晟朝的黄昏,总是带着一种金碧辉煌的衰颓感。
夕阳斜照过朱红宫墙,在青石板上拉出长长的影子,如同无数窥探的触须,悄然蔓延至宫廷每个角落。飞檐上的琉璃兽首沐浴在最后的光辉中,眼神空洞地注视着这座庞大而压抑的皇城。
太医署的药香终日不散,混杂着龙涎香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腐朽气息,萦绕在紫宸殿四周。宫人们屏息静气,脚步轻得如同猫行,生怕惊扰了殿内那位至高无上的病人,更怕卷入那无声却致命的漩涡之中。
“父皇今日进得半碗参汤,咳血三次,神志清明约一个时辰。”
七皇子郁璟执笔记录着今日的诊案,声音温和如春水,不高不低,恰好能让榻上的皇帝听见,又不会显得刻意。
他身着月白常服,仅在襟口袖缘绣着银线云纹,素雅得与这金雕玉砌的宫殿格格不入。乌发用一根简单的玉簪束起,几缕散落额前,衬得面色愈发白皙,甚至透出几分文弱。任谁看去,都是一副孝子贤孙的模样,日夜侍疾,毫无怨言。
老皇帝郁渊半倚在明黄软枕间,双目微阖,呼吸沉重而缓慢。六十四年的岁月和十三年帝王生涯在他脸上刻满了沟壑,病痛又添上了灰败的阴影。唯有偶尔掀开眼皮时,那双浑浊眼底一闪而过的锐光,还提醒着人们,他曾是执掌天下生杀予夺的君主。
“璟儿…”皇帝的声音嘶哑,气若游丝。
郁璟即刻放下笔,趋步近前,微微俯身:“儿臣在。”
他动作流畅自然,带着恰到好处的担忧与恭顺,从旁边鎏金盘子里拿起温热的湿帕,轻柔地为皇帝擦拭嘴角。那姿态,任谁看了都要赞一声纯孝。
“奏章…”皇帝吐出两个字,便又喘了起来。
郁璟眸光微动,面上却丝毫不显,只温声道:“父皇龙体要紧,三省送来的急奏,儿臣已按旧例先请林相与诸位大人合议,摘要念与您听。无关紧要的,儿臣斗胆代批了,皆用朱笔留白,待父皇康愈再审。”
他说得滴水不漏,既体现了处理政务的能力,又充分维护了皇帝的权威,更是将丞相林维舟推在了前面。
皇帝眯着眼,看了他片刻,枯槁的手轻轻挥了挥,意味难明地嗯了一声,也不知是满意还是其他。沉重的眼皮又缓缓合上。
郁璟直起身,退回案边,继续整理记录。殿内只剩下更漏滴答和皇帝艰难的呼吸声。
阴影处,老内侍监高公公垂手侍立,如同殿内一根沉默的梁柱。他微胖的脸上总是那副低眉顺目的表情,仿佛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听不见。但若有人仔细观察,会发现他那双细缝般的眼睛,时刻关注着殿内的一切,尤其是那位温文尔雅的七皇子。
郁璟感受到那目光,心中明镜似的。在这深宫,谁能真正无知无觉?高公公侍奉皇帝三十余年,历经风雨而屹立不倒,本身就是一种无声的权威。他的态度,往往暗示着皇帝的某种心意。
此刻,高公公的视线里,除了惯常的审视,似乎还多了一丝极难察觉的…怜悯?
郁璟笔下不停,心中却悄然凛然。怜悯?在这吃人的地方,这是最无用也最危险的情绪。高公公为何会对他流露此意?
除非…
他想起近日出入宫廷时,总能隐约感到一些异样的目光。来自某些官员,来自三皇子府上的属臣,甚至来自宫内巡逻的禁军——那些据说多数由三皇子母舅、兵部尚书举荐的禁军。
风向似乎在变。以往因皇帝明显的偏爱而围绕在他身边的暖流,正在被一种无形的、逐渐收紧的冷意所取代。
父皇病重,龙椅即将空悬。那至高无上的位置,只有一个。
他的三皇兄郁琏,性格悍勇,母家势大,在军中颇有根基,从未掩饰过对储位的野心,也从未将他这个“只会读书讨巧”的七弟放在眼里。以往有父皇护着,郁琏尚且顾忌几分,如今…
郁璟指尖微微一顿,墨点在宣纸上晕开一个小污迹。他面不改色,自然地将纸团起,置于一旁,重新铺开一张。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一阵刻意放轻却依旧难掩急促的脚步声。一名小太监在殿门处探头,脸色发白,对着高公公急急比着手势。
高公公眉头几不可察地一皱,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郁璟的心缓缓沉了下去。他认得那小太监,似乎与三皇子府上某个管事太监交往甚密。
殿内香气氤氲,更漏声声,仿佛一切如常。皇帝似乎睡着了。郁璟的目光掠过龙榻旁那碗还剩一半的参汤,汤面平静无波,映出窗外逐渐暗淡的天光。
不过片刻,高公公去而复返,脚步依旧轻缓,脸上的表情也没有丝毫变化。他甚至先看了看皇帝,确认无恙,才走到郁璟身边。
“殿下,”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如同叹息,“刚传来的消息。您方才来时乘坐的马车,在永巷口…车辕突然断裂了。”
郁璟执笔的手稳稳停在空中。他抬眼看向高公公,眼神清澈,带着适当的惊讶和疑惑:“哦?竟有此事。可曾伤及路人?”
