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室无日月,只有嵌在墙壁上的夜明珠散发着幽冷的光。空气里弥漫着清苦的药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眼前这逆徒身上的冷冽气息。
月华仙尊云清辞靠在冰冷的玉床上,墨发如瀑,衬得脸色愈发苍白。他试着运转灵力,丹田却如同被淤泥堵塞,滞涩难行,一股陌生的、令人心慌的虚弱感缠绕四肢百骸。更让他惊惧的是,原本平坦紧实的小腹,如今竟微微隆起,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沉坠感。
他下意识地伸手想去抚平那碍眼的弧度,指尖却颤抖着,连最简单的衣带都难以系上。宽大的白衣因此松散,更显得那处的凸起清晰可辨。
“师尊。”低沉的声音在寂静中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餍足。
他那曾经乖巧顺从的徒弟凌绝,端着一碗漆黑的药汁,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床边。
凌绝的手掌得寸进尺地覆在了他师尊肚子上,感受着其下鲜活的生命。
“师尊近日灵力运转不畅,可是因为它?”凌绝抬起眼,目光灼灼,像是盯紧了猎物的野兽,“弟子查阅古籍,这‘同命蛊’结出的胎果,最是消耗母体元气……尤其是,像师尊这般灵力纯净深厚的。”
他的话语如同毒蛇,钻进云清辞的耳中。同命蛊……原来如此!难怪他灵力被封,难怪身体会出现如此诡异的变化!
“孽障!”云清辞气得浑身发抖,抬手便要挥出,却被腕上那禁锢灵力的锁链牵制,只发出一阵无力地哗啦声响。
凌绝稳稳地握住了他挥来的手腕,力道之大,让他动弹不得。他凑近了些,几乎是贴着云清辞的耳廓,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低哑而危险地宣告:
“师尊若不想明日整个仙门都知晓,清冷如玉、高不可攀的月华仙尊,竟被自己的徒弟弄大了肚子……便乖乖的,把它生下来。”
云清辞的瞳孔骤然收缩,血液仿佛在瞬间冻结。仙门皆知……这四个字像是一把淬毒的匕首,精准地刺入了他最在意的地方。他可以忍受折辱,可以忍受囚禁,却无法想象那样不堪的场景公之于众,让他毕生维护的尊严和宗门声誉扫地!
看着师尊瞬间煞白的脸和眼中一闪而过的绝望,凌绝知道,他抓住了最有效的软肋。他松开手,重新端起那碗药,递到云清辞唇边,语气恢复了表面的恭敬,却带着更深沉的胁迫:
“师尊,该用药了。这是安胎固元的灵药,对您,对……它,都好。”
云清辞死死地盯着他,胸口剧烈起伏。那碗浓黑的药汁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气味,象征着他不堪的处境和被迫承受的命运。沉默在禁室中蔓延,压得人喘不过气。
许久,他终是极其缓慢地、带着碾碎骨髓般的屈辱,微微张开了苍白的唇。
凌绝的眼底,掠过一丝得逞的、近乎疯狂的笑意。他小心翼翼地,将药汁一勺一勺喂入那曾经令他仰望、如今却被他拉下神坛的师尊口中。
药汁苦涩,远不及云清辞心中万一。他闭上眼,任由那代表着耻辱与束缚的液体滑入喉咙,感觉那腹中的孽胎,似乎也因此汲取了养分,的存在感愈发清晰。
锁链冰冷,孽胎沉坠。这方禁室,已成他无法挣脱的牢笼。而这一切,都源于他亲手养大的、这头噬师的狼。
凌绝并未完全隔绝云清辞与外界的联系。或者说,他需要云清辞继续扮演那个清冷孤高、执掌仙门的月华仙尊,这本身就是一种更深的折辱和控制。只是,所有递到云清辞面前的公务,都需先经凌绝之手筛选;所有求见之人,也需凌绝首肯。
这日,宗门大殿内,几位长老因一处灵脉归属争执不下,需仙尊定夺。凌绝侍立在下首,垂眸敛目,姿态恭谨,仿佛依旧是那个最得师尊信赖的弟子。
云清辞端坐于上首的寒玉座上,宽大的掌门法袍层层叠叠,以冰蚕丝织就,流动着淡淡的灵光,巧妙地遮掩了他身形上最明显的变化。他脊背挺得笔直,面容依旧清俊出尘,只是脸色比以往更苍白几分,唇色也淡得近乎透明。
他听着下方长老的争论,指尖在扶手上轻轻叩击,节奏平稳。然而,只有他自己知道,宽大袖袍下的右手,正被锁链禁锢处传来细微的刺痛,而丹田处那股滞涩感,以及小腹难以忽视的沉坠感,正不断消耗着他的心神和体力。
“……依老夫之见,落霞峰灵脉当归属炼丹阁,其所产火属性灵石,正合炼丹之用。”一位红脸长老声若洪钟。
“荒谬!”另一位青袍长老立刻反驳,“炼器堂更需要稳定地火,此灵脉靠近地火之源,理应由我炼器堂掌管!”
争论声在大殿回荡。云清辞微微蹙眉,并非因为难以决断,而是腹中那孽胎似乎被这嘈杂声惊扰,不安地动了一下,带来一阵细微的、令人心慌的悸动。他搭在小腹上的左手几不可查地收紧,指尖隔着衣料,都能感受到那一点点凸起的弧度。
他必须尽快结束这场议事。
就在他准备开口时,一股突如其来的恶心感猛地涌上喉头。是那安胎药残留的味道,混合着大殿内浓郁的檀香,让他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云清辞的脸色瞬间又白了一分,他强行压下那阵不适,喉结滚动了一下,迅速端起手边早已备好的、用来掩饰的灵茶,浅浅啜了一口。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暂时压下了反胃感,却也让他本就畏寒的身体微微一颤。
他抬起眼,目光扫过下方众人,清冷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虚弱,却依旧保持着绝对的威严:“不必再争。”
大殿瞬间安静下来,所有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
“落霞峰灵脉,靠近地火之源不假,但其核心处却蕴有一缕冰魄寒气,于炼器并非最佳。”云清辞语速平稳,条理清晰,“炼丹阁所需火灵之气,可由南麓新发现的赤晶矿脉替代。落霞峰……划给灵植园,用以培育寒属性灵药,物尽其用。”
他三言两语,便指出了众人忽略的关键,并给出了更优的解决方案。几位长老闻言,先是愕然,随即露出恍然和钦佩之色,纷纷躬身领命:“仙尊明鉴!”
无人察觉他袖中微颤的手指,也无人看到他借着放下茶杯的动作,悄悄调整了一下坐姿,以缓解后腰因久坐而产生的酸胀。
唯有一直垂首的凌绝,在无人注意的角落,唇角极快地弯了一下。他清晰地看到了师尊刚才那一瞬间的僵硬和强忍不适的模样。看着他依旧用那清冷禁欲的表象,完美地掌控着局面,凌绝心底那股破坏欲和占有欲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这才是他想要的。他要这个高高在上的月亮,即使内里已被他染指、孕育着他的骨血,在外人面前,却依旧不得不维持着那份纯净无瑕的假象。
议事结束,长老们退去。大殿内只剩下师徒二人。
云清辞强撑着一口气,直到最后一人身影消失,挺直的脊背才几不可查地松懈了一瞬。他抬手,揉了揉刺痛的额角,疲惫感如同潮水般涌来。
凌绝这才走上前,手中不知何时又多了一碗温热的药汁,语气“关切”:“师尊劳累了,请用药。”
云清辞看着那碗黑漆漆的药汁,眼中闪过一丝厌恶,但最终还是伸手接过。他知道,若他不喝,凌绝有的是办法“帮”他喝下去,那只会更加难堪。
他仰头,将苦涩的药汁一饮而尽,仿佛饮下的不是汤药,而是他碎裂的尊严。
凌绝满意地看着他喉结滚动,接过空碗,指尖“无意”地擦过云清辞冰凉的手指。
“师尊方才真是威严依旧,”凌绝低笑,声音带着一丝戏谑,“无人能想到,仙门之首的月华仙尊,宽**袍之下,竟是这般……风景。”
云清辞闭上眼,懒得与他做口舌之争,只是冷声道:“本尊要回禁室休息。”
“弟子送您。”凌绝从善如流,伸手欲扶。
“不必。”云清辞拂开他的手,强撑着站起身,步履看似平稳地走向后殿。唯有那过于沉重的步伐和微微紧绷的后背,泄露了他此刻的真实状态。
凌绝看着他那清瘦挺拔、却仿佛承载了千钧重量的背影,眼神幽暗。
他的师尊,就像一座覆盖着冰雪的火山,外表冰冷坚硬,内里却早已被他搅得天翻地覆。而这,仅仅只是开始。他要让这座火山,从内部,彻底为他燃烧、崩塌。处理公务时的强自镇定,不过是为这最终结局,增添几分趣味的点缀罢了。
又过了些时日,云清辞的身子愈发沉重。宽大的法袍虽能遮掩形貌,却难掩他眉宇间日益加深的疲惫与苍白。那孽胎如同汲取他生命力的藤蔓,灵力滞涩不说,连带着五感都变得异常敏感,尤其对气味,一丝腥气或过于浓郁的灵气都能引得他胃里翻腾。
这日,丹阁阁主亲自求见,为一批新近炼成的“涤魂丹”请仙尊过目定品。此丹关乎内门弟子筑基洗练,非同小可,云清辞不得不见。
凌绝依旧如影随形,侍立在侧,将盛放着三枚莹白丹药的玉盘呈到云清辞面前。玉盘边缘,还放着一枚色泽暗红、灵气却更为磅礴的丹药,那是丹阁阁主额外呈上,请仙尊品鉴的试验新丹“赤阳淬脉丹”。
玉盘甫一靠近,一股混合着多种灵植清苦与一丝极淡火腥的气息便扑面而来。云清辞喉头一紧,强压下骤然涌上的恶心感。他伸出依旧被锁链束缚的右手,指尖微颤,拈起一枚涤魂丹。
丹药触手温润,内里灵气流转也算平和。他凝神感知,试图如往常一般,以自身精纯灵力探入丹核,辨析其内里灵韵是否纯粹,药性是否平衡。然而,灵力甫一调动,丹田便传来一阵针扎似的刺痛,那孽胎似乎也受了惊扰,在他腹中不安地躁动起来,带来一阵清晰的坠胀感。
他指尖一抖,丹药险些脱手。额角瞬间渗出细密的冷汗。
“师尊?”凌绝的声音适时响起,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可是这丹药有何不妥?”
