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曲躺在榻上,锦衾如雪,却压不住心头翻涌的寒意。
《清和序》中的字句在眼前浮动——时觞孤身赴齐王府,终究未能劝住那位齐王,反被扣留在府上……
“糟了……他不能去!”
她猛然撑起身子,指尖掐进被褥的缠枝纹里。婢女慌忙阻拦,却被她一把拂开。
惊曲踉跄着踏下床榻,双足虚浮如踩云端,每走一步都似要坠入深渊。
她知道,这副身子追不上他了……可若不去,时觞会因此走上老路。
门外,齐府侍卫如铁塔般矗立。惊曲眸光微动,忽然掩唇轻咳,声若游丝:“两位大哥……可否带妾身去寻夫君?齐王命你们看守他,如今他擅自离府,若出了差错,你们也难交代……”
侍卫对视一眼,终究点头。惊曲勉强迈步,却似弱柳扶风,足尖一绊,整个人向前跌去。侍卫慌忙搀扶,触到她冰凉的手腕,不由心惊。
“天寒地冻,夫人还是回屋歇着吧!”
惊曲抬眸,一缕湿发黏在苍白的颊边,衬得唇色如褪尽的朱砂。她轻轻摇头,声音低却坚决:“妾身是大夫,自知无碍。可夫君性情执拗……仅凭二位,怕是劝不回他。”
寒风卷起她的袖角,露出腕上一抹梅花胎记。
齐府侍卫终是拗不过她,低声道了句"得罪",一左一右架着惊曲翻身上马。
腊月风似刀,卷着碎雪往人骨缝里钻。惊曲的指节早已冻得青白,却仍死死攥着马鬃——这点寒意算甚么?能改变他的命运,死也在所不惜。
马车轮声辘辘,在雪地上碾出两道蜿蜒的痕。夏容止正扬鞭催马,忽见两骑破雪而来,横挡在前。
马背上那个裹着素氅的身影,不是惊曲又是谁?
"上玄!"夏容止急勒缰绳,转头对着青布车帘后的人急唤,"你夫人追来了!"
帘隙间漏出一线暖黄的光,映着飘飞的雪粒,像谁撒了一把碎金箔。
时觞正凝神推演着说辞,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袖中那卷写满名字的信笺。忽然夏容止一声急唤刺破雪幕,他心头骤然一紧,青布车帘被掀开的刹那,冷风裹着细雪灌进来,却不及他看见那个身影时的心惊。
惊曲正从马背上滑下,素氅下摆沾满碎雪,像只折翼的白鹤。
两个侍卫刚要搀扶,她已挣脱开来,踉跄着朝他奔去。时觞三步并作两步上前,展臂将人揽入怀中——触手竟比漫天的飞雪还要冷。
"你不要命了?!"他声音发紧,掌心贴在她后背时,隔着厚厚的冬衣都能摸到嶙峋的脊骨。
惊曲苍白的脸颊贴在他颈间,呼出的气息都是冰凉的,唯有眼角那点湿意带着温度。
“你经脉里的寒气还未化尽,听话......回去。”时觞将人又搂紧几分,下颌抵在她发顶轻蹭,却嗅到一缕血腥味儿。
惊曲突然挣开他的怀抱。
"百里未的府门前......"她苍白的唇瓣开合,呵出的白雾凝成冰晶,"总之你不能去,你会……会万劫不复的……"惊曲的声音越来越小。
时觞一怔,他忽然笑起来,指尖拂过她眉间落雪,温柔得像在擦拭一件冰裂纹瓷器:"不过是劝他待在府中,你夫君能有什么事?"
说着便去牵她的手,掌心相贴时却暗暗使了巧劲——这是他在她出宫后教她的防身术,没想到第一次用,竟是为了把她塞回马车。
惊曲察觉腕间力道变化,心头猛然一颤——这是当年惊氏出宫后,他教她破解流寇擒拿的手法。此刻被他用来对付自己,倒像是命运的嘲弄。
她徒然挣动,可落水加上风寒早将她的气力熬干了。素白广袖在雪风中翻飞,宛如垂死蝶翼。
"夏侯爷!"她倏然转头,眼底映着雪光,竟显出几分凄厉,"上玄此去齐王府,便是踏上了断头路——您当真要看他就此万劫不复么?"
夏容止握着马鞭的手微微一滞。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惊曲。记忆里那个总在药圃侍弄花草的女子,此刻披发跣足站在雪地里,像截被雷火劈过的焦木,偏偏从裂缝里迸出灼人的光。
"上玄......"他迟疑着望向挚友,他疑惑为何惊曲执意拒绝时觞去救百里未?
时觞的背影在风雪中凝成一道玄色的剪影,连衣袂翻卷的弧度都带着决绝。
银针从袖底滑入掌心时,惊曲尝到唇间血锈味——她竟将下唇咬得见了血。
"对不起……我做不到看你赴死……"
针尖没入腕间郄门穴的刹那,时觞倏然回首。
他眼底晃动的不是愤怒,而是某种近乎悲悯的了然,仿佛早预见这一刻。
惊曲接住他倾倒的身躯时,听见他最后一声气音:"……傻姑娘。"
夏容止箭步上前扶住二人。玄色大氅下,时觞的手腕已泛起诡谲的青纹,那是《黄帝九针》里记载的"封魂脉"手法。
"夏侯爷不必担心。"惊曲将时觞额前散落的发丝别至耳后,指尖留恋地描摹过他眉骨,"齐王府他去不得,我替他去,他想完成的心愿,我替他完成。"
雪地上零落的车辙印,终是转向了时府的方向。
惊曲则翻身上马,素氅在朔风中猎猎作响。侍卫欲上前搀扶,却见她猛地扬鞭——
"退下!"
