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内灯火通明，却静得能听见烛芯爆开的细微噼啪声。那枚草编小笼静静躺在紫檀木书案上，散发着若有若无的冷香，像一道无声的战书，又像一条暗藏的绳索。
秦岳的眉头拧成了结，目光在那小笼和郁璟沉静的面容间来回移动。“殿下，此事太过凶险。影阁之人，诡诈无常，岂可轻信？这或许是引您入局的陷阱。”
郁璟的指尖拂过冰凉的草笼，触感粗糙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精巧。“陷阱自然可能是陷阱。”他声音平稳，听不出波澜，“但也是机会。秦岳，你可知如今朝局如同死水，各方势力盘根错节，皆在观望。我们缺的，正是一把能破开这僵局的快刀。”
他抬起眼，目光锐利如出鞘的剑锋：“此人武功心智皆属顶尖，更妙的是，他与影阁内部似有龃龉。若能为我所用，远胜寻常护卫幕僚。风险固然有，但值得一搏。”
“可如何能信他？又如何确保安全？”秦岳忧心忡忡，“若他假意投诚，近身发难…”
“所以，不能让他近身。”郁璟唇角勾起一丝极淡的弧度，那是一种运筹帷幄的冷静，“至少要等到有足够把握之前。我们需要一个地方，一个他无法轻易施展，而我们却能掌控全局的地方。”
他的目光移向窗外沉沉的夜色，脑中飞速掠过京城的地图、府邸的结构、人员的布置。“他不是寻常刺客，寻常的宴饮场所，人多眼杂，他绝不会现身。需得是一个…足够特别，又能让他感到‘安全’的地方。”
安全，意味着对双方都潜藏危机，却又微妙地维持着平衡。
浯虞在骡马店的通铺上睁着眼，听着周遭此起彼伏的鼾声。那草笼的回应在他脑中盘旋。郁璟接住了他的试探，并且抛回了更明确的信息——愿意谈。
谈什么？如何谈？在哪里谈？
他习惯隐藏在暗处，习惯一击必杀，习惯绝对的掌控。这种近乎“外交”式的接触，让他感到陌生和警惕。但他同样清楚，继续与无面纠缠，与阁主虚与委蛇，同时还要应对一个聪明得过分的猎物，局面只会越来越糟。
郁璟是变数，或许也是破局的关键。他需要评估，需要面对面地看清这个人，看清他眼底深处的野心和算计，才能决定下一步棋。
他也需要一个绝对安全、进可攻退可守的地点。不能是七皇子府，那是龙潭虎穴。也不能是影阁的势力范围。需要是一个中立，甚至……意想不到的所在。
几乎在同一时刻，不同的地点，两个绝顶聪明的人，思考着同一个问题。
翌日午后，七皇子府邸侧门再次开启。这次出来的不是采办，而是两个寻常家仆打扮的人，推着一辆板车，车上放着几卷略显破旧的帐幔和一些清理工具，像是要去处理什么废弃物品。
他们不紧不慢地朝着城南方向走去，穿过几条街巷，最终停在一处略显荒僻的院落前。院门紧闭，门楣上挂着半块残破的匾额，依稀能辨出“聽雨”二字。这里曾是一处小有名气的文人雅集之所，后因主人获罪抄家，便逐渐荒废，平日少有人至。
仆役敲开门，与里面看守的老苍头交涉了几句，递过一块对牌和一点碎银。老苍头嘟囔着让开身，放他们和板车进去。
院内颇为宽敞，却显破败，亭台楼阁蒙尘，池塘干涸，唯有角落一片竹林尚且茂密。仆役们开始手脚麻利地拆卸那些朽坏的帐幔，动作看起来并无异常。
然而，其中一人在搬运一卷格外厚重的旧幔时，手腕几不可察地一抖，一枚小巧的、非金非铁的黑色令牌，从帐幔的褶皱中滑落，悄无声息地滚入了旁边茂密的竹丛根部，被落叶迅速覆盖。