丹阁阁主也紧张地望了过来。
云清辞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强行稳住心神和指尖。他不能露怯,更不能在这关乎弟子道基的事情上有丝毫差池。他放弃了以灵力深探,转而凭借过往无比丰富的经验和近乎本能般的丹道感悟,仔细观察丹药的色泽、纹理,以及那逸散出的、极其细微的灵气波动。
“火候……过了三分。”他声音清冷,听不出异样,唯有离得最近的凌绝能看到他微微收缩的瞳孔和更显苍白的唇色,“冰心草与烈阳花交融处,有一丝焦灼之气未除,虽不影响主药效,但于根基打磨有碍,长期服用,恐留隐患。此批丹药,降为乙等,需以寒玉匣封存三月,散去燥气,方可分发弟子。”
丹阁阁主闻言,先是一愣,随即仔细感知,脸上顿时露出恍然与羞愧之色:“仙尊明察!是弟子疏忽,急于求成,险些误了弟子们道基!多谢仙尊指点!”他心悦诚服地躬身行礼。
云清辞微微颔首,将手中丹药放回玉盘,动作看似从容,袖袍下的手指却已冰凉。
就在这时,他的目光落在那枚暗红色的“赤阳淬脉丹”上。此丹蕴含的至阳火气极为霸道,即便隔着一段距离,那灼热的气息也让他腹中的不适感骤然加剧,孽胎躁动得更加厉害,仿佛在抗拒这阳刚之气。
他必须尽快结束。
“此丹……”云清辞开口,声音比刚才更低沉沙哑了些,“立意尚可,然火毒未消,淬脉之时如烈火焚身,非心志坚毅者不可用,且需辅以‘冰心护脉诀’,否则反伤经脉。暂且封存,待完善丹方,祛除火毒,再议。”
他寥寥数语,直指要害。丹阁阁主更是佩服得五体投地,连连称是。
议事终于结束。丹阁阁主恭敬退下。
大殿门合上的瞬间,云清辞强撑的那口气骤然松懈,身体控制不住地晃了一下,一手猛地撑住冰冷的寒玉座椅扶手,指节用力到泛白。另一只手则下意识地按住了小腹,那里传来的阵阵紧缩感让他呼吸都变得困难,额间冷汗涔涔。
凌绝慢条斯理地走上前,却没有立刻去扶他,而是拿起那枚被云清辞判定为“火毒未消”的赤阳淬脉丹,在指尖把玩。
“师尊果然眼力非凡,”凌绝轻笑,目光却如同实质,落在云清辞按着小腹的手上,“只是不知,师尊此刻灵力难继,五感混乱,又是如何精准判断出这丹药内蕴的火毒呢?莫非……是它告诉师尊的?”
他意有所指,视线扫过云清辞那即使穿着宽**袍,在撑扶动作间也隐约显出的、不再平坦的腰腹轮廓。
云清辞猛地抬头,眼中寒光乍现,却因身体的极度不适而显得底气不足:“放肆!”
凌绝非但不惧,反而凑近一步,几乎贴上云清辞的耳廓,压低的声音带着恶魔般的低语:“弟子只是好奇,这孽种虽封了师尊灵力,却似乎让师尊对某些气息……格外敏感了?真是有趣。”
他的话像是一把钥匙,打开了云清辞心中最深的恐惧和耻辱。他确实感觉到了,自从有了这孽胎,他对灵植药性、对气息的感知变得异常敏锐,却也异常脆弱,仿佛与腹中这生命产生了一种扭曲的共生联系。
“滚!”云清辞从齿缝间挤出这个字,带着一丝难以抑制的颤抖。
凌绝终于伸出手,却不是推开,而是强硬地揽住了他微微颤抖的肩膀,半扶半抱地将他从座位上带起。
“师尊累了,弟子送您回去休息。”他的动作看似体贴,力道却不容拒绝,“您如今身子重,可不能再像以往那般逞强了。”
云清辞挣脱不得,只能任由他搀扶着,一步步走向那间象征着囚禁与屈辱的禁室。身后大殿空旷冷寂,唯有他略显沉重的脚步声和锁链细微的碰撞声回荡。
每一次在人前的强撑,每一次看似游刃有余的处理公务,都是以消耗他本就所剩无几的心力和尊严为代价。而凌绝,则如同最耐心的猎人,享受着这逐步瓦解他骄傲的过程,等待着那轮清冷明月,彻底坠入他亲手编织的泥沼之中。
禁室依旧,夜明珠的光晕却仿佛柔和了些许。空气中那股清苦的药味未散,但曾经弥漫的、针锋相对的戾气,似乎正被一种更复杂、更黏稠的东西悄然取代。
凌绝端着新煎的汤药走进来时,云清辞正侧卧在玉榻上,眉头紧蹙,一手无意识地按在已隆起得十分明显的腹侧。孕期的种种不适,在孽胎日益成长的压迫下变本加厉,腰骶的酸胀几乎成了常态,腿脚浮肿难消,连呼吸都因胸腔被挤压而带着些许艰难。他闭着眼,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阴影,脆弱得不堪一击。
那声压抑的、带着痛楚的闷哼,像一根极细的针,猝不及防地刺入了凌绝的心口。他端着药碗的手,几不可查地抖了一下。
曾几何时,他沉醉于将高高在上的明月拉下尘泥的快感,享受着他被迫承受、无力反抗的屈辱模样。可不知从何时起,看着师尊日渐消瘦的脸颊,感受着他灵力日渐枯竭的虚弱,尤其是那腹中与他血脉相连的骨肉每一次不安的躁动,都像是在他心头点燃了一把微弱的火,灼烧着他原本坚硬的、充满恨意与占有欲的心。
他走过去,没有像往常那样直接将药碗递上,而是轻轻放在榻边的小几上。他蹲下身,目光落在云清辞按在腹侧的手上,那只手依旧修长如玉,却因用力而指节泛白。
“师尊,”凌绝的声音低哑,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小心翼翼,“可是……又疼了?”
云清辞倏然睁开眼,眸中依旧是万年不化的寒冰,带着警惕与厌恶。“与你何干。”
凌绝没有被这冷言击退。他沉默了片刻,忽然伸出手,却不是去碰触云清辞,而是悬停在他按着的位置上方,掌心泛起极其温和的、水蓝色的灵光。那光芒纯净而柔和,带着滋养与安抚的气息,与他往日霸道阴冷的气质截然不同。
“弟子查阅古籍,此法或可缓解灵胎躁动带来的胀痛。”凌绝低声道,语气里甚至带上了一丝几近恳求的意味,“让弟子……试试可好?”