鞭梢在雪地上抽出一道凌厉的痕,宛若判官笔勾决生死簿。
她从来不是攀附乔木的菟丝子,而是长在断崖边的玉骨梅。
此刻马蹄踏碎琼瑶,衣袂卷起千堆雪,分明是决绝,却踏出了霓裳羽衣的翩跹。
齐王府的朱漆大门在雪幕中若隐若现,像张开的血盆大口。惊曲勒马回首,望向来时路——
那里早已雪掩归途。
齐王府前的汉白玉阶下,玄甲军阵如黑云压城。三百铁骑肃立无声,枪戟林立间寒光流转,竟在雪地上映出一片森冷的星河。惊曲策马而至时,数百双战靴同时踏地——
"铿!"
金铁交鸣之声响彻云霄,惊得她□□白马人立而起。
"闲杂人等,退避!"
为首将领横槊当胸,精铁矛尖直指惊曲咽喉。那矛头上还凝着未擦净的血痂,随着动作簌簌落下细碎冰渣。
惊曲勒马立定,忽从怀中取出一方鲛绡帕。素白绢帛在风中舒展,露出角上绣着的玄鸟纹——正是三年前齐王亲赐的"飞羽令"。
"让开。"她声音不重,却惊起檐角铜铃乱颤,"或者让百里未亲自来收他赐的信物。"
雪沫扑在士兵们的铁甲上,顷刻凝成霜花。
惊曲望着森严军阵,唇角反而浮起一丝冷笑——铁甲未卸,战靴沾泥,这般阵仗,分明是百里未仍在府中坐镇。
她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袖中银针,那上面淬的药,还是时觞去年重阳采的曼陀罗。
惊曲悄然退至府墙东侧,一株老梅横斜而出,枝干上刀痕犹新。正寻思着如何寻个熟识的婆子递话,忽闻朱漆大门"吱呀"洞开。
百里未踏着玄色麂皮靴迈出门槛,腰间悬着的却不是往日玉带,而是一柄嵌着鸽血石的弯刀。身侧武将铁甲凛然,护心镜上映着惊曲苍白的脸。
"齐王殿下已允诺,随我等共赴宫城面圣!"武将声如洪钟,手中令旗在朔风中猎猎作响。铁甲森然的军阵顿时沸腾,数百长戟同时顿地,震得檐角铜铃簌簌乱颤。
"誓死追随齐王殿下!"
欢呼声浪中,已有亲兵牵来配着金羁的汗血马。众人正要搀扶百里未登鞍,忽听得一清一浊两声断喝破空而来——
"殿下不可!"
惊曲的素氅与齐王妃的红衣同时越众而出。她眼中寒光未敛,她脸色发青,气喘连连。
百里未的缰绳猛然一紧。
他回首望去,惊曲的素氅在枪戟丛中翻飞如折翼鹤,寒柝营士兵的矛尖已在她袖口划出数道血痕。正待狠心扬鞭,忽见一道朱色身影自朱漆影壁后疾奔而出——
"殿下若执意赴宫城——"谢簌棠广袖一展,臂间金镶玉跳脱撞得叮咚作响,"便先教汗血马踏碎这方紫玉禁步!"
她拦在马前的身姿笔直如青松,额间花钿却因疾跑而斜飞入鬓,竟显出几分凌厉的艳色。
百里未望着妻子脚下碎裂的冰裂纹方砖,忽然想起三年前大婚时,她也是这样昂着头踏过火盆,将石榴裙摆烧出个洞来也不肯让人搀扶。
惊曲见了齐王妃却是一惊——谢簌棠?
《清和序》里道惊氏与齐王妃乃是挚友,却不料竟是她的闺蜜的样子。
"殿下可曾想过——"谢簌棠抬手将散落的金凤步摇狠狠插回鬓间,指节因用力而发白,"此刻纵马入宫门,史官笔下该记作'清君侧',还是'乱臣贼子'?"
她朱色翟衣的下摆沾满雪泥,十二幅金线牡丹纹竟被跑得绽了线。
这副狼狈模样若叫那些世家命妇瞧见,怕是要笑掉牙的——可那双向来含情的丹凤眼里淬着的寒光,却让百里未想起当年在琅琊王府初遇时,她也是这般扬着下巴质问:"公子以为《左传》'多行不义必自毙',是写给谁看的?"
"棠姐姐…..."他握着缰绳的手背暴起青筋,"你可知百里家的江山..."
"我知!"她突然拔下头顶九鸾钗掷于马前,金玉交击之声惊得战马连退三步,"我更知当年在太极殿东堂,是谁对着先帝发誓永为纯臣!"
百里未记得那日殿角蟠龙漏壶滴下的水珠特别慢,慢得能看清每一滴里晃动的烛影。他跪在青□□上,掌心紧贴的《泰誓》竹简硌得生疼。
“臣百里未以列祖列宗之名起誓——”
少年亲王的声音震得梁间尘埃簌簌而下,
“若存半分非分之想,当受——”
“刀笔吏之口诛,”
“未央宫之鸩酒,”
“并……”
他忽然抬首望向御座旁那架屏风,纱幕后谢家女郎的裙角若隐若现,
“永失所慕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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