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从她的新生开始。
……
陆晚晴从车的副座上转头,向着后座的4岁小女孩道:“嗯……恩娣啊,以后,叔叔阿姨当你的爸爸妈妈,可以吗?”
小女孩点头,抿着唇笑。
“那以后跟叔叔姓温,名致礼,好不好?我们把这个名字换掉。”
这是两个人早早就为以后女儿想好的名字。
林恩娣点点头。
不。她现在叫温致礼了。
陆晚晴满意地笑笑,转回了头。“真乖。”
小致礼坐在后座,借着后视镜偷偷去看这两个“新爸爸妈妈”。
他们都长得很好看,穿得干干净净,说话也不像村里人,不是妈就是大爷的。
温致礼知道,他们跟村里人完全不一样。
“新爸爸”很高,身材挺壮实,比村里大部分男人都高都壮实。样貌没有村里那些男人凶,也没有“旧爸爸”身上那股常年不散的烟酒味。
“新妈妈”更是,一出生就在这里的小致礼,没见过比她更美的女人。那时,她还不知道“优雅”,“苗条”,“眼睛大”等词句,只能一味在心里感叹:“新妈妈”真的好漂亮。
小致礼将目光转向窗外,看着外面层层叠叠的大山向后倒退。
她不知道明天,后天,还有更远的以后,自己的生活会变成什么样子。
她仿佛没什么情绪。不开心,但也不难过。只是淡然地接受一切安排。
至少有一点值得肯定——她可以离开这里了。
……
这里是西部的大山。
如果你曾来过这里,便知道这里没有人会谈论幸福。
温致礼,她拥有经典的糟糕原生家庭配置——酗酒暴力的父亲,逃走的母亲,重男轻女的爷爷奶奶,和贫穷冷漠的家。
陆晚晴第一次见到她时,她和丈夫还正在车后备箱清点即将给学校分发的公益物资。
一位年龄稍大的妇人就那么突然出现在他们身旁,手里拽着一个低着头的小女孩,用掺杂着一大半方言的磕碜普通话对他们说:
“你们不是跟那王芳说你们怀不上孩子吗?正好我家有个多余的,你们给我200块吧,只要200,就可以把她带走。”
身旁的温杰一听便忍不住皱起了眉。“不好意思啊,我们不方便的。”
陆晚晴却是忍不住看向了她口中这个“多余”的小女孩。
她始终低着头,全身都脏兮兮的,穿着明显肥大许多,不知道是哪家儿子不要的了衣服。
当目光最终落在她膝盖和胳膊上的数处擦伤和淤青时,陆晚晴的心不由得颤了颤。
明明年纪还这么小,怎么会是这幅样子呢?
妇人开始哀求:“我求求你们了,把她带走吧。你们有钱,我们家没钱。哪里养得大一个女娃。”
温杰仍是坚定地回绝:“您别开玩笑了,我们不可能随便带一个陌生女孩回家的。而且贩卖人口是犯法的……”
山村里的妇人哪听得懂什么犯法不犯法,她只继续执拗地喋喋不休。
在丈夫的讲理声和妇人的胡搅蛮缠声中,陆晚晴只是一直看着小女孩,没有说话。
小女孩似乎是感觉到那道柔软的视线,竟是也怯生生地抬头与她对视了一眼,尽管那一眼转瞬即逝。
可是那一眼,却像是往陆晚晴心里落了一颗小石块,荡起小而无法忽视的涟漪。
以至于在凝望她趔趄着被妇人拉走的背影后,在夜晚躺上村委会的木板床上后,那双眼睛仍然浮现在她眼前。
那是一双清亮而忧伤的眼睛。
是一双不该属于一个小女孩的眼睛。
她与丈夫聊天,开口时带着些自己也说不灵清的意味:“你有没有觉得,白天那个小女孩挺可怜的?”