云清辞眼中闪过一丝愕然,随即是更深的讥诮:“虚情假意。”
凌绝的手僵在半空,眸色暗了暗,却没有收回。那温和的灵光依旧持续散发着,如同涓涓细流,无声地浸润着周遭令人不适的气息。
僵持中,云清辞腹中的孽胎似乎真的被这柔和灵光安抚,一阵剧烈的踢蹬后,竟渐渐平息下来,那恼人的胀痛也随之减缓了些许。他紧绷的身体,几不可查地松弛了一分。
这细微的变化,没有逃过凌绝的眼睛。他心中那点微弱的火苗,仿佛被投入了一颗火星,倏地亮了一些。他不再询问,而是极其缓慢地、将蕴满温和灵力的掌心,虚虚地覆在云清辞的腹侧,保持着一段克制的距离,只让那灵光笼罩过去。
没有触碰,却比任何一次强迫的接触都更让云清辞心神震动。他能清晰地感受到那灵力中毫无侵略性的暖意,正一点点驱散着体内的滞涩与不适。这感觉……陌生得令人心慌。
“你……”云清辞想说什么,却一时语塞。
凌绝抬起眼,看向他,那双曾经充满偏执和疯狂的眼眸里,此刻翻涌着一种云清辞看不懂的、深沉而痛苦的情绪。
“弟子知道,过往种种,罪无可赦。”凌绝的声音干涩,“折辱师尊,强留师尊,种下这孽蛊……每一桩,都足以让弟子万劫不复。”
他顿了顿,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目光落在云清辞隆起的腹部,那里正孕育着他的骨血,也是他罪行的铁证。
“可是师尊……弟子不知从何时起,看见您蹙眉,会比折断仙剑更痛;看见您虚弱,会比灵力反噬更难熬。”他的话语艰难,仿佛每个字都带着棱角,刮过喉咙,“这孽种……我起初视之为掌控您的工具,可如今,我竟会期盼它的降生,会恐惧它可能对您造成的伤害。”
他收回手,水蓝色灵光散去。他站起身,退后一步,姿态是前所未有的低微。
“锁链……弟子可以解开。禁制……也可以撤去。”凌绝深吸一口气,眼中是孤注一掷的决绝,“只求师尊……给弟子一个机会。一个……赎罪的机会。不是以逆徒的身份,而是以……以孩儿父亲的身份。”
云清辞彻底怔住了。他看着眼前这个仿佛脱胎换骨般的凌绝,看着他眼中那不容作伪的痛苦与恳求,心中那座由愤怒、屈辱和冰霜筑起的高墙,第一次产生了剧烈的动摇。
恨吗?自然是恨的。这数月来的折辱,身心的摧残,岂是几句忏悔所能抹杀?
可是……那虚覆在腹侧的温和灵力,那小心翼翼的眼神,那近乎卑微的祈求……又是什么?
锁链依旧在腕上散发着寒意,腹中的孽胎也依旧沉坠。但有什么东西,确实不一样了。那曾经纯粹的折磨,似乎掺杂进了更为复杂难言的情愫。
云清辞闭上眼,许久未言。禁室中只剩下两人交错的呼吸声,一道清浅艰难,一道沉重压抑。
最终,他极其缓慢地,转向了榻内侧,只留下一个清瘦而沉默的背影。
没有答应,却也没有再吐出冰冷的拒绝。
凌绝站在原地,看着那背影,心中百味杂陈。他知道,这堵冰墙,裂开第一道缝隙。而他,将用尽余生,去焐热这块被他亲手打入深渊的寒玉。
折磨已然停止,而真正的、更为艰难的征程,才刚刚开始。那是通往救赎,还是更深的沉沦,无人可知。唯有一点可以肯定——那源于扭曲占有欲的恨火,已在不知不觉中,淬炼成了更为坚韧、也更为煎熬的……情丝。
自那日之后,禁室的气氛发生了微妙的变化。那根无形的、紧绷的弦似乎松弛了些许,虽然沉默依旧,却不再充斥着令人窒息的对抗。
凌绝当真撤去了大部分禁制,只留下腕间那根象征意义大于实际束缚的锁链——他说,这是他的罪证,他需日日看着,提醒自己曾如何伤害过师尊。云清辞未置可否,默许了它的存在。
送来的汤药依旧苦涩,但凌绝不再强行喂服,只是每日准时送来,温言劝几句,便静静候在一旁。若云清辞不喝,他便等到药凉,再默默端走去重热,如此反复,直至他肯饮下。那份固执的耐心,与从前强硬的做派判若两人。
他的灵力也变得纯粹而温和,每日都会在云清辞不适时,虚悬掌心,以那水蓝色的灵光为他缓解胎动带来的胀痛和灵脉的滞涩。动作始终保持着克制的距离,不敢逾越半分。
云清辞起初依旧冷脸相对,闭目不言。但身体的感觉是骗不了人的。那温和的灵力如同春日的溪流,潺潺淌过他干涸疼痛的灵脉,抚平躁动的孽胎,带来的舒适感远胜于他独自硬扛的煎熬。他紧绷的神经,在那日复一日的无声安抚中,难以控制地一点点松懈下来。
有时,在灵光笼罩下,腹中的孩子会变得格外安宁,甚至传来一丝微弱却清晰的、带着依赖和欢愉的意念波动。那是血脉相连的感应,无法斩断。云清辞能感觉到,那孽胎……不,那孩子,对凌绝的灵力有着天然的亲近。
这认知让他心情复杂。
一日深夜,云清辞被一阵剧烈的抽筋疼醒,小腿肌肉痉挛着,痛得他瞬间蜷缩起来,额上沁出冷汗。他咬紧下唇,试图自己揉按,却因肚子太大而动作笨拙,效果甚微。
黑暗中,一道身影迅速靠近。凌绝甚至来不及点燃灯火,便已蹲在榻边,温热的手掌精准地覆上他抽筋的小腿,用恰到好处的力道揉捏、拉伸。他的动作熟练而急切,带着不容错辨的心疼。
“忍一忍,师尊,很快就好。”他低声安抚,声音带着刚醒的沙哑,却异常温柔。
那熟悉的、带着安抚意味的灵力也随之涌入,迅速化解了肌肉的痉挛。疼痛如潮水般退去,留下的是对方掌心滚烫的温度和依旧轻柔按摩的力道。
云清辞躺在黑暗中,一动不动。他能听到凌绝近在咫尺的、有些急促的呼吸声,能感受到他指尖的小心翼翼。这一次,他没有立刻推开他。
沉默在黑暗中蔓延,却不再冰冷。
“你……如何知晓是这里?”云清辞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他并未告诉过他具体哪里不适。
凌绝按摩的动作微微一顿,低声道:“弟子……一直醒着。听着师尊的动静。”他顿了顿,声音更低,“师尊近日夜里,翻身次数多了,偶尔会……抽气。”
云清辞心头猛地一震。原来,他以为自己掩饰得很好的不适,早已被对方悉数察觉,并如此隐秘地关切着。
一阵强烈的胎动恰在此时传来,不同于以往的躁动,这次的动作显得柔和而绵长,仿佛在里面舒展身体。两人同时感受到了。
凌绝的手还停留在云清辞的小腿上,感受到那胎动,他整个人都僵住了,连呼吸都屏住。一种奇异的感觉在他胸腔里弥漫开来,混杂着初为人父的笨拙喜悦和深切的酸楚。
恨意依旧盘踞在心,冰封三尺非一日之寒。但此刻,在这寂静的深夜,在这唯有彼此呼吸声的禁室里,有什么东西,正悄然融化。
凌绝最终收回了手,重新为他掖好被角,动作轻柔得像是在对待稀世珍宝。
“师尊……继续睡吧,弟子守着。”他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
云清辞闭上眼,这一次,他没有再背对着他。
孕期的最后一段时光,竟成了云清辞被囚以来,最为“平和”的日子。凌绝几乎放下了所有外界事务,寸步不离地守在禁室。他不再是那个充满侵略性的逆徒,更像一个笨拙却无比虔诚的信徒,小心翼翼地供奉着他曾亲手打碎的神像。
他翻阅了无数医修典籍,学习如何按摩缓解孕后期的水肿与腰背酸痛,如何调配既安胎又不至让师尊过于痛苦的灵膳。他甚至学会了用最轻柔的力道,为云清辞梳理那日渐失去光泽的墨发。
云清辞依旧沉默的时候居多,但那份冰冷的抗拒,在日复一日的无声呵护中,渐渐融化成了复杂的默许。他会接受凌绝的搀扶,在小小的禁室内缓慢踱步;会在胎动剧烈时,默许他带着灵力的手掌覆上来安抚;甚至偶尔,在凌绝低声讲述外界趣闻或修炼心得时,他会静静聆听,眼底深处那万年不化的寒冰,似乎也漾开过一丝极淡的涟漪。
然而,这份畸形的宁静,终究被生产的剧痛彻底打破。
发作来得毫无预兆,却在预料之中。剧烈的宫缩如同海啸,一波强过一波地席卷而来,瞬间抽空了云清辞所有力气。他倒在玉榻上,指甲深深抠进坚硬的玉质表面,留下几道泛白的划痕。额际颈侧的青筋暴起,冷汗瞬间浸透了单薄的寝衣。
“师尊!”凌绝脸色骤变,扑到榻边,想握住他的手,却被云清辞猛地挥开。
“滚……开!”云清辞从牙缝里挤出声音,剧烈的疼痛让他几乎失去理智,只剩下本能的反抗。他不要在这个孽徒面前,露出如此狼狈不堪的模样。
凌绝被他眼中的决绝刺痛,却不敢离开分毫。他迅速点燃了传讯符箓,召来了早已待命多时的、他最信任的医修心腹。
禁室瞬间被紧张的气氛笼罩。医修检查后,脸色凝重:“仙尊灵力枯竭,子宫收缩乏力,胎位……似乎也有些偏斜。是难产之兆。”
“难产”二字,如同惊雷,炸响在凌绝耳边。他看着榻上疼得浑身痉挛、唇色惨白的云清辞,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攥住,几乎要停止跳动。他所有的计划,所有的掌控欲,在生死面前,显得如此可笑和无力。
“救他!无论如何,救他!”凌绝抓住医修的衣襟,双目赤红,声音嘶哑,带着前所未有的恐慌。
医修连忙施法,银针带着精纯的灵力刺入云清辞周身大穴,试图激发他自身的潜力,推动产程。汤药也被强灌下去,却效果甚微。
时间一点点流逝,云清辞的气息越来越弱,呻吟声也变得断断续续。鲜血,刺目的鲜血,开始染红了他身下的玉榻,散发着浓郁的铁锈味。
“不行……仙尊本源消耗太大,灵力无法凝聚,孩子卡住了……”医修额头满是冷汗,声音发颤。
凌绝猛地推开医修,扑到榻前。他看着云清辞涣散的眼神,那里面不再有恨,不再有冷,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痛苦和……一丝即将解脱的空茫。
不!他不允许!
