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走小致礼时,陆晚晴突然意识到她奶奶好像也不是完全不爱她。
在她爸爸轻松转身就走,她奶奶却长久驻足时。
在她奶奶喋喋不休这个女娃话少听使唤能干活时,在察觉她奶奶特地找了个好家庭卖她而不是随便卖到隔壁村时。
陆晚晴便知道了,她不是完全不爱她的,但她的封建思想不知道,她不饶人的嘴巴不知道,于是便只好凭着爱的本能,用尖酸刻薄的话将孙女推出那个穷乡僻壤的困地。
于是陆晚晴牵起小致礼的手,紧紧的,再次决定一定一定要对这个女儿视如己出。
夫妇二人住在杭城,双方都是杭城高知家庭,在校园结识相爱,后来一起创业打拼,目前共同经营着一家中型外贸公司。
特别富裕算不上,中产家庭吧,起码是衣食无忧的。
那天他们给了小致礼的生父林勇200块,说好这只算自愿赠予,在结束了公益活动,并在当地办理送养手续后,带走了小致礼。
他们带着小致礼来杭城登记户口并改了名字。至此,小致礼正式成为家里的一员。
来杭城的那天是小致礼第一次坐飞机,她被耳压的不适感吓得快要掉眼泪,陆晚晴又心疼又好笑地帮她轻揉着耳根,哪怕知道这是徒劳。
下了飞机,车窗外的世界就渐渐变了模样。
低矮的土坯房被水泥钢筋所取代,田野也完全消失。楼房越长越高,玻璃幕墙在阳光下闪烁,晃得小致礼挪不开眼。
车驶小区地下车库。爸爸妈妈带着她坐电梯,上升时的失重感让她惊慌地紧紧抓住妈妈的手臂。妈妈蹲下来,抚着她的脑袋安慰。
“没事的,小礼,回家都得坐电梯的,要适应一下。”
家。
这个词在小致礼的舌尖滚过带着陌生的甜。
她就这么被转移了注意力,低头用手指扯了扯碎花裙子,是爸爸妈妈特地新买的,替换下她穿了许久的粗布衣裳。新布料摩挲着皮肤,有种不真实的柔软。
直到电梯门打开,家门都被打开了,小致礼才回过神。
朝南的客厅,三面皆是落地窗,阳光从四面八方涌来,不疾不徐地铺满了光洁的地板。
小致礼站在门口,不敢踏进去,生怕自己身上的尘土弄脏了那片明亮——即使她知道妈妈早就帮她洗过澡了。
“进来吧。”爸爸轻声唤她,自己先脱了鞋,穿上拖鞋给她作示范。
小致礼学着样,小心翼翼地也穿上拖鞋,柔软的内里包裹着她,像是踩在云端。
那天晚上,小致礼躺在舒适柔软的床上辗转难眠。
太静了,她想。
没有山风的呼啸,没有夜虫的名叫,只有偶尔从远处传来的汽车驶过的声音,像是某种陌生的潮汐。
小致礼望着窗帘缝隙中像流星一样划过的零星车灯,随着城市一同陷入沉睡。
……
空气里弥漫着酒气和柴火烟混杂的刺鼻气息,黑暗中脚步声沉重而杂乱。小致礼缩在墙角,看着那个高大的身影越来越近,叫骂声和东西摔碎的声音尖锐地刺破耳膜。
然后,通常是挥手打来的巴掌或是抽下来的柴火棍,带着风声,痛楚鲜明得不像一个梦——
“小礼!小礼?”
小致礼急促地喘息着睁开眼睛,身体因为记忆中残留的痛感而微微发抖。她花了三秒钟才确认,紧贴她的是妈妈的臂弯,遮挡在她眼前的也只是爸爸为了让她适应光线的手。
“做噩梦了,是不是?”
陆晚晴用她能发出的最温柔的声音问。手悬在空中迟疑了一下,最终非常非常轻地落在小致礼弓起的背上,触感轻柔地像一片羽毛。
小致礼不太敢说话,但有些不好意思。原先都不做梦的,怎么换了个这么好的坏境,反倒做起噩梦了?