“万幸并未伤人。只是…”高公公略一迟疑,声音更低,“车夫查验后说,那断口…新旧参半。”
话音落下,殿内仿佛更静了。
郁璟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脏猛地收缩又缓缓放开的声音。一股冰冷的战栗沿着脊椎爬升,却被脸上温润的面具牢牢锁住,未泄分毫。
车辕断裂,若是意外,便是晦气。若断口有问题,那便是谋害。
目标直指刚刚离宫的他。
在这皇城,能用这种不上台面却又阴毒手段的,像极了那个人的风格——他的三皇兄郁琏。鲁莽,直接,带着武人的粗暴,更像是一种警告和试探。
他在试探什么?试探父皇还能护他几分?试探他自己身边有多少防护?还是试探…他郁璟究竟有没有胆量接招?
“许是日久生朽,亦是常事。劳公公费心,换过一辆便是。”郁璟微微一笑,语气云淡风轻,仿佛只是听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甚至带着一丝对下人小题大做的宽容。他重新低下头,继续誊写医案,笔尖流畅,不见半分滞涩。
高公公细小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极淡的讶异,随即又归于古井无波。他深深看了郁璟一眼,不再多言,退回阴影之中。
然而,郁璟笔下那工整隽秀的字迹背后,是瞬间已掠过无数念头的脑海。
郁琏已经如此迫不及待了吗?竟在宫门之内、父皇寝殿之外就敢动手?虽然手段拙劣,意在威吓,但这背后的信号却危险至极。
这意味着,郁琏认为父皇的威慑力正在急速衰退,衰退到他可以开始肆无忌惮地清理障碍。
也意味着,他郁璟,便是那个首当其冲的“障碍”。
夕阳最后一丝余晖收尽,殿内宫灯次第亮起,将人的影子拉长、扭曲,投在冰冷的墙壁上,如同张牙舞爪的鬼魅。
内侍端来了煎好的汤药,浓重的苦味瞬间压过了所有香气。郁璟亲自试过温度,才小心地扶起皇帝,一勺一勺地耐心喂服。他的动作依旧轻柔,神情依旧专注而孝顺,仿佛刚才那段短暂的对话从未发生。
只有他自己知道,心底某处已然不同。
那温润如玉的眸底最深处,一层薄冰悄然凝结,冰下暗流汹涌。所有温文谦和、与世无争的表象之下,那把名为野心的利刃,正被无声地磨砺出凛冽寒光。
父皇的病榻是漩涡中心,亦是天下权柄的折射。他在此侍疾,岂真只为尽孝?
喂完药,为皇帝掖好被角,郁璟缓步退至殿外廊下。夜幕低垂,星河初现,皇城的万千灯火在远处铺陈开来,繁华似锦,却又冰冷彻骨。
秦岳如一尊沉默的铁塔,立刻无声地出现在他身后三步之处,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四周。
“殿下。”秦岳的声音低沉,带着军人特有的干脆,“车已备好。永巷之事…”
“无事。”郁璟打断他,声音依旧温和,却不容置疑,“回府。”
他步下玉阶,走向那辆新的马车。夜风吹起他素雅的衣袍,猎猎作响,更显其身姿颀长,却也单薄似可随风而去。
然而,在他低垂的眼帘之下,目光却锐利如刀,飞快地扫过宫墙角落、檐角阴影、远处巡逻军士变换的队形…一切可能藏匿危险与窥视的角落。
高公公站在殿门前,目送着那辆马车在精锐侍卫的护卫下,碾过青石板路,缓缓驶入沉沉的宫门阴影之中,直至消失不见。
老太监的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微微摇了摇头,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极轻地唏嘘了一句。
“山雨欲来…奈何雏凤尚幼,巢穴四周,却早已豺狼环伺了啊。”
马车内,郁璟靠在软垫上,闭上双眼,所有外在的温和谦润尽数褪去,只剩下绝对的冷静与算计。
手指无意识地轻轻敲击着膝头。
一次看似意外的车辕断裂,是拙劣的警告,还是…某种更大风暴来临前,一片微不足道的前兆?
他睁开眼,掀开车帘一角,望向窗外。
皇城巍峨,夜色浓重如墨。
而在那更深、更远的黑暗里,仿佛有一双冰冷无情的眼睛,已经悄然锁定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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