“师尊!看着我!”凌绝捧住云清辞汗湿的脸,强迫他与自己对视,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你不能放弃!你不是恨我吗?你还没有亲手杀了我!你怎么能死!”
他语无伦次,将自身精纯的、带着勃勃生机的灵力,不顾一切地、如同决堤洪水般灌入云清辞近乎枯竭的经脉。这无异于饮鸩止渴,对他自身损耗极大,但他已顾不上了。
“云清辞!你听好!”凌绝几乎是吼出来的,眼泪混着汗水滴落在云清辞苍白的脸上,“你若敢死,我立刻让整个仙门为你陪葬!我说到做到!”
或许是这疯狂的威胁起了作用,或许是那汹涌的灵力带来了片刻的生机,云清辞涣散的目光微微聚焦,看向了眼前这个状若疯魔的徒弟。
他看到了凌绝眼中那毫不作伪的、几乎要将他吞噬的恐惧和绝望。这一刻,他忽然明白了,这个逆徒,是真的……爱着他。用这种扭曲的、毁灭性的方式,深深地爱着他。
一丝极淡、极复杂的情绪,掠过云清辞濒死的心头。
就在这时,腹中那折磨他许久的孩子,似乎感受到了父亲那股不顾一切的生机灌注,猛地一个用力——
“呃啊——!”云清辞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痛呼,身体剧烈地抽搐了一下。
“出来了!头出来了!”医修惊喜地喊道。
凌绝猛地回头,只见一个小小的、沾满血污的脑袋,正艰难地娩出。他心中一喜,却不敢松懈,灵力输送得更急。
然而,云清辞却在这一下之后,仿佛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头一歪,彻底失去了意识。身下的鲜血,流淌得更多了。
“师尊!!!”凌绝的嘶吼声,几乎要震塌这间禁室。他感觉自己的世界,在那一刻,随着云清辞生机的迅速流逝,正寸寸崩塌。
他输了。他以为自己掌控了一切,最终却连最爱的人都留不住。
悔恨、恐惧、绝望……如同毒藤,瞬间将他紧紧缠绕,拖入无底深渊。他跪在血泊之中,抱着云清辞迅速冰冷下去的身体,发出了如同濒死野兽般的、绝望的哀鸣。
凌绝那声绝望的嘶吼仿佛耗尽了所有生机,他抱着云清辞迅速冰冷下去的身体,眼前一片血红。悔恨如同蚀骨的毒液,瞬间将他吞噬。他赢了这具身体,赢了这孽缘的果实,却输掉了云清辞可能对他产生的一丝微末情愫,更输掉了他活着的意义。
就在他万念俱灰,几乎要追随而去时,那被他紧急召来的医修心腹,猛地扑到药箱前,手忙脚乱地翻出一个非金非玉的古老盒子。盒子打开,里面静静躺着一株不过寸许、通体莹白、散发着微弱却异常纯粹生机的小草。
“少主!这是……这是老主人当年九死一生得来的‘九死还魂草’!据说有逆转生死、重塑本源之效!只是……只是药性霸道无比,需以至亲心头血为引,方能化开,而且对献血者损耗极大,恐伤及根基……”医修的声音带着颤抖和迟疑。
凌绝黯淡的瞳孔骤然收缩,如同将死之人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他几乎没有任何犹豫,一把夺过那株小草,另一只手并指如刀,猛地刺向自己左胸心口!
“少主不可!”医修骇然惊呼。
鲜血瞬间涌出,凌绝脸色一白,却咬紧牙关,精准地操控着心头精血,一滴滴落在莹白的小草上。那草叶触血即融,化作一团浓郁到化不开的、带着奇异芬芳的乳白色灵液,其中蕴含的磅礴生机,让整个禁室的空气都为之一振。
凌绝小心翼翼地将那团灵液渡入云清辞微张的、毫无血色的唇中,用残余的灵力助其化开。做完这一切,他再也支撑不住,踉跄着后退数步,撞在冰冷的墙壁上,哇地吐出一大口鲜血,脸色灰败如纸,气息瞬间萎靡下去。
他死死盯着玉榻上的人,不敢眨眼。
时间在死寂中流淌。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也许是永恒。云清辞冰冷的身躯,竟真的开始回暖,胸口重新出现了微弱的起伏,那苍白如纸的脸上,也一点点渗出了极淡的血色。
他活过来了。
狂喜只来得及在凌绝眼中闪现一瞬,便被更深沉的痛苦和决绝取代。他看着云清辞依旧昏迷但已平稳的睡颜,看着他身边那个刚刚被清理干净、皱皱小小却安然无恙的女儿,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满身的血污和心口仍在渗血的伤口。
他缓缓站起身,步履蹒跚。他走到书案前,铺开一张素笺,提笔的手因为虚弱和剧痛而剧烈颤抖,墨迹洇开,字迹歪斜,却带着一种碾碎骨血的沉重:
师尊在上:
逆徒凌绝,罪孽深重,罄竹难书。折辱师长,囚禁身心,种蛊留孽,几致师尊于死地。此等行径,天地不容,神鬼共愤。
今幸得灵草,挽师尊于既倒。然弟子深知,罪愆非此可赎。过往种种,皆因弟子痴心妄想,强求不属于己之物,以致酿成大祸,伤师尊至深。
弟子不敢奢求原谅,亦无颜再侍奉左右。此身罪躯,当受千般刑罚,万般磨折,以赎罪孽于万一。
女名‘念安’,祈她一生顺遂,平安喜乐,勿似其父,偏执成狂。弟子……不配为父。
自今日起,弟子凌绝,自请除名,远离师门,赴幽冥禁地,受罡风蚀骨、业火焚心之刑,直至身死道消,魂飞魄散。
此乃弟子唯一能为之赎罪。愿师尊从此康健,道途坦荡,再不受弟子所累。
逆徒凌绝 绝笔
写罢,他放下笔,仿佛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他走到榻边,最后一次,极其轻柔地,用手指拂过云清辞恢复了些许温度的脸颊,又深深地看了一眼襁褓中安睡的女儿,那眼神充满了无尽的不舍与痛楚。
然后,他毅然转身,拖着沉重而虚弱的身体,一步一步,走出了这间承载了他所有疯狂、悔恨与短暂温暖的禁室。他没有回头,背影在夜明珠的光晕下,显得无比萧索与决绝。
禁室的门,在他身后缓缓合上,隔绝了两个世界。
当云清辞从漫长的昏睡中苏醒时,首先感受到的是体内那股陌生却磅礴的生机,以及腹中空落却轻松的感觉。他下意识地摸向身边,触手却是一片冰凉的玉榻,唯有身侧一个小小的、温暖的襁褓,里面传来细微的呼吸声。
他撑起身,看到了枕边那封染着点点暗红、字迹歪斜的信。
他一字一句地看完,指节捏得发白,信纸在他指尖微微颤抖。
恨吗?似乎淡了。
怨吗?依旧存在。
可除此之外,还有一种更复杂的、如同潮水般涌来的情绪,堵在他的胸口,让他呼吸艰难。
那个逆徒,用最极端的方式伤害了他,又用最决绝的方式“救”了他,然后,选择了自我放逐与毁灭。
他看向身旁的女儿,念安。那个孽徒留下的,唯一的痕迹。
禁室内,只剩下他,和这个刚刚降临、懵懂无知的新生命。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血腥味与药味,也残留着一丝那人离去时的绝望与冰冷。
晨曦的光芒,第一次透过禁室特殊的缝隙,微弱地照射进来,落在云清辞苍白而复杂的脸上,也落在那个名为“念安”的婴儿恬静的睡颜上。
新生已然到来,而罪与罚,爱与恨的纠葛,却远未结束。只是,那个掀起一切波澜的人,已带着满身罪孽与一颗破碎的心,踏上了通往炼狱的赎罪之路。
时光荏苒,距那场血濡禁室的生死劫难,已过去三年。
云清辞并未搬离那间禁室。它不再是囚笼,倒更像是一处与世隔绝的避风港,埋葬着他最不堪的过往,也孕育着他新生的一部分。腕间的锁链早已除去,只留下一圈淡淡的、几乎看不见的印记,如同他心底那道被强行烙下、无法彻底磨灭的痕。
他依旧是月华仙尊,清冷孤高,执掌仙门。只是,那清冷之中,多了几分历经生死后的沉寂,眉宇间偶尔会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疲惫与恍惚。他的灵力在“九死还魂草”的逆天功效下逐渐恢复,甚至更胜往昔,只是本源深处,总带着一丝难以弥补的亏空,提醒着他那场几乎夺去他性命的劫难。
念安,那个由孽缘凝结、却又在生死关头被强行留下的孩子,成了他生活中唯一鲜活的色彩。小姑娘继承了云清辞精致的眉眼,性子却不知随了谁,活泼爱笑,像个小太阳,驱散了禁室中经年不散的阴郁与药味。
她会摇摇晃晃地扑进云清辞怀里,用软糯的声音喊着“爹爹”,会用胖乎乎的小手去抓他垂落的发丝,会在他处理公务时,安静地趴在旁边玩着凌绝当年留下的、唯一没有被带走的几件小玩意儿——一个不会响的铃铛,一枚光滑的暖玉。
云清辞从未在念安面前提起过凌绝,也严禁知情的医修和少数心腹提及。他给念安所有的爱,试图用纯粹的父爱填补那缺失的另一半。可血脉的感应是如此奇妙,念安有时会在夜里惊醒,哭着要找“另一个爹爹”,任凭云清辞如何安抚,那双酷似凌绝的、黑葡萄似的眼睛里,都盛满了懵懂的委屈和渴望。
这无声的质问,比任何酷刑都更让云清辞煎熬。
关于凌绝的消息,并非完全隔绝。幽冥禁地,那是连仙神都闻之色变的绝域,罡风如刀,业火焚魂,进入者十死无生。偶尔有从禁地边缘侥幸逃回的修士,会带回一些零碎的消息。
有人说,曾看到一个形销骨立的身影,在罡风层中徘徊,任由风刃切割肉身,白骨森森亦不退缩。
有人说,在业火海里,隐约见到一人盘坐其中,魂光摇曳,承受着焚心之苦,却始终未曾化作飞灰。
还有人说,那罪人似乎在寻找什么,疯魔般穿梭于绝地险境,几次濒临彻底消散,却又顽强地撑了下来。
这些消息,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云清辞看似平静的心湖里,漾开一圈圈微不可察的涟漪。他面上依旧无波无澜,只是握着念安玩具的手,会不自觉地收紧;只是在听到某些惨状时,批阅公文的手会微微一顿。
恨意并未消失,只是被时间冲刷得不再那么尖锐刺骨。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复杂的、连他自己都无法厘清的情绪。是怨?是怜?还是……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隐秘的牵挂?
