帐子里伯宁浑身是伤，嘴里还啃着泥水，见了宋缨还唔唔不知要说些什么。
宋缨看李剑面色苍白应该是被吓得不轻，上前道：“臣御下无方，让陛下受惊了。”
李剑看在宋缨的面子上忍而不发，却也没像往常一样叫他阿缨。张圣逼宫那时，叛军的箭已经射到文德殿门口的石柱上，李剑吓得像个小鸡崽子一样躲在龙榻下，那天他看到的第一个人就是宋缨，他对宋缨的感情从八岁时开始，他从前只记得宋缨为他同嬷嬷吵架，替他吵被罚的书，扶他上坐皇位，还有那天为救他换上龙袍留在宫里。
记忆中的宋缨总是意气风发，目若繁星，从未像现在这样，这样给李剑一种说不出的疏离感。
李剑唇线微紧，有气无力道：“起来吧怀玉，你我一同长大，令尊又对……对朕有救命之恩，朕怎的会怪你。”
“伯宁唐突冒犯了陛下，本应受罚，”宋缨抬头，“此事与先父无关，只望陛下出了这口恶气。”
唐突冒犯，李剑慢慢琢磨着这几个字，最终品出了其中的意味，这是不让他杀伯宁了。
可凭什么，伯宁算什么，一个下等的使唤，一个卑贱的奴才，他与宋缨一同上课的时候伯宁还在挑粪水呢，这种人哪怕靠近他的东宫半步都要被打死的，现在怎么就能跪在他的帐下，杀不能杀，打不能打。
他是太子，他可是太子，李剑暗中攥拳，指缝里都掐出了血，宋缨怎能这样，他们怎么能这样，李剑又想起了父皇死的那日，也是阴雨天，他的父亲大巍尊贵的皇帝，已经成了一块枯木，临死了还在倒吸着气问自己讨冰块吃。
李剑派人去找，可找遍了京都都讨不来一块，他又要大皇子，可大皇子已经疯了，他去哪里找，这一切又与他无关，当日是宋启自己非要跳下去救的，皇兄疯了跟他太子有什么关系，即便有关系又怎样，他可是太子。
对他可是太子，现在是大巍的皇帝。
他起身，拉着宋缨的手将人带到伯宁面前，道：“那朕要杀了他呢？”
“陛下要杀要剐小人都受着，只是此事我们家大人毫不知情，还请陛下……”
“朕让你说话了？”李剑打断伯宁，“朕的宋参知什么时候成了你们家大人？”
“此事蹊跷，还请陛下留他一条性命。”宋缨垂眸，始终不看李剑。
李剑嘴唇乌青，哆嗦了好一会儿，僵硬笑了一笑，又伸手将伯宁拉起，转口道：“朕同你们玩笑呢，伯宁与宋爱卿情同手足，朕怎忍心砍了伯宁，快快坐下。”
宋缨面不改色，还真捡了个小凳子坐下，伯宁带着伤立于宋缨身后，大气不敢出。
李剑坐在一旁，看着他们一主一仆，脸上是盖不住的僵笑。
天边炸起一道惊雷，只听帐外一阵噔噔脚步声，德全就进了帐子，他躬着身子，道：“陛下，皇城司指挥使萧宁萧大人求见。”
“朕不是说让他等半个时辰吗？”李剑道。
“回陛下，萧大人说事态紧急等不及了，他非见不可。”
宋缨琢磨着当是他前几日所提到的调查枢密院一事，一时坐正了身子，正期待着萧澈的反应，其实这件事宋缨已经预演过许多版本，不过是几种情况：
一，萧澈不答应，那萧澈要么是个没用的懦夫，要么有所忌惮而这种忌惮多半来自萧宁，这两种情况萧澈都不能自己所用。
二，那便是萧澈答应了。
他正想着，李剑就让人进来了。
萧澈已经褪了刀，身上只着一素色官袍，一头乌发爽利束在头顶，颇是一种温润如玉的模样。
宋缨微不可差地扫了他一眼，转眼间脸上又堆满了柔笑。
萧澈给李剑磕头请安，低头的那一瞬目光正好与宋缨对上。
“臣想着陛下吩咐的差事，心急如焚失了分寸，望陛下责罚。”
“无碍，”李剑挥手示意他起来，“朕与宋参知的事已经聊完了，也是该聊聊萧卿，朕让你查枢密院那帮老狐狸，你可有怪朕？”
萧澈笑道：“臣一介莽夫，幸得陛下垂爱托此重任，陛下信臣用臣已是臣的殊荣，又何来怪陛下一说。”
李剑闻言面上倒是缓和了不少，道：“萧卿能这么想是大巍的福分。”
“陛下，”宋缨温声道：“萧大人有如此心胸，何不就今日将查枢密院一事正式交给萧大人。”宋缨狭眸一笑，冲着萧澈道：“也是敲打萧大人，告诫萧大人莫要懈怠才好。”
萧澈眼也不眨，他早就料到宋缨会来这么一出，早已经做好打算，道：“大人说的是，但臣还有一个请求，臣人微言轻，恐难以服众，陛下可否将诸位大人叫来，当着诸位大人的面儿将差事交给臣，臣借陛下圣威，查案也会顺利些。”