温杰只愣了一秒便知道她说的是白天哪个小女孩。
“是挺可怜的。”
陆晚晴以为他会接着往下说,例如“但我们确实不可能带她回家。”,或者“这里出生的女孩都这样”之类的话。
可他没有往下说。
突如其来的沉默和丈夫刚刚接话时过于迅速的反应让陆晚晴隐隐察觉出,丈夫好似也跟她一样,曾在今天的某个时分动过一丝相同的念头。
他们之间悬浮着些欲言又止,但最终还是只把这点怜悯和可惜藏进了山村格外寂寥的夜里。
第二天,陆晚晴和丈夫带着捐献物资走访村民时,再次遇见了那个女孩。
昨天的妇人告诉他们,她的儿子正在田里干农活,孙女在厨房。一旁坐了个老头,妇人说那是她丈夫,抽着烟并没有想搭理夫妻二人的意思。
温杰坐下与妇人聊天了解家庭情况,陆晚晴走到厨房去找那个女孩。
路过的一地酒瓶和烟蒂告诉她,这个家的苦难绝对不止贫穷这么简单。
她在灶台下找到女孩,女孩顶着灰扑扑的小脸和受惊吓的眸子,蹲在柴火旁警惕地看她。
陆晚晴也蹲下来,让她们间的视线齐平。她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轻柔而没有丝毫侵略性:
“你在干嘛呀?”
“烧火煮米饭。”小女孩怯生生地回答。
“你今年多大了呀?”
“4岁。”
“你叫什么名字?”
“林恩娣。”
陆晚晴的心又是一颤。这是一个不用问也知道怎么写的名字。
它又揭开这个家里潜伏的另一种苦难。
陆晚晴下意识将手伸进包包里,期盼着能摸出点什么能让小孩子高兴的东西。
别的没有,只有一颗出门前匆匆带上的青苹果和矿泉水。于是她在小女孩疑惑的目光中拧开矿泉水,将青苹果冲洗干净,然后递给她。
小女孩怔怔地看看她又看看青苹果,并不敢接过。
陆晚晴被她这鹌鹑似的模样逗笑了,她把苹果往她那边又伸了伸,柔声道:“拿着吧,有没有见过呀?绿色的苹果噢。”陆晚晴想着这边山里应该不产青苹果。
果然,女孩小幅度摇摇头,怯怯地接过,小声道:“谢谢阿姨。”
“乖,真有礼貌。”
陆晚晴突然又想起之前这青苹果吃起来有点涩口,于是补充说:“不过这苹果可能还没熟透,先放一段时间,熟了再吃。”
女孩果然只是将苹果拿在手里没有吃,迎着她的目光里也少了些戒备。
察觉到这一点,陆晚晴便试探着问:
“妈妈呢?怎么阿姨没见到妈妈呀。”
小女孩垂下眼睛,用与刚刚那声“谢谢阿姨”别无二致的声音说:“妈妈走了。”
她好像读得懂陆晚晴震惊的目光和她欲语还休的疑问,大方地为她解释:“只是逃走了。”
理智告诉陆晚晴眼下不该再继续深挖他人的痛苦,可她对眼前这个女孩又实在有异乎寻常的探索欲,她像一个小大人。
不是那种豁达潇洒,雷厉风行的大人——是那种沉默而悲观的大人。
“是……为什么逃走呢?你知道吗?”
女孩点点头。
“隔壁王姨有跟我说过。她说我妈妈又骚又贱,勾引我爸爸,后来又生下我,爷爷奶奶也不喜欢她,所以就跑了。”
说完还安慰似的加一句:“不过她走的时候我还太小,我连一点记忆也没有,都不知道她长什么样子。”
陆晚晴听得脸一阵红一阵白。
“你听得懂……呃……‘骚’,是什么意思吗?”
女孩点头,然后将脸侧靠在膝盖上,不去看她。
“这里的人一生下来就听得懂的。”
正当陆晚晴心塞得不知说什么好时,女孩又闷闷地开口说:“但我觉得不是这样的。我觉得妈妈应该是也被爸爸打疼了,所以才走的。”
陆晚晴的眉毛霎时又拧起,她明白女孩身上的伤都是从哪儿来的了。
“爸爸打你,是不是?”
