及自己不需要多教导什么不耽误功夫,便捋须点了点头:“既是闺阁稚女,旁听无妨。只是学堂有学堂的规矩,不得喧哗,不得随意走动。”
清宁闻言立刻小鸡啄米似的点头,声音清脆:“清宁听话!”
于是,书房里便多了一张平日里祖母用来在廊下坐着用在做针线活的小小杌子,清宁得以坐在不影响两人的角落里,开始了她的“旁听”生涯。
胡先生的教学从最基础的《三字经》开始。
他念一句:“人之初,性本善。”
格泰便跟着念一句,声音洪亮却时常拖长了音调显得有些懒散,注意力明显不太集中,念了几遍,眼神就开始不住的往窗外瞟。
清宁则坐在小杌子上,双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膝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先生,小嘴无声地跟着默念,将每一个字独属于这个朝代官话的发音、每一个繁体状的字形死死刻进脑海里。
她的记忆力本就因成年灵魂的专注而远超寻常孩童,此刻更是全速运转。
“性相近,□□。”
“苟不教,性乃迁。”
胡先生注意到这个旁听的小女孩异常专注的神情,心下有些讶异,便存了上了几分心。
某日,他指着《三字经》上的一个“初”字,故意问格泰:“此字何解?”
格泰抓耳挠腮,支吾了半天:“是……是开始?”
胡先生不置可否,目光转向角落里的清宁:“姐儿可知?”
清宁见先生垂问心里一跳,知道自己表现的时刻到了,但必须把握好度。
她站起身,像模像样地福了福,走到书桌旁,刚好脑袋能看到桌面,看了看先生在书本上指的是哪个字。
才用稚嫩的声音回答:“回先生话,‘初’字,是‘裁衣之始也’。”
面上露出几分天真稚气,内心却腹议:这是《说文解字》里的解释,还好她前世恰巧记得,用在这里既显用心,又不至于太过。
胡先生眼中讶色更浓《说文解字》他还没有教过她是从哪里知道的?连追问道:“哦?你从何处得知?”
清宁眨眨眼,露出一点“努力回想”的表情:“前些日子里听……听额娘说起做新衣裳,额娘说‘初裁’……清宁就记住了。”
她话说的含糊,巧妙地将知识的来源推给了无意中听到的父母对话,先生又不能问道母亲那里去。
胡先生捻须点头,算是被应付过去了。
不过一日的课程结束后,胡先生在临走前跟额尔赫说起这件事,道:“令嫒倒是心细如发,闻一知十,颇有灵性。”语气中带着几分真实的赞赏和不可察觉的可惜。
额尔赫听了先生的夸赞与有荣焉,嘴上却谦逊道:“先生过奖了,小女不过是记性好些,胡乱听得一耳朵罢了。”
自此,胡先生对清宁的“旁听”便默认了,有时甚至会多解释一两句。
清宁如饥似渴地吸收着一切知识。
她不仅学《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也学握笔的姿势,用哥哥格泰多出的一只没有用的小毛笔沾水在她特意让父亲搬来的用作桌子的小方凳上学最基本的笔画顺序,借用帮哥哥研磨的借口,学会了磨墨的方法。
但她还记着不能过分冒头极其谨慎。
格泰背不出书被戒尺打手心时,她绝不会表现出自己早已倒背如流。
格泰写字歪歪扭扭时,她在小凳子上写给先生看的功课,也符合这个年龄的小孩子手腕没有力气,还不太能控笔的稚拙。
她的进度始终保持在因为比哥哥更认真所以会“稍快一点”、“更工整一点”的程度,是一个让先生惊喜、让父母骄傲、却不会让兄长感觉收到打击难堪的“中上之资”。
她无比清楚地明白,在这个家庭里,格泰才是继承家业、光耀门楣的希望所在。
她可以优秀,但不能夺目,更不能威胁到哥哥的地位。
她的学习,是为了自己未来的安身立命,而非眼前、未来的虚名。
窗外,蝉鸣声声,伴随着书房里稚嫩的读书声和胡先生抑扬顿挫的讲解。
清宁端坐在小小杌子,目光清澈而专注,手中的毛笔虽然握得还有些吃力,却一笔一划,写得无比认真。
这个时代知识的大门,正在她面前缓缓打开。
她像一个久旱逢甘霖的旅人,贪婪地吮吸着每一滴能让她在这个时代更好地生存下去的甘露。
为未来做准备的路,还很长。
而她,终于迈出了艰难的第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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