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第四节课的下课铃声，如同一声解除了某种魔法封印的号角，瞬间唤醒了沉寂的育才中学。
原本只有老师讲课声和偶尔翻书声的教学楼，像是被投入了一块巨石的平静湖面，轰然炸开。桌椅移动的摩擦声、迫不及待的欢呼声、少年们勾肩搭背约战的嚷嚷声、女生们商量着去小卖部的嬉笑声……各种声音汹涌澎湃，迅速汇聚成一股充满活力的声浪，席卷了每一个角落。走廊上，脚步声变得密集而急促，像是急着奔赴战场的士兵，只不过他们的“战场”是社团活动室、操场、篮球场，或者校外那家新开的奶茶店。
在这片蓬勃的喧嚣中，位于学校中心位置的水泥地面篮球场，无疑是整个校园热量最高的“火山口”。
“这边！传这边！” “好挡拆！漂亮！” “防住他！别让他突进去！”
篮球重重砸在地面上，发出富有节奏感的“砰砰”声，如同激烈的心跳，鼓动着场上场下每一个人的情绪。鞋底与粗糙地面摩擦，发出尖锐又热切的“吱嘎”声。
林骁，高二（3）班，校篮球队的主力前锋，此刻正像一尾灵动的游鱼，在人群中穿梭。他刚刚完成了一次漂亮的背后运球，过掉了一名防守队员，引得场边几个低年级的女生发出一阵小小的惊呼。他嘴角不自觉地扬起一个自信的弧度，露出一对格外俏皮的小虎牙。夕阳的金辉毫无保留地倾泻在他身上，将他小麦色的皮肤镀上一层暖融融的光泽，汗珠顺着他的额角、下颌线滚落，有的滴落在水泥地上迅速蒸发，有的则被他随意地用护腕抹去。
他的动作舒展、充满爆发力，每一次起跳、每一个转身都仿佛蕴含着无穷无尽的精力。接到队友的一个高抛传球，他双眼紧盯着篮筐，微微屈膝，起跳，身体在空中形成一个优美的弧度，手腕柔和地一压——
“唰！”
又是一个干净利落的空心入网。 “Nice shot！骁哥！”队友大熊兴奋地跑过来，用力拍了一下他的屁股。 “基操，勿六！”林骁笑得更加张扬，露出一口白牙，和大熊撞了下肩，迅速回防。
球场边围了不少人，有刚下课的同学驻足观看，有专门来看他打球的女生，也有等着轮换上场切磋的篮球爱好者。气氛热烈得像是一锅煮沸的水。林骁很享受这种感觉，奔跑、流汗、协作、竞争，还有那些投注在他身上的或羡慕或崇拜的目光，这一切都让他觉得真实而痛快。青春嘛，不就是应该这样轰轰烈烈、热气腾腾的吗？他像是天生就属于这片充满对抗与喝彩的场地，每一个毛孔都在尽情呼吸着这份喧闹与自由。
与篮球场仅隔着一个不算太大的花园和一条林荫步道，是相对僻静的艺术楼。
如果说篮球场是沸腾的火山口，那么位于艺术楼顶层最东侧的那间画室，就是一处被施了静音魔法的深海绿洲。
时间在这里的流速似乎都变得缓慢而黏稠。
夕阳以另一种截然不同的姿态潜入这间宽敞的教室。它不再是球场那边慷慨激昂的聚光灯，而是变成了温柔无比的滤镜，透过巨大的、略微蒙尘的落地玻璃窗，慵懒地铺洒进来。光柱中，无数细小的尘埃像宇宙中的星尘，缓慢地、寂静地漂浮、旋转，仿佛在进行一场无人观赏的华尔兹。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复杂而令人心安的味道：松节油的独特气味、各种油画颜料的油脂味、铅笔的木屑香、还有纸张和画布本身的纤维气息。这些味道混合在一起，构成了画室独一无二的“道场结界”，将窗外的喧嚣几乎完全隔绝在外，只能听到一些模糊的、遥远的回声，像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
画室里人不多，只有零星几个美术生还在埋头完成自己的作品。而在所有画架中最靠近窗户的那个位置，季然正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他坐在可调节的画凳上，背脊挺得笔直，却并不显得僵硬，反而有一种沉静的专注力从他微微前倾的身体里流露出来。他面前的画架上夹着一张大开的素描纸，纸上是一个古典风格的陶罐和几只形态各异的水果，构图简洁而稳定。