“嗯。”女孩仍是没看她。
陆晚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做什么了。
安慰吗?太不痛不痒。
报警?那么家里这一老一小就彻底没了经济来源。
若无其事地离开这里?把这小女孩继续丢在这场即将持续一生的瓢泼大雨里。
偏偏她又实在无法再忽视女孩眼里的忧郁和迷惘。
于是她唯一能做的,就只剩下走向刚刚进入厨房的温杰,小声而坚定地询问他:“我们带她回家,可不可以?反正我们试了那么多方法也怀不上小孩。”
温杰错愕地看看妻子,又看看那个蹲在角落攥着青苹果,惶恐不安的孩子。
沉默了一会儿后,他竟是什么都没问地点了头。
陆晚晴笑起来,她最喜欢丈夫这一点——永远与她心灵相犀,默契无间。
于是她又蹲回女孩的身边,去牵女孩的小手。
“恩娣,你喜欢叔叔阿姨吗?”
女孩睁着懵懂的眼睛看看面前这两个明显比山村里的人都好看的大人。
她感受到这只牵着自己的手,温软白皙的手。
她点了头。
“那,恩娣,跟我们回家的话,你愿意吗?”
……
人们总说,童年的记忆是模糊的。
可对温致礼来说不是。
她清晰铭记着那些生来便如影随形的痛苦,正如她清晰铭记着那时突然降临的救赎。
如果你生在大山里,便知道这里没有人会谈论幸福。
人们谈论的永远都只是谁家生了儿子,谁家生了倒霉催的女儿,而不是幸福,更不是谁家男人会打老婆——毕竟没有谁家男人不会打老婆。
幸福是什么?
其实小致礼很早就悄悄想过这个与这里格格不入的问题。
那是她某次被奶奶带到县里时,偶然从路边讲故事的摇摇车旁听到的陌生字眼——从此,王子和公主幸福地生活在了一起。
幸福是什么?
她看着身边那些同龄小孩的眼睛——那些有妈妈的小孩,那些有妈妈哭着替他们挡住爸爸拳脚的小孩——止不住地想,他们知不知道幸福是什么呢?
她常常想,如果她的妈妈不是那个恨全家,连带着恨亲生女儿,恨到逃走的妈妈,她会不会也有可能知道幸福是什么。
可她后来发现那些有妈妈的小孩儿,他们的眼睛也同样灰蒙。
于是她便永远地垂下了眸——这里没有人会谈论幸福,毕竟这里根本不存在这种东西。
就是在这样多雾而破败的大山里,在父亲的怒火里,在日复一日的鄙嫌和灰暗里——突然就出现了一个愿意蹲在小致礼面前的女人,挂着令她晕头转向的温柔笑意,问她:
“跟我们回家的话,你愿不愿意?”
温致礼永远都忘不了那一刻。
从来没有人问过她愿不愿意。妈妈不想要她时,没有问过她。爸爸和奶奶不想要她时,也没问过她。
面前的这两个大人却问她愿不愿意。
跟我们回家的话,你愿不愿意?
太具有诱惑力的话了,况且小致礼还没学会怎么说不愿意。
“叔叔阿姨保证,会把你像亲生女儿一样对待的。”
面前的女人又说这么说。
小致礼看着她的笑,迷迷糊糊中就点了头。
陆晚晴笑意加深了些,站起来捏了捏小致礼柔嫩的脸颊。
“真乖。”
说完,她又注意到小致礼手中仍攥着的青苹果,最后叮嘱一句:“先别吃噢,会很酸的。”
小致礼乖乖点头,陆晚晴笑笑,忍不住伸手揉了揉她的脑袋,随后便跟着丈夫出了厨房去商讨送养的事。
小致礼低头看看安静躺在手心的青苹果。
她抿了抿唇,耳边响起刚刚的告诫。
可她没有见过这么漂亮的苹果。形状漂亮,颜色漂亮,连散发的味道也好闻。
最终,她还是抑制不住自己地,缓缓张开嘴,咬下了一小口果肉。
远没有想象中那么酸。
青涩的甜中泛着些细微的酸意。
很好吃。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