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冬去春来，富察清宁三岁了。
她愈发适应了这个小小的身躯和这个时代的生活节奏。
言语上，她已经能够流利地说出完整的句子，语言逻辑清晰。
这样的语言天赋时常让家人啧啧称奇，但也仅止于“格外聪慧的孩童”范畴，她将分寸拿捏得极好。
这一日，窗外下着淅淅沥沥的春雨，带着倒春寒的凉意。
屋内烧着暖炕，倒是驱散了些许天气带来的潮湿和寒意。
林佳氏的气色比生产那年好了不少，但身子骨依然算不上强健。
此刻正坐在炕桌边，就着一盏昏黄的油灯，对着一本蓝布包成的封面账簿发愁。
她纤细的眉毛微微蹙着，手指无意识地捻着一页纸张，发出细微的纸张摩挲声。
那是家里的开支账本，记录着每个个月的各项开支：米面油盐、炭火药材、人情往来、父亲的官场应酬……
每一项后面都跟着小小的数字，用的是传统落后的简单记账方式，是林佳氏嫁过来后跟着婆婆学的，祖母则是年轻时跟着她的婆婆学的，就这样一代一代传下来成了旧例的一部分。
额尔赫坐在她对面，手里拿着一份衙门带回的文书，有些心不在焉的，目光时不时瞟向妻子手中的账簿。
“眼看就要给下人们支月例银子了，”林佳氏的声音轻轻的，带着一丝忧虑，“格泰开春又长了个头，去年的衣裳全都短了一截，得扯些新布做两身。还有……再过两日里牛录章京家的老太太做寿，送的礼薄了怕是不好，可厚了……”
她顿了顿，没再说下去，只是轻轻叹了口气。
额尔赫闻言放下文书，揉了揉额角：“我知道。库里最近事情多，怕是又要忙一阵，若能得些额外的辛苦赏钱就好了。俸银和禄米……唉，也就刚够嚼用。”
他的声音里透着无奈。内务府管事听着是个体面差事，实则薪俸有限，京中开销又大，维持一个家的体面并非易事。
他们这样的包衣人家，比上不足，比下稍有余，但银钱上的拮据，却是时常要面对的现实。
清宁正坐在炕里边，摆弄着几枚磨得光滑的铜钱。
那是祖母纳喇氏给她耍着玩的，大多是前朝的“万历通宝”或是本朝的“顺治通宝”，还有些更旧的“嘉靖通宝”，上面的字迹已被摩挲得光亮圆润。
她假装专心致志地玩着“过家家”，把铜钱当作小人摆弄，实则将父母的对话一字不落地听进了耳里。
她心里也跟着叹了口气。
开源节流，理财规划，这本是她最擅长的领域之一。
可现在，她能做什么？
难道能跳起来说“阿玛，额娘，我有个投资理财计划书你们要不要看看”？
她目光涣散的落在散落的铜钱上，突然心中微微一动。
她伸出小手，开始扒拉着将炕上的铜钱拢到一起。
然后，在父母低声商议的背景音中，她开始自顾自地给这些铜钱“分家”。
她拿起一枚“顺治通宝”，看了看，放在一边。
又拿起一枚“万历通宝”，仔细看了看上面的字，小心地放到另一边。
接着是一枚缺了个小口的“嘉靖通宝”，她歪着头看了看，把它和“万历通宝”放在了一起。
然后又是一枚完整的“顺治通宝”，她毫不犹豫地把它放到了第一堆里。
她分得极其认真，小脸绷着，嘴里还念念有词，模仿着大人说话的语气：“这个……新的……放这里。这个……旧的……坏的……放那里。”
林佳氏起初并没留意，直到清宁将铜钱分成了明显不同的两堆，一堆是品相较好、字迹清晰的“顺治通宝”，另一堆则是年份较老、或有破损的杂钱。
“清宁，在玩什么呢？”林佳氏暂时从账簿中抬起头，柔声问道，目光落在女儿分好的铜钱上，觉得有些有趣。
清宁抬起头，眨着乌溜溜的大眼睛，用小胖手指着那堆品相好的铜钱，奶声奶气地说：“额娘，看！好的！亮亮的！”
又指着那堆杂钱，“这些……旧旧的，不好看。”
额尔赫也被吸引了目光，看着女儿分的两堆钱币，摇摇头失笑道：“这孩子，倒会挑拣。可不是么，崭新的制钱看着就喜兴，那些老钱、烂钱，花出去有时人家还嫌弃不收呢。”
这在这个时代或者大多数时代都是普遍现象，品相好的铜钱、成色好的银两更受欢迎。
林佳氏看着女儿稚嫩却认真的举动，再看看自己面前账簿上密密麻麻却有些杂乱的开销记录，心中忽然划过一丝模糊的念头。
她将账本又凑近了些光亮处，仔细又看了一遍，在看到上下两个重复的购买名目上时，灵感一现，瞬间有什么东西搭上了思绪一般。
是不是可以把同样的开销都写在一起，看看有没有什么是必须花的，有些是能省省的呢？
看见母亲的逐渐严肃的神态，清宁心中不免有些忐忑，额娘这是听懂了她的意思吗？
林佳氏语气有些高兴，连忙把自己受到启发的点子跟额尔赫说起：“哎哟，我们姐儿真真是个有福气的，我看着她把这些铜钱这么分类，突然想着是不是能把这些开销也分分类，看看钱都花在哪儿了，兴许就能知道哪些该花，哪些能省省了。”
她当然不会联想到一个三岁孩子懂什么理财，但女儿的举动无疑给她提供了一个有用的新思路。
将这些繁杂的事务分类整理，思路似乎也能清晰一些。
额尔赫也笑道：“这孩子，心思倒是巧。罢了，银子的事慢慢想法子，总饿不着咱们。你也别太耗神。”他这话是对妻子说的。
清宁见目的达到，便不再“表现”，转而扑向母亲，撒娇道：“额娘，饿，吃糕糕……”
林佳氏宠溺地搂紧她，暂时将账簿推到一边：“好，好，额娘让赵嬷嬷给你蒸碗蛋羹，放些虾米末，好不好？”
“好！”清宁响亮地应着，心里却默默想着：分类记账只是最基础的一步。看来，这个家确实需要寻些别的进项了。只是，她一个三岁稚童，又能如何呢？
她看了一眼被母亲放在炕角的账簿，那上面密布的蝇头小字，在她眼中渐渐变得清晰可辨起来。
或许……她该找个机会， “不经意地”学会认识这些账本里的字都代表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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