李剑闻言正要开口，但话到嘴边又被生生吞了下去，反倒是宋缨，那双狐狸眼里生出几分邪气。
宋缨说：“若是大人有这般心思那就再好不过了。”
李剑点头，吩咐德全去叫人。
这次来行宫武将来的不多，只是要往南州去殿前司跟护驾的皇城司，再者加上几位年迈的老将军，剩下的文官倒是来的全，大大小小几乎都跟着。
宋缨位列文官之首，除了几位老先生，基本是说一不二的，要是旁人御史台怕是早已被弹劾千百次，只是这人是宋缨，自幼跟官家长大不说，此人心如蛇蝎手段毒辣，就是御史中丞吕晦也不曾在官家面前说他一个不字。
近前的几位是最会察言观色的，他们早知道宋缨跟萧宁不和，甚至宋家跟萧家就不和。
当年宋启将儿子放到太子身边，不日萧业就让萧宁去跟了大皇子，大皇子跟宋缨同时落水，又是宋启不顾自己儿子安危先救了大皇子，大皇子吓破了胆子失了神志，他的母亲先太妃就弃萧家如敝履转头与宋家交好，京都三岁小儿都传这其中少不了宋启从中谋划，直到萧业因军粮失窃一案被贬边州，萧宁一个稚子独自被留在京都，那些踩着萧家上位的世家大族一夜之间像是哑了，唯独宋启将萧宁接回家，可萧宁进宋家不到一月，宋启就中毒身亡。
他们表面唏嘘，心里却想着怎么看这两个人的热闹。
萧家失势，文官都如墙头草随时准备倒戈，现在也话头儿想着宋缨，知道是宋缨让萧澈查枢密院也一股脑儿的支持。
不乐意的怕是也只有枢密使梁益跟御史台吕晦。
这暗中的事情不方便说也水深难查，只是单看表面，监察百官本就是御史台的事，拿了贪官污吏也是要下御史台狱的，这宋缨说让萧澈查就让萧澈查，面儿上实在说不过去。
这梁益定是不愿意，胡子都撅到天上，可吕晦，进账后就眯着眼，随时看过去都是一抹笑。等诸位争个面红耳赤，他才开口：“那此事御史台便不插手，只是不知何人来查萧大人？”
“我来查。”宋缨脸上挂着几分淡笑，“此事既是宋某提起，就不劳烦御史台了。”
“那便有劳大人。”吕晦道。
两人来往几句就噤了声，帐中几位争执的老臣也讪讪住嘴，以梁益为首的枢密院跟以吕晦为首的御史台似乎都对结果不太满意。
或者以他们的话来说非要挣出你死我活才肯罢休。
梁益暗中瞧了瞧吕晦。
自从萧业被贬，京都世家已经多少年头不跟萧家来往，此时便是硬攀关系也找不到由头，查枢密院一事本来就应当是御史台管，不知道宋缨又吹了什么妖风，竟让官家把此事交给了皇城司，这件事落到了旁人手里，莫说是宋缨之流，就算是一黄口小儿那也不好办。
可吕晦依旧稳如泰山，人都明着强了都不发一言。
梁益虽急，但也是朝中老人行事作风都有分寸，此事李剑既已下了定论，他就不便再说什么，心里已经急得团团转，脸上还是一种轻松的模样。
萧澈心里暗暗为这老狐狸竖了个大拇指。
“陛下，臣还有一件事。”萧澈道。
帐中分散的视线倏然集中在萧澈一个人身上，烧得萧澈浑身发烫，他掐算好了好人值，自认为能承担的起这一局清君侧，可他低估了朝廷中现任贪官。
数量太大，真要抓了这么多贪官怕是要加的好人值会突然暴增，若是好人值超标他这具好容易得来的身体怕也会跟着暴毙而亡。
眼下不是提出清君侧的好时机。
可机会不等人，若是不趁着查枢密院拉宋缨下水，日后谁还会想起这事原本宋缨指使的，他必须要想办法拿的住宋缨。
萧澈道：“臣前些日子有些私事，今日当着诸位大人的面儿不得不说，请陛下为臣做主。”
李剑也忘了方才与宋缨已经闹到僵局，转口问起萧澈道：“萧爱卿这是？”
“请陛下做主，宋大人同臣说只要两人相悦，即便是男子又怎样，臣信了，可宋大人竟出尔反尔，弃臣于不顾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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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议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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