季然的手指纤长，指节分明，指尖和虎口处沾染了些许炭笔的黑色粉末。他握笔的姿势稳定而放松，手腕悬空，只有笔尖与纸面接触。沙沙沙……炭笔划过粗糙纸面的声音，在这种极致的安静里被放大，变得格外清晰，甚至带上了一种韵律感。他下笔很肯定，线条时而流畅绵长，时而短促细碎，精准地构建着物体的结构、明暗的交界。
他的眼神聚焦在静物台上，偶尔才会快速扫一眼画纸。那目光极其专注，仿佛要将眼前物体的每一丝纹理、每一寸光影的微妙变化都吸纳进去。他的世界在那一刻变得很小，小到只剩下眼前的陶罐、苹果、葡萄，和他手中的笔。窗外的欢呼声、球场的哨声、甚至隔壁教室隐约传来的音乐声，都无法穿透他周身那层无形的、由绝对专注凝聚而成的屏障。
他偶尔会停下笔，微微偏头，眯起眼睛审视自己的画稿，长而密的睫毛在下眼睑投下一小片安静的阴影。思考时，他会无意识地用干净的指关节轻轻蹭一下鼻尖（幸好没把炭粉蹭上去）。然后，再次投入那种心无旁骛的创作状态。他的安静不是空洞的，而是饱满的，内里蕴含着巨大的能量和细腻的感知，全部倾注在了笔下的方寸之间。
一个极致动，一个极致静。一个在阳光下挥洒着用不完的热情与活力，一个在光影间捕捉着静谧世界的轮廓与肌理。一个奔跑跳跃，呼吸着团队协作的炙热空气；一个独坐一隅，与静物和自我进行着无声的深度对话。
林骁在一次激烈的篮板争抢中，凭借出色的弹跳力硬是从对方中锋手里摘下了球，落地时因为冲劲太大，踉跄着冲出了边线好几步，差点撞进旁边的小花园里。他稳住身形，双手撑着膝盖，大口喘着气，胸膛剧烈起伏，汗珠如同雨点般滴落在地上，洇开深色的斑点。
他一边平复着呼吸，一边下意识地抬起头。
目光越过郁郁葱葱的冬青丛和正在开花的月季，落在了对面那栋艺术楼的顶层。落日的角度恰好将巨大的玻璃窗变成了一块反光板，但他依稀能看到，最靠窗的那个位置，有一个清瘦的、安静的身影，正一动不动地对着画架，微微侧着头，似乎沉浸在另一个维度的思考中。夕阳的金色光芒温柔地包裹着那个模糊的轮廓，与楼下球场上他所在的这个汗味、尘土味、呐喊声交织的火热世界，形成了无比鲜明的对比。
“啧，画画的啊。”林骁脑子里飞快地闪过一个念头，带着一点点运动男孩对那种极致安静本能的、轻微的不理解，“也不嫌闷得慌。”队友大熊已经在场中央跳着脚喊他了：“林骁！快回来！发球了！你看啥呢？有美女啊？”
“来了来了！”林骁立刻收回目光，脸上重新挂起灿烂的笑容，那股蓬勃的精力似乎瞬间又充满了四肢百骸。他快步跑回球场，高高举起手臂，“球给我！看我再打他们一个！”
几乎就在林骁抬头望向艺术楼的同一时刻，季然刚好勾勒完陶罐颈部一道需要极其精细处理的阴影转折。他轻轻放下炭笔，将画板稍微推远一些，整体审视着画面的黑白灰关系。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让他的脖颈和手腕有些微微发酸，他习惯性地转动了一下脖子，抬起眼，目光放远，望向窗外，让眼睛得到片刻休息。
他的视线掠过楼下那些如同跃动的彩色像素点般的人群，看到了那个最喧闹的篮球场。场上那个最高、最活跃的身影刚刚跑回场内，接到传球，又一个迅捷的转身过掉了防守队员。动作确实很流畅，充满力量感。季然的眼光在那身影上停留了可能不到零点五秒，就像扫描仪掠过一片无关紧要的背景，没有留下任何清晰的影像。那个身影对他而言，和场上其他奔跑的身影、和楼下摇曳的树影、和被风吹过泛起涟漪的光斑，并无本质区别，都只是这个校园午后一幕动态的布景。
他的大脑自动过滤掉了所有的喧哗，只留下了视觉上一些模糊的色块和运动轨迹。休息结束，他收回目光，重新拿起画笔，指尖在笔盒里细微地摸索，挑选下一支需要用的硬度的炭笔。他的世界再次迅速收缩，回归到画纸上那片由黑白灰构建的、秩序井然的静谧宇宙。
窗外的天空，是清澈明亮的湛蓝色，一块巨大无比的画布，上面随意涂抹着几缕被夕阳染上金边的云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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