一日,念安抱着那个不会响的铃铛,仰着小脸问:“爹爹,这个铃铛为什么不响呀?是不是坏了?另一个爹爹会修吗?”
云清辞看着女儿纯真的眼眸,喉头像是被什么堵住,半晌,才低声道:“……他不会修了。”
“为什么呀?”念安追问。
“因为他……去了很远的地方。”云清辞移开目光,望向禁室那扇再无人推开的门。
“那他还会回来吗?”念安锲而不舍。
云清辞沉默了很久,久到念安以为得不到答案,准备去玩别的时,才听到他极轻、极轻的声音,仿佛风一吹就散了:
“……或许吧。”
三年赎罪,千般折磨。那逆徒是以怎样的意志,在那样的人间炼狱里支撑下来?他真的……还活着吗?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便如同藤蔓,悄然缠绕上心头。
又是一个深夜,念安早已熟睡。云清辞独自站在窗边(禁室后来被他开了一扇小窗),望着窗外清冷的月光。他手中摩挲着一枚质地普通的传讯玉符,那是凌绝离开时,除了那封信外,唯一留下的东西。他说,若师尊有任何吩咐,或念安有任何需要,捏碎此符,无论身在何方,他必拼死赶回。
玉符冰凉,却仿佛带着那人残存的偏执与热度。
云清辞抬起手,指尖灵力微吐,只需稍稍用力,这枚玉符便会化为齑粉,彻底斩断这最后的、脆弱的联系。
他的手指悬在半空,良久,良久。
最终,那凝聚的灵力缓缓散去。他将玉符紧紧攥在手心,冰冷的棱角硌得掌心生疼。
他没有摧毁它。
也许,在恨与怨的灰烬之下,终究还是留下了一点,连他自己都无法彻底扑灭的微光。而那远在幽冥禁地承受刑罚的人,是否也正凭借着这一点点微光的念想,在无尽的痛苦中,挣扎求生?
月光如水,静静地流淌在寂静的禁室里,映照着云清辞清瘦而复杂的侧影,也映照着枕边念安恬静的睡颜。
五年光阴,弹指而过。
念安已从蹒跚幼童长成了伶俐可爱的小女娃,梳着乖巧的双丫髻,穿着云清辞亲手裁制的月白云纹小裙,像一颗沾着晨露的仙草,在肃穆的禁室与空旷的仙门大殿间,蹦蹦跳跳地生长。她是月华仙尊座下唯一的小弟子,也是整个仙门捧在心尖上的明珠。
云清辞的修为早已恢复巅峰,甚至因勘破情劫(尽管这情劫如此不堪)而心境更为圆融通透,隐隐有突破之兆。他依旧是那个清冷孤高的仙门之首,只是那冰冷的外壳下,似乎多了一丝为人父的温和。他会耐心指导念安引气入体,会在她摔跤时不着痕迹地拂去尘埃,会在她熟睡时,静静凝视那张愈发酷似某个人的小脸,眸中情绪复杂难辨。
关于凌绝的消息,依旧断断续续地传来,却愈发稀少和惨烈。幽冥禁地仿佛一个巨大的磨盘,无情地碾磨着闯入者的血肉与神魂。最新的消息是,有人在禁地核心的边缘,看到一具几乎被罡风削尽血肉、被业火灼烧得焦黑的骷髅,倚坐在一块断裂的墓碑旁,唯有胸腔内一点微弱的魂火,证明他尚未彻底消亡。
听到这消息时,云清辞正在为念安讲解一套基础剑诀。他握着念安小手示范的动作几不可查地一顿,剑气微散,削落了旁边一株灵草的叶片。
“爹爹?”念安仰头,疑惑地看着他。
“……无事。”云清辞垂下眼睫,掩去眸底一瞬间翻涌的波澜,声音依旧平稳,“继续。”
可自那日后,他批阅公文时走神的次数多了,望向那扇小窗外的目光,也停留得更久了。那枚冰凉的传讯玉符,被他从储物戒深处取出,就放在枕边,触手可及。
恨吗?似乎已被时间冲刷成了一种遥远的背景音。怨吗?依旧存在,却不再那般蚀骨。占据他心神的,更多是一种空落落的惶惑,以及……连他自己都不愿深究的,细微的抽痛。
那个逆徒,真的要在那无间地狱里,彻底化为飞灰吗?
这念头一旦清晰,便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重量。
一日,念安感染了罕见的“寒髓煞气”,高烧不退,浑身冰冷,连仙门最好的医修都束手无策,言明除非以至阳至烈之火煅烧其经脉,驱散煞气,否则恐伤及根基。然而念安年幼体弱,如何承受得住霸道真火?
云清辞抱着怀中瑟瑟发抖、小脸青白的女儿,感受着她生命力的流逝,一种久违的、名为“无能为力”的恐惧攫住了他。他尝试了所有温和的方法,却收效甚微。
绝望之际,他的目光,落在了枕边那枚传讯玉符上。
理智告诉他,不该如此。情感却如同失控的野马。
他终究,还是颤抖着伸出手,捏碎了那枚玉符。
玉符碎裂的瞬间,化作一点微光,消失在空气中。没有惊天动地的动静,只有死一般的寂静。
云清辞抱着念安,坐在冰冷的玉榻上,心一点点沉下去。他到底在期待什么?一个自身难保、或许早已化作枯骨的人,如何能跨越幽冥禁地赶来?
