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也纳的冬天漫长而严酷。积雪覆盖着古老的街巷,空气冷得像是能凝固呼吸。对于季暖而言,这种外部的严寒,恰好与她内心的冰封状态相互映照。最初的崩溃和麻木过去后,她陷入了一种更深沉的停滞。像一台精密但程序错乱的仪器,她知道如何弹奏音符,却失去了连接音符的灵魂。
转机发生在一个飘着细雪的下午。她的短期进修导师,一位年过花甲、眼神却依然锐利如鹰的钢琴家汉斯·柯尼希教授,在听完她又一次完美无瑕却毫无生气的演奏后,没有像往常一样点评技巧,而是示意她停下。
“季,”老教授用带着浓重口音的英语说,手指敲了敲琴谱,“你的手指很听话,但它们只是在重复 ink on paper(纸上的墨迹)。音乐在哪里?你的音乐在哪里?”
季暖垂下眼睑,无言以对。她的音乐?她的音乐早已在那场背叛的风暴中支离破碎,连同她相信过的爱与唯一,一起埋葬了。
柯尼希教授没有放过她。他合上琴盖,示意她跟自己走。他们没有去咖啡馆,而是来到了他的办公室。房间里堆满了乐谱和书籍,空气中弥漫着旧纸张和咖啡的混合气味。教授从一堆杂乱的文件中抽出一份泛黄的乐谱,递给她。
“看看这个。”他说。
乐谱的标题是《悲怆交响曲的碎片》,作者是一个她不太熟悉的名字,一位二十世纪中叶饱受战争创伤的作曲家。乐谱上的音符狂野、不羁,充满了刺耳的不和谐音和突然的休止,仿佛一个人在极度痛苦中的嘶吼与喘息。
“技巧一塌糊涂,”柯尼希教授直言不讳,“但听听这个。”他打开老旧的唱片机,沙沙的噪音后,音乐流淌出来。那不是悦耳的旋律,而是一种直接的、**的情感冲击。愤怒、绝望、质疑、以及一种在废墟中挣扎求生的顽强生命力,扑面而来。
季暖愣住了。她从未以这种方式接触过音乐。她所受的训练,一直强调控制、和谐、美感。而眼前的音乐,却像一把未经打磨的刀子,粗暴地剖开一切伪装,直抵血肉模糊的真实。
“音乐不只是美的,”教授看着她的眼睛,缓缓说道,“它更是真的。真的痛苦,真的愤怒,真的迷茫。逃避它,你就只能弹奏空洞的音符。拥抱它,哪怕它再丑陋,它才能成为你的力量。”
他指了指那份乐谱:“你的技术足够好了。现在,忘掉技术。用你的手指,去挖掘你心里那些不想触碰的东西。把它们变成声音。”
这番话像一道闪电,劈开了季暖内心的冰层。长久以来,她将痛苦视为需要隐藏、需要克服的弱点。她试图用理性、用沉默、用距离来包裹伤口。但教授告诉她,痛苦本身,可以成为创作的源泉。
那天晚上,她再次把自己关进琴房。但这一次,她不再试图弹奏那些熟悉的、安全的曲目。她摊开空白的五线谱,拿起笔,却久久无法落下。挖掘内心?那里是一片狼藉的战场,是背叛的恶语,是自我怀疑的深渊。
她闭上眼,任由那些黑暗的记忆翻涌。林知遥决绝离去的背影,那条字字诛心的短信,空了一半的衣柜,还有……还有更早以前,那些温暖的、如今想来却如同讽刺的点点滴滴。愤怒、悲伤、被亵渎的信任、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对过往的眷恋……所有情绪像岩浆一样在她胸腔里奔腾、冲撞。
她的手指开始不受控制地落在琴键上。起初是杂乱无章的敲击,刺耳、混乱,如同她内心的风暴。她不再追求悦耳,不再顾忌规则。她用力捶打琴键,发出沉重的、代表愤怒的低音;她用急速刮奏,模拟心碎时的颤栗;她留下长长的、令人窒息的休止,如同那些无法言说的沉默时刻。
汗水浸湿了她的衣服,眼泪混合着汗水滑落。她像一个疯子在琴键上宣泄,将积压了太久的痛苦、困惑、甚至还有对自身无能的愤怒,毫无保留地倾泻出来。这个过程极其痛苦,如同在没有麻醉的情况下亲手剖开自己的伤口。
但奇怪的是,随着这些丑陋的、真实的声音被创造出来,她感觉内心的憋闷和肿胀感,似乎找到了一条宣泄的通道。痛苦依然存在,但它不再只是被动承受的折磨,它被对象化了,变成了她可以观察、可以塑造的“材料”。
连续几个夜晚,她都沉浸在这种近乎自虐的创作中。她从最初的混乱无序,渐渐找到了一种内在的节奏和逻辑。那些不和谐音不再是噪音,而是情感冲突的直观表达;那些突兀的休止,成了无声的控诉和留白。她开始将这些碎片化的灵感记录下来,在五线谱上勾勒出轮廓。
她创作了一首短小的钢琴独奏曲,她将它命名为《蚀》。乐曲开始于一段看似平静却暗藏不安的旋律,象征着曾经看似稳固的关系;中段是激烈的、充满对抗性的冲突乐句,音域跨度极大,力度变化剧烈,如同那场毁灭性的争吵;最后,音乐没有走向和解或升华,而是逐渐消散,只剩下几个零落的、如同心跳般微弱的单音,最终归于漫长的寂静,如同被掏空后的虚无。
当她第一次完整地弹奏出这首《蚀》时,琴房里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一曲终了,她精疲力尽地趴在琴键上,发出巨大的不和谐音。但这一次,她没有哭泣,内心感受到的是一种极度的疲惫,以及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残酷的平静。
她终于没有逃避,而是转身直面了那头名为“痛苦”的巨兽,并试图用音乐的语言将它封印起来。这个过程没有消除痛苦,却让她获得了一种对痛苦的掌控感。她不再是那个被动受伤的受害者,她成了一个将伤痛转化为艺术的创造者。
艺术,没有立刻治愈她,但它成了她情感的出口,成了她重新找到的支点。在这条充满荆棘的自愈之路上,音乐不再是回忆的枷锁,而是她用来解剖过去、理解现在、并试图走向未来的手术刀。淬火般的痛苦,正在将她打碎,也正在将她重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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