整个过程快如闪电，另一名仆役恰好用身体挡住了老苍头的视线。
做完这一切，两人依旧不紧不慢地干活，约莫半个时辰后，拉着清理出来的废物，离开了听雨轩。
消息在傍晚时分，通过不同渠道，几乎同时送到了郁璟和浯虞那里。
郁璟听到秦岳的低声回报：“东西已按殿下吩咐，留在指定位置。”他正在临帖，笔下是一个“靜”字，闻言笔锋都未曾停顿一下，只淡淡“嗯”了一声。
几乎同时，在另一处阴影里，浯虞也收到了一只偶然飞过他窗台的信鸽脚上取下的细小纸卷。上面没有文字，只画着听雨轩的简易布局图，并在竹林位置，做了一个极小的标记。
夜色再次笼罩京城。
听雨轩内一片死寂，只有风吹过竹叶的沙沙声。月光勉强透过云层，在荒芜的庭院中投下斑驳破碎的光影。
子时刚过，一道黑影如轻烟般掠过墙头，落地无声。浯虞到了。他依旧全身笼罩在黑暗里，只有那双眼睛冷静地扫视着整个院落。竹林，是唯一适合隐藏和谈话的地方。
他没有立刻靠近，而是如同石雕般隐在一处倾颓的半截廊柱后，耐心等待，观察，用全部感官去探测可能的埋伏。
时间一点点流逝。除了风声虫鸣，再无其他动静。
就在他几乎要认为这是一个精心布置的空城计之时，竹林深处，一片较为开阔的空地上，那个清瘦的身影缓缓从阴影里走了出来。
郁璟只穿着一件素色常服，未带冠冕，身上甚至看不出藏有兵器的痕迹。他就那样站在那里，仿佛只是夜间出来散步，恰好在此驻足。
“阁下既然来了，何不现身一见？”郁璟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夜风，落入浯虞的耳中。“此地唯有风雨竹声，正好说话。”
浯虞的目光锁死在郁璟身上，评估着距离，角度，以及任何一丝可能存在的杀气。没有。至少明面上没有。周围似乎也感觉不到大批人马埋伏的迹象。
这是一个赌局。郁璟赌他会出现，赌他愿意谈，更赌自己孤身在此能取信于人。
浯虞沉默着。风吹动竹叶，沙沙作响，更添几分幽寂。
终于，他动了。身影如同鬼魅，悄无声息地滑入竹林，在距离郁璟三丈之外停住。这个距离，进可攻，退可守，足以应对大多数突发状况。
两人之间隔着稀疏的竹影，月光在彼此脸上投下明暗交错的光斑，都看不清对方全部的表情，只能看到那双沉静的眼睛和那双空洞的眸子，在黑暗中无声对视。
“七皇子好胆识。”浯虞的声音经过刻意改变，低沉沙哑，不带任何情绪。
“不及阁下手段高明。”郁璟语气平静，“昨夜土地庙，多谢出手。”
“各取所需。”浯虞淡淡道，“我不喜欢计划外的混乱。”
“巧了，本王亦然。”郁璟向前缓缓踏出一步，竹叶在他脚下发出轻微的碎裂声，“所以，我们或许可以谈谈，如何避免更多的…混乱。”
就在他话音落下的瞬间，极远处，隔着几条街巷的某个屋顶上，一道几乎融入夜色的黑影正死死盯着听雨轩的方向。无面的面具在月光下反射着冰冷的光泽，他看着竹林里那两个模糊对峙的身影，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他们果然接触了！浯虞这个叛徒！他竟然真的敢！
一股暴戾的杀意涌上心头。他缓缓抬起手，手中是一张已经上弦的精巧□□，弩箭的箭镞在月光下泛着幽蓝的光泽。
他的目标，不是郁璟，也不是浯虞。
而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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