时间一点点流逝,念安的呼吸越来越微弱。
就在云清辞几乎要彻底放弃时——
禁室那扇多年未曾被外力推开的门,猛地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巨响,轰然炸裂!碎石烟尘弥漫中,一个身影踉跄着冲了进来。
那几乎不能称之为一个“人”。
他浑身笼罩在破碎焦黑的布料中,身形佝偻瘦削到了极致,如同被风干的骷髅。裸露在外的皮肤没有一寸完好,布满了纵横交错的、深可见骨的伤痕,新旧叠加,有的还在渗着暗红的血水,有的则覆盖着焦黑的业火灼痕。他的脸更是恐怖,半边脸颊血肉模糊,眼窝深陷,唯有一双眼睛——那双曾经偏执疯狂,后来痛苦绝望的眼睛——此刻燃烧着一种近乎虚无的、却又异常执拗的光亮,死死地钉在云清辞和他怀中的念安身上。
浓烈的血腥味、焦糊味,以及来自幽冥禁地的、令人作呕的死寂气息,瞬间充斥了整个禁室。
是凌绝。
他真的来了。以这样一种近乎毁灭的姿态。
云清辞瞳孔骤缩,抱着念安的手臂下意识收紧,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呼吸停滞。
凌绝似乎想开口,喉咙里却只发出嗬嗬的、破风箱般的声音。他看懂了云清辞眼中的震惊与……或许还有一丝他不敢辨认的情绪,以及念安那青白的小脸。
他没有丝毫犹豫,拖着几乎散架的身躯,一步步挪到榻前。每走一步,都仿佛承受着千钧重压,地上留下一个个混杂着血污和焦灰的脚印。
他伸出那双只剩下骨头和少许焦黑皮肉的手,颤抖着,想要触碰念安,却又怕自己满身的污秽与死气沾染了她。他僵在半空,眼中第一次流露出如此清晰的、近乎卑微的祈求,看向云清辞。
云清辞看着他那双几乎不成形的手,看着他那副从地狱爬出的模样,心中那座由恨意与冰霜筑起的高墙,在这一刻,轰然倒塌。他极其缓慢地,微微颔首。
得到允许的凌绝,眼中猛地迸发出一丝光亮。他小心翼翼地将双手虚悬在念安身体上方,闭上眼,调动起体内那几乎枯竭、却依旧带着一丝至阳气息的残余灵力——那是他在业火海中煎熬五年,强行炼化入体的一缕本源火种。
微弱却精纯的赤金色灵光,如同风中残烛,自他掌心溢出,温柔地笼罩住念安。那光芒所过之处,念安体内的寒髓煞气如同冰雪消融,她青白的小脸渐渐恢复了血色,紧蹙的眉头也舒展开来,呼吸变得平稳悠长。
而凌绝,随着灵力的输出,本就残破的身体更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败下去,焦黑的皮肤寸寸龟裂,鲜血不断渗出,但他咬紧牙关,硬撑着,直到确认念安体内的煞气被彻底驱散,才猛地撤手,身体一晃,直直地向后倒去。
云清辞下意识地伸手,接住了他倒下的身躯。
入手是硌人的骨头和冰冷的、濡湿的血污。轻得可怕,仿佛只剩下一具空壳。
凌绝靠在他怀里,艰难地抬起眼皮,看着云清辞近在咫尺的脸,那双燃烧着执念的眼眸里,终于浮现出解脱般的疲惫和一丝微弱的、几乎看不见的满足。他张了张嘴,用尽最后一丝气力,发出微弱的气音:
“师……尊……念安……没事……就……好……”
话音未落,他头一歪,彻底失去了意识。唯有那微弱到几乎感知不到的脉搏,证明他还顽强地活着。
云清辞抱着怀里这具残破不堪、轻若无物的身躯,感受着那微弱的生命迹象,再看向榻上已然安睡、面色红润的女儿,心中百感交集,五味杂陈。
恨、怨、怜、痛……以及一种连他自己都无法定义的、汹涌的情感,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将他淹没。
他终究,没能彻底斩断这孽缘。
禁室内,血腥与焦糊味尚未散去,混杂着药草的清苦,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氛围。云清辞半跪在冰冷的地面上,怀中是那具轻得骇人、残破不堪的身躯。凌绝已然彻底昏迷,气息微弱得如同游丝,仿佛下一刻就要断绝。
五年的恨怨,五年的刻意遗忘,在这一刻,被怀中这真实的、濒死的重量击得粉碎。云清辞能感觉到凌绝胸腔内那微弱得几乎无法察觉的心跳,像寒风中最后一点星火,摇曳欲熄。他下意识地收紧了手臂,似乎这样就能留住这缕即将散去的生机。
“爹爹……”玉榻上传来念安迷糊的呓语,小姑娘煞气驱散后,睡得正沉,浑然不知方才经历了怎样的生死一线,也不知那个她偶尔会在梦里见到的“另一个爹爹”,正以如此惨烈的姿态躺在那里。
女儿的呓语惊醒了云清辞。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从翻江倒海的情绪中抽离。现在不是沉湎于复杂心绪的时候,救人要紧。
他小心翼翼地将凌绝平放在地上,动作是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轻柔。指尖触碰到那些深可见骨、甚至附着着丝丝业火余烬的伤口时,云清辞的眉峰紧紧蹙起。这伤势,远比传闻中更重,能撑着赶到此地,已是奇迹。
他迅速取出自己珍藏的、最为温和滋养的续命灵丹,撬开凌绝紧咬的牙关,将药液渡了进去。随即,他盘膝坐在凌绝身侧,双手结印,精纯磅礴的月华灵力如同皎洁的清泉,缓缓涌入凌绝干涸碎裂的经脉。
这并非易事。凌绝的身体如同一个布满裂痕的破瓦罐,稍有不慎,输入的灵力非但无法疗伤,反而可能加速他的崩溃。云清辞必须极其小心地控制着灵力的流向和强度,一点点滋润那些焦枯的经脉,驱散残留的业火死气,修复着几乎被罡风削尽的生机。
这个过程缓慢而耗神。汗水渐渐浸湿了云清辞的额发和后背。他看着凌绝在那微弱灵力滋养下,依旧毫无血色的脸,看着他身上那些狰狞可怖的伤口,脑海中不受控制地闪过许多画面——是当年他意气风发、跪在自己面前恭敬求教的少年;是后来那双充满偏执与疯狂、将他拖入深渊的眼眸;是血濡禁室那晚,他绝望的嘶吼与滚烫的泪;是这五年来,传闻中他在炼狱里承受的非人折磨……
恨意依旧存在,却像是被投入火中的坚冰,在高温下滋滋作响,不断消融、蒸发,留下的是更为复杂难言的沉淀。他为何要如此不顾性命地赶来?仅仅是因为那枚传讯玉符的召唤?还是因为……念安?抑或是……因为他?
灵力运转数个周天,凌绝的气息总算略微稳定了一些,虽然依旧微弱,但不再像风中残烛那般随时会熄灭。他体表那些最骇人的伤口,在月华灵力的滋养下,也停止了渗血,开始有极其缓慢的愈合迹象。
云清辞缓缓收功,脸色因大量消耗而显得有些苍白。他低头看着凌绝,此刻的他,安静地躺在地上,褪去了所有的疯狂与偏执,只剩下重伤后的脆弱与无助,像一只被彻底打碎后勉强拼凑起来的瓷器。
就在这时,凌绝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身体,喉咙里发出一声极轻的、带着痛楚的闷哼。即使在昏迷中,那来自幽冥禁地的蚀骨之痛,似乎依旧如影随形。
云清辞沉默地看着,良久,他伸出手,不是运功,只是极其轻柔地,用指尖拂开了凌绝额前被血污黏住的、几近灰白的发丝。动作生疏而僵硬,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意识到的……怜惜。
这一夜,云清辞未曾合眼。他守在凌绝身边,不时探察他的脉息,为他输入些许灵力稳住伤势,也守着榻上安睡的念安。
晨曦再次透过小窗洒入禁室时,念安醒了。小姑娘揉着惺忪的睡眼坐起来,一眼就看到了地上那个陌生的、看起来很可怕的人。
“爹爹?”她有些害怕地缩了缩,看向云清辞。
云清辞走过去,将她抱起来,温声道:“念安不怕。”
“他是谁呀?他怎么了?看起来好痛。”念安小声问,黑葡萄似的眼睛里充满了好奇与一丝同情。
云清辞顿了顿,看着女儿纯净的眼眸,又看了看地上昏迷的凌绝,心中百转千回。最终,他选择了最简单的答案:“他是一个……受了很重伤的人。爹爹在帮他。”
“哦。”念安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忽然伸出小手指着凌绝垂落在一旁、伤痕累累的手,“爹爹,他的手在抖。”
云清辞望去,果然看到凌绝的手指在无意识地轻微痉挛,那是身体极度痛苦下的本能反应。他沉默了一下,对念安说:“念安乖,自己去外面玩一会儿,爹爹要帮他治伤。”
将念安支开后,云清辞重新蹲下身,握住了凌绝那只冰冷而颤抖的手,试图用温和的灵力缓解他的痛苦。
就在他的灵力涌入的瞬间,凌绝紧闭的眼睫剧烈地颤动起来,像是陷入了极深的梦魇,破碎的唇瓣翕动着,发出模糊不清的呓语:
“师……尊……别……走……”
“对……不起……”
“念……安……”
断断续续,字字泣血。
云清辞握着他的手,听着那饱含痛苦与悔恨的梦呓,感受着他生命的微弱跳动,心中那片被冰封了五年的荒原,终于在这一刻,清晰地听到了一声冰层碎裂的脆响。
凌绝在昏迷三日后,才勉强恢复了一丝意识。那意识混沌而破碎,如同沉在冰冷海底,偶尔被剧烈的痛楚拽上水面,喘息片刻,又迅速沉沦。每一次短暂的清醒,他都能感受到一股精纯温和的灵力在体内流转,修复着他残破的经脉,驱散着附骨之疽般的业火死气。那灵力的气息他熟悉到刻骨铭心——是师尊。
这个认知并未带来喜悦,反而让他陷入更深的惶恐与自我厌弃。他怎配?他这具从地狱爬出的、污秽不堪的残躯,怎配沾染师尊洁净的灵力?他想挣扎,想逃离,却连动一动手指的力气都没有,只能在意识的深渊里无声嘶吼。
云清辞清晰地感知到了凌绝体内那细微的抗拒与灵力的紊乱。他蹙着眉,加大了灵力输出的力度,带着不容置疑的强势,将那试图自我放逐的意识强行压制、安抚下去。
“不想死,就安静些。”清冷的声音在凌绝混沌的识海中响起,不带多少情绪,却如同定海神针,瞬间稳住了他那即将再次溃散的心神。
凌绝不再挣扎了,或者说,他已无力挣扎。他像一具失去灵魂的破败玩偶,任由那熟悉的、令他贪恋又恐惧的灵力,一遍遍洗刷着他的伤痛。
然而,凌绝的伤势实在太重,尤其是那些被业火灼烧过的经脉和附着不散的死气,非单纯灵力滋养所能根治。云清辞沉吟片刻,吩咐下去,准备药浴。
巨大的木桶被抬入禁室,桶内是翻滚着的、色泽深褐的药液,散发着浓烈而古怪的气味,由数十种至阳至刚的灵植熬炼而成,专门用以克制幽冥死气,煅烧重塑经脉。
药液备好,云清辞看着地上昏迷不醒、衣衫褴褛几乎与伤口黏在一起的凌绝,动作顿住了。若要药浴,势必要除去他身上的衣物。
他站在原地,沉默了许久。最终,他还是弯下腰,伸出手,极其缓慢地,开始解出凌绝身上那些早已看不出原貌的、被血污和焦痕浸透的布条。动作间,不可避免地触碰到那些狰狞的伤口和冰冷黏腻的皮肤。
每解开一处,云清辞的眉头就蹙紧一分。指尖传来的触感,清晰地告诉他这具身体曾遭受过怎样非人的折磨。那些深可见骨的伤痕,那些被业火灼烧后扭曲纠结的皮肉,无一不在诉说着幽冥禁地的残酷。
当最后一片布料被除去,露出凌绝那具几乎只剩下骨架、布满各种可怕伤痕的躯体时,纵然以云清辞的心境,呼吸也不由得一滞。这哪里还是当年那个风姿卓绝、甚至带着几分邪气的青年?