“别害怕,小礼。爸爸妈妈在这里。”
陆晚晴一遍遍地,低声地耐心说着,手轻轻拍着她的背,节奏缓慢而安稳。“这里很安全,谁都伤害不到你了。爸爸妈妈会保护你。没有任何人会欺负你了,小礼……”
这是小致礼第一次这么真切地感受到女性的怀抱。
妈妈。
她在安宁中缓缓闭上眼睛,困意来临前,反复回味着这个称呼。
……
小致礼开始真正理解“家”的概念。
她不再需要每天天都还没亮就起床喂鸡,早上不小心睡过头了也不会挨骂。妈妈会轻柔地唤醒她,摸摸她的头,逗她一句“小懒猫”。
早餐桌上永远都是她喜欢的早点。一开始她不好意思说自己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可她少动筷子的那几样早餐总是不动声色地消失在第二天早上的餐桌上。
爸爸妈妈会悠闲地边吃早餐边聊着新闻和工作,然后谁当天早上有空,谁就送她去幼儿园。
普通话的调子在她口中渐渐圆润,少了那份生硬的转折。有时她甚至会下意识学一些妈妈那种显得格外温柔的腔调,让她觉得自己更像这个家里的人。
她在幼儿园交了许多朋友,认识了许多字,衣柜里的衣服也多了许多。她开始习惯城市的声响。深夜远处高架上车流不息的白噪音不再是她失眠的理由,反而成了安稳背景里的一部分。
有一天,家里来了她的“新爷爷奶奶”,另一天来了“新外公外婆”。
老人家们都笑着对小致礼,抱她,摸她的脸。
“小女孩长得真漂亮。晴晴阿杰,你们可捡回来个宝贝啊。”
老人脸上的沟壑被慈祥充盈,而不总是眼泪,戾气,和“弟弟”——像她的“旧奶奶”一样,像山村里那些无数对女孩嗤之以鼻的老人一样。
外公外婆来的那天,吃过午饭,小致礼在餐桌上自己看着儿童插画绘本,大人们在客厅聊天。
小致礼竖起了耳朵,才隐隐约约听到一些大人们故意放低音量的话:
“你们确定了,要养大这个孩子吗?”
“是的。妈,你就放心吧,小礼很乖,养她一点都不费劲的。”
寂静半响,才听到外婆略带无奈的声音:“唉……你说你呀,从小就这个倔驴一样的性子。当初叫你当老师么你也不听,非要跑来创业,现在又不声不响地从山里带回来个小孩子——”
“哎呀,妈——”
“哎得得得,我先说噢我没有那层意思噢!我是想告诉你们么做了决定要负责的呀。”
“妈,我们把小礼带回来了,当然要对她负责的。”
老人轻轻笑一声,听不出喜悲。
“那就好好对她吧,既然进了我们家的门,就是我们家的人了。”
绘本上留下长存的泪痕,没有大人注意到。
“家”不再是一个需要反复确认的概念。它成了肌肉记忆,成了呼吸节奏,成了脑海里那渐渐被忘却的乡土之上,日复一日生长出来的新枝。
哪想,一家三口的美满生活并没有持续很久。
某天陆晚晴竟然给温杰递了一条有两道红杠的验孕棒。
温杰愕然。“这是……怀孕了?”
“嗯,怎么办,要生下来吗?”
“这……好不容易怀上的孩子……”
“可是小礼才来我们家没多久呢,我怕……”
温杰轻叹,“我们先问问小礼的意见吧。”
当晚餐桌上,陆晚晴小心翼翼地对小致礼开口:“小礼,你……想不想要个弟弟或者妹妹?”
小致礼一听,便明白了什么意思。以前奶奶就经常对她说,要林勇赶紧找个女人给她生个弟弟。
可是,怎么这里还有妹妹的选项?
她没想拒绝,她看着爸爸妈妈尽量掩饰住的期待眼神,知道自己也没有拒绝的权力。
她抿嘴笑笑,说:“好啊,如果可以的话,爸爸妈妈给我生个妹妹吧。”
陆晚晴和温杰不约而同地松了一口气,都没注意快把小脸埋入饭碗中的小致礼。
陆晚晴开始安生养胎。
小致礼以为美好的生活会随着这个孩子的到来而顺理成章地终止,她也做好了面对的准备。
可是没有。
陆晚晴和温杰都对小致礼保证说,就算弟弟或者妹妹生下来,爸爸妈妈也仍然爱你。
一开始她还是感到不安,后来也安心下来,情不自禁地跟爸爸妈妈共同期待这个宝宝的诞生。
她知道爸爸妈妈和林勇不一样,就算生出来的是个女孩,爸爸妈妈也会爱这个孩子。
小致礼对妈妈日渐隆起的肚腩好奇极了,经常将小手放到妈妈的肚子上,试图感觉一下里面是什么东西。
每每这时,陆晚晴都笑得温柔,对肚子里的小家伙说:
“这是姐姐噢,小礼姐姐。”
某一天,小致礼又将手放到妈妈的肚子上。
这一次,与众不同。她居然感受到了动静,甚至还有形状——是那小家伙的手掌。
小致礼讶异又兴奋地抬起头看向妈妈,“妈妈,我感受到她了。”
陆晚晴慈爱地摸她的头,“那跟她打个招呼吧?”