他闭了闭眼,压下心头翻涌的涩意,伸手将凌绝抱起。那重量轻得让他心惊。他小心翼翼地将人放入滚烫的药液之中。
“呃——!”剧烈的刺痛让昏迷中的凌绝猛地抽搐了一下,无意识地发出一声痛哼,眉头死死拧在一起。
云清辞一只手稳稳地按在他的肩头,阻止他因痛苦而滑落,另一只手并指,持续将温和的灵力输入他体内,助他抵抗药力冲击,引导那霸道的药性渗入经脉,灼烧死气。
药力与死气在凌绝体内激烈交锋,带来的痛苦可想而知。他即使在昏迷中,身体也因极致的痛苦而不断痉挛,额头上青筋暴起,冷汗混着药液不断滚落。破碎的唇瓣被咬得鲜血淋漓,却始终没有再发出大的声响,只有压抑到极处的、细碎的呜咽从喉间溢出。
云清辞看着他这般模样,按在他肩头的手,不自觉地微微用力。他能感觉到掌下骨骼的嶙峋,也能感觉到那肌肉因痛苦而带来的剧烈颤抖。
时间在药气的蒸腾中缓慢流逝。不知过了多久,凌绝身体的痉挛渐渐平复,紧蹙的眉头也略微松开,似乎终于熬过了最痛苦的阶段,沉沉睡去。
云清辞这才缓缓撤去部分灵力,但仍留有一丝在他心脉处护持。他并未立刻离开,而是就着氤氲的药气,拿起一旁的软布,蘸了温水,极其小心地,擦拭着凌绝脸上、颈上的血污和汗渍。
动作很轻,很慢,仿佛怕碰碎了什么。
当温热的布巾擦过凌绝那半边血肉模糊的脸颊时,云清辞的手停顿了一瞬。他凝视着那可怕的伤痕,目光复杂难辨。许久,他才继续动作,力道依旧轻柔。
擦拭到凌绝那只剩骨架、布满伤痕的胸膛时,云清辞的指尖无意间触碰到心口处一个尤其深刻的、似乎是被他自己剜出的旧疤。那里,曾是取出心头血化开“九死还魂草”的地方。
指尖传来的凹凸触感,让云清辞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他猛地收回了手,攥紧了手中的软布,指节泛白。
他站起身,背对着药桶,深吸了几口气,才勉强压下胸腔里那股陌生的、汹涌的悸动。
恨与怜,罪与罚,过往与现在……这一切如同乱麻,将他紧紧缠绕。他看不清自己的心,也看不清未来的路。
唯一确定的,是他无法再眼睁睁看着这个人死在自己面前。无论是因为念安,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药气氤氲中,凌绝安静地沉睡着,呼吸虽弱,却已平稳。云清辞站在不远处,背影依旧挺直清冷,却仿佛承载了千钧重担。
禁室之内,唯有药液细微的翻滚声,和两人交织的、微不可闻的呼吸声。心防的裂缝,在无声的照料与承受中,正悄然扩大。而那被强行压制的、名为“在意”的种子,早已在恨与怨的灰烬里,悄然生根发芽。
日子在药香与灵力的流转中悄然滑过。凌绝的伤势在云清辞不惜代价的救治和那霸道药浴的反复淬炼下,终于稳定下来,脱离了魂飞魄散的险境。只是他亏损得太厉害,根基受损严重,大部分时间依旧在昏睡,即便醒来,也是意识朦胧,浑身剧痛,连抬起手指都困难。
云清辞将处理公务的地点彻底挪到了禁室旁的小厅,以便随时照看。他依旧是那副清冷模样,只是眉宇间笼罩着一层挥之不去的疲惫,以及对凌绝伤势下意识的关注。
这日,又到了换药的时候。凌绝身上许多深可见骨的伤口需要仔细清理,涂抹特制的生肌膏。云清辞屏退了旁人,亲自操作。
凌绝醒着,或者说,半醒着。剧痛蚕食着他的神智,他只能模糊地感觉到有人在触碰他,那动作很轻,带着一种他不敢深想的温柔。他费力地睁开沉重的眼皮,视线涣散,只能隐约看到师尊近在咫尺的、线条清峻的侧脸,和那双正专注处理他胸前一道狰狞伤口的手。
那双手,修长如玉,曾经执掌仙门,挥斥方遒,如今却沾满了为他准备的、气味古怪的药膏,正小心翼翼地,将膏体涂抹在他溃烂翻卷的皮肉上。
一阵尖锐的刺痛传来,凌绝控制不住地闷哼一声,身体几不可查地痉挛了一下。
云清辞的动作立刻顿住,抬起眼看他。四目相对,凌绝在那双清冷的眸子里,清晰地看到了自己的倒影——狼狈,脆弱,不堪。以及,一丝飞快掠过、却被他捕捉到的……担忧?
他一定是痛糊涂了,出现了幻觉。凌绝自嘲地想,慌忙闭上眼,不敢再看,喉头干涩得发疼。
“忍一忍。”云清辞的声音响起,比平日低沉了些许,带着不易察觉的涩意,“这药膏能祛除死气,促进生机,过程难免痛苦。”
凌绝说不出话,只能极轻地点了一下头,表示明白。他感觉到师尊的手指再次落下,力道似乎比刚才又放轻了些,那冰凉的药膏带来的刺痛依旧,却奇异地混合着一丝被珍视的错觉。这错觉如同毒药,让他贪恋,又让他倍感罪恶。
换完胸前的药,轮到后背。云清辞需要将他扶起些许。他伸出手,穿过凌绝的腋下,试图将他揽起。这个动作不可避免地让两人靠得极近,云清辞身上那清冽的、如同雪后初霁般的气息,瞬间将凌绝笼罩。
凌绝身体猛地一僵,呼吸都窒住了。他能感觉到师尊手臂传来的、支撑着他的力量,也能感觉到师尊温热的呼吸拂过他颈侧的皮肤。这过于亲密的距离,比他承受的任何酷刑都更让他无所适从,心慌意乱。
云清辞也察觉到了他的僵硬。他动作未停,稳稳地将人扶起,让他靠在自己身前,然后开始处理他后背那些被罡风切割出的、纵横交错的伤口。他的目光落在那些伤口上,指尖感受到手下身躯无法抑制的细微颤抖,心中那片冰湖,仿佛被投入了一块巨石,涟漪阵阵。
他想起当年,凌绝还是少年时,偶尔练功受伤,也会跑来寻他上药。那时他虽严厉,却也总会备好伤药,动作虽不算温柔,却也不会让他如此……疼痛。而今,这满身的伤痕,皆因他而起。
“当年……”云清辞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问凌绝,“你为何……要走上那条路?”
为何要囚禁他,折辱他,种下那孽蛊?若只是恨,何至于此?
凌绝靠在他身前,闻言,身体颤抖得更厉害了。他紧闭着眼,长长的睫毛如同垂死的蝶翼,剧烈颤动。破碎的嘴唇翕动着,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化作一声压抑的、带着无尽痛苦与悔恨的呜咽。
他没有回答。或者说,他不知该如何回答。那源于扭曲爱恋的疯狂,那得不到便毁灭的偏执,在历经生死、承受了无尽折磨后,连他自己都觉得荒谬而可悲。
云清辞没有得到答案,却也没有再追问。他只是沉默地、细致地,将药膏涂抹在每一道伤口上。动作间,他的指尖偶尔会不经意地擦过凌绝完好的皮肤,那冰凉的触感,却像带着火星,在两人之间点燃了某种微妙而危险的东西。
换完药,云清辞将凌绝重新安置好,为他盖好薄被。做完这一切,他并未立刻离开,而是站在榻边,静静地看了他片刻。
凌绝感觉到他的目光,如同实质般落在自己身上,让他无处遁形。他紧张得连呼吸都放轻了。
许久,云清辞才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那叹息声极轻,却像羽毛般,轻轻搔刮过凌绝的心尖。
“好好休息。”云清辞说完,转身离开了内室。
直到他的脚步声远去,凌绝才敢缓缓睁开眼,望着空荡荡的门口,心中一片茫然。师尊没有斥责,没有冷漠,甚至……带着一种他无法理解的复杂情绪。这比任何惩罚都更让他煎熬。
而外间小厅,云清辞坐在书案后,却久久无法静心。指尖似乎还残留着药膏的黏腻感和那人皮肤的冰冷触感。凌绝那声压抑的呜咽,那双紧闭却写满痛苦的眼睛,如同烙印,刻在他脑海里。
他抬手,揉了揉刺痛的眉心。恨意依旧存在,那是五年囚禁折辱留下的深刻烙印。可在这恨意之下,有什么东西正在悄然变质。是怜悯?是责任?还是……那被他强行冰封、却从未真正熄灭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在意?
他看不透自己的心,只觉得一片混乱。
夜色渐深,念安早已睡熟。云清辞处理完最后一份公文,鬼使神差地,又走进了内室。
凌绝睡着了,眉头依旧紧蹙,似乎在梦中也承受着痛苦。月光透过小窗,落在他苍白消瘦、伤痕累累的脸上,竟显出几分惊心动魄的脆弱。
云清辞在榻边坐下,伸出手,指尖悬在凌绝紧蹙的眉心上空,犹豫了片刻,终究还是落了下去,极轻地,将那褶皱抚平。
动作轻柔得,仿佛怕惊扰了一场易碎的梦。
就在他准备收回手时,睡梦中的凌绝仿佛感应到了什么,无意识地侧了侧头,脸颊轻轻蹭过了他的指尖。
那微凉的、带着依赖意味的触感,让云清辞如同被电流击中,猛地收回了手,心跳骤然失序。
他霍然起身,几乎是仓皇地离开了内室,回到了冰冷空旷的小厅。
心,乱了。
三年光阴,如同指间流沙,悄然逝去。禁室依旧是那间禁室,只是窗台上多了几盆翠绿的灵植,墙角添了一张更适合孩童使用的小小书案,上面散落着念安描摹的、线条稚嫩的符箓。空气里常年弥漫的药味淡去许多,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清浅的、属于家的安宁气息。
凌绝的伤势在云清辞长达三年的悉心调理下,已好了七七八八。断裂的经脉重塑,狰狞的伤口只留下浅淡的银白痕迹,只是那被业火与罡风侵蚀过的本源,终究难以彻底恢复如初,修为停滞不前,脸色也总是带着几分病态的苍白。他依旧沉默寡言,大部分时间只是安静地待在云清辞视线所及的角落,或是打坐调息,或是帮着整理一些无关紧要的宗门卷宗,姿态恭谨而卑微,仿佛一道无声的影子。
云清辞并未再提过往事,也未曾给予凌绝任何明确的身份或承诺。他们之间,维持着一种微妙而脆弱的平衡。凌绝睡在禁室外间临时安置的一张窄榻上,云清辞和念安则在内室。三餐同席,却鲜少交谈。唯有在指导念安修炼,或是凌绝旧伤偶发时,两人之间才会有必要的、简短的交流。
然而,有些东西,终究是不同了。
云清辞会习惯性地在凌绝的药里多加一味温和滋补的灵蜜;会在夜半察觉外间气息不稳时,悄然渡去一缕精纯的月华灵力;会在宗门送来稀有的锻体材料时,留下一部分,默不作声地放在凌绝常用的那张小几上。
凌绝则会将云清辞批阅公文时随手放置的朱笔重新蘸满墨,会在他疲惫揉额时,无声地递上一杯温度刚好的清心茶,会在念安缠着爹爹玩耍时,主动接过教导的任务,耐心引导,目光却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向不远处那抹清冷的身影,带着小心翼翼的贪恋与无法言说的痛楚。
他们都心照不宣地维持着表面的平静,仿佛那血色的过往、那五年的炼狱、那纠缠不清的爱恨,都已被时光封存。
这年冬日,第一场雪悄然落下。鹅毛般的雪花无声覆盖了仙门的玉宇琼楼,也将那间小小的禁室院落装点得一片素白。
念安兴奋极了,穿着厚厚的锦袄,像只快乐的雪团子,在院子里跑来跑去,伸出小手去接那冰凉的雪花,银铃般的笑声打破了雪日的寂静。
云清辞站在檐下,看着女儿欢快的身影,清冷的眉眼间染上一丝极淡的柔和。凌绝静立在他身后半步远的地方,目光同样追随着念安,苍白的脸上带着浅淡的笑意,只是那笑意深处,藏着一丝挥之不去的落寞。他知道,这样的宁静与温暖,于他而言,更像是偷来的时光。
“爹爹!另一个爹爹!快来看!我堆了个小雪人!”念安指着地上一个歪歪扭扭、却充满童趣的雪堆,兴奋地招手。
云清辞缓步走下台阶,凌绝迟疑了一下,也跟了上去。
念安拉着两人的手,叽叽喳喳地说着雪人的鼻子该用什么,眼睛该用什么。云清辞耐心地听着,偶尔应一声。凌绝则只是沉默地听着,感受着指尖传来的、来自师尊手心的、片刻的温暖,心跳得厉害,却又酸涩难言。
一阵寒风吹过,卷起千堆雪。凌绝下意识地侧身,想替云清辞挡住风雪,动作却因久病体虚而显得有些笨拙踉跄。
云清辞几乎是下意识地,伸手扶住了他的手臂。
他的手温热干燥,透过单薄的衣料,清晰地传递到凌绝冰凉的皮肤上。两人俱是一怔。
凌绝猛地想要抽回手,却被云清辞更紧地握住。
“站好。”云清辞的声音依旧平淡,听不出情绪,但那握着的手臂却没有松开。
凌绝僵在原地,一动不敢动,只觉得被师尊握住的地方,像是被烙铁烫过,滚烫一路蔓延至心脏,几乎要灼穿他的胸腔。他垂着眼,不敢看云清辞,耳根却不受控制地泛起薄红。
念安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眨巴着大眼睛,忽然笑嘻嘻地用力一推,将两人本就靠近的身体推得几乎贴在了一起。
“爹爹和另一个爹爹也要好好的!像雪人一样,站在一起!”小姑娘天真无邪地说道。
云清辞和凌绝身体同时一僵。
风雪似乎在这一刻静止。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声的张力。
云清辞能清晰地感受到凌绝身体的僵硬和细微的颤抖,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药香和自己熟悉的、清冽的气息交织在一起。他能看到凌绝低垂的眼睫上,沾染了细小的雪花,微微颤动,如同他此刻无法平静的心绪。
恨吗?
怨吗?
似乎都已遥远。
剩下的,是这三年来的点点滴滴,是眼前这人小心翼翼的姿态,是他眼中无法掩饰的痛楚与卑微的爱意,是此刻掌心传来的、真实的温度。
许久,云清辞极轻地、几不可闻地叹息一声。那叹息声融化在风雪里,轻得如同雪花落地。
他没有推开凌绝,反而就着这个近乎相拥的姿势,微微收紧了扶着他的手,将一丝温热的灵力,缓缓渡入他冰凉的经脉。
“天冷,回去吧。”他低声说,声音依旧清冷,却仿佛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妥协般的温和。
凌绝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向云清辞。他看到师尊清冷的眸子里,映着漫天飞雪,也映着他自己怔忡的模样。那里面,没有厌恶,没有冰冷,只有一片他从未见过的、平静而复杂的深邃。
雪花落在两人相握的手上,悄然融化。
凌绝的眼眶瞬间红了,他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喉咙却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最终,他只是用力地、极其缓慢地,回握了一下云清辞的手,然后迅速松开,低下头,掩饰住即将夺眶而出的泪水。
云清辞没有再看她,只是转身,牵起念安的手,向室内走去。走了两步,他脚步微顿,却没有回头,只留下一句随风雪飘来的话:
“外间榻寒,今夜……搬进来吧。”
凌绝僵立在雪地中,看着那抹清瘦挺拔的背影消失在门内,听着那句轻飘飘却重逾千斤的话语,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在瞬间冲上了头顶,又在下一刻冻结。
他缓缓抬起方才被师尊握过的手,指尖仿佛还残留着那片刻的温热与力道。
雪,依旧无声落下,覆盖了足迹,也仿佛要覆盖掉所有过往的伤痕。
禁室的门并未关严,留着一道缝隙,透出温暖的灯光和念安软糯的说话声。
凌绝在风雪中站了许久,直到浑身冰凉,才仿佛终于回过神来。他抬起手,用力抹去脸上不知是雪水还是泪水的湿痕,一步步,朝着那扇透着光的门,走了过去。
步伐依旧带着迟疑与惶恐,却比三年前,多了一丝微弱的、名为“期盼”的力量。
冰封的情感,在长达三年的无声浸润与此刻风雪的催化下,终于彻底消融。虽前路依旧漫漫,但至少在这一刻,两颗漂泊已久、伤痕累累的心,找到了一处可以暂时依靠的彼岸。
雪落无声,情生意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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