小致礼又专心地看向肚子,手仍没移开,喃喃道:
“宝宝,我是姐姐噢。”
她好像又感受了到那个小家伙的回应。
从那一刻起,温致礼就隐隐约约地察觉,无论这个小家伙是什么样的,她都会爱她,像爸爸妈妈爱她一样。
她问妈妈:“会给她取什么名字?”
妈妈说没想好。
毕竟原来夫妻俩早就想好要给女儿的名字最后给了眼前这个。
“小礼给她取吧,怎么样?”
小致礼红着脸开心地点点头。
自那一日起,小致礼从幼儿园回来就天天捧着书,对着现代汉语词典,文言文词典以及古诗词大全,研究来研究去。
终于,在好多好多天后的一天,晚餐饭桌上,小致礼郑重其事地宣布:“我给妹妹或者弟弟取好名字了,男女都能用。”
“什么名字呀?”
“温言。”
选自《诗经》,“言念君子,温其如玉。”,寓意温和坚定,言行如一。
待小致礼解释完,陆晚晴和温杰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眼中看见了肯定的答案。
“好啊,那就叫她温言。”
小致礼嘴角扬起一抹开心的笑。
温言,快出生吧。姐姐在等你。
……
在小致礼5岁时,温言出生了。
她记得那天,妈妈还在产房里时,有医生出来跟外面的家属说孩子生产成功。
是妹妹。
小致礼笑起来。
等妈妈被推出来,她先去看了一眼妈妈是否安好,见她身边有许多大人照顾,自己又帮不上什么忙,便去看妹妹。
她是第一个冲到妹妹床前的,等大人们围过来又散去,小致礼还在那里。
妹妹整个人红红的,皱巴巴的,小小一团。小致礼却越看越挪不开眼。
原来你就是跟我隔着妈妈肚皮掌心相触的小家伙。
她向妹妹伸出手,妹妹眼睛都还睁不开,却用肿肿的小手捏住了姐姐的食指指尖。
小致礼越看心越软。
“言言,我是姐姐噢。”
“哼嗯哼。”小家伙轻轻哼唧两声,好像在回应她一样。
说起来,陆晚晴和温杰都没想到小致礼会是这么尽职尽责的姐姐。
生下温言以前,从幼儿园回来的温致礼都在研究给妹妹起什么名字。
生下温言以后,从幼儿园回来的温致礼就都在研究妹妹了。
“妈妈,言言估计想喝奶了。”
“爸爸,该给言言换纸尿布了。”
有时小温言不知道为什么一直哭,陆晚晴和温杰怎么哄都哄不好。
可是等到了温致礼怀里,听她温声细语地说几句:“言言不哭了噢,姐姐在这里。”
小温言居然就真的不哭了。
陆晚晴常常打趣她,照顾小孩比她这个当妈的还要精细。小致礼只是腼腆地笑笑,不说话。
有一天小致礼从幼儿园回来,爸爸还在公司,妈妈在做饭,她照例去床边逗妹妹。
那时小温言还只会简单地发出几个声节。
“言言,知道我是谁吗?”
小温言睁着水汪汪的眼睛。
“啊,哼嗯……”
“我是姐姐。”
温致礼像往常一样,耐心地一遍遍告诉她。
“我是姐姐噢。”
“姐——姐——”
“接……结节……”
小致礼瞪大了眼睛。“你叫我什么,言言?”
“接节……结借。”
小温言挥舞着小拳头,仿佛在告诉她自己真的知道她是姐姐了。
小致礼张了张嘴,半天说不出话。
温言人生中说的第一个词,是姐姐吗?
是的,是的。
“再说一遍吧,言言,嗯?”
“解解……”
又如愿以偿地听到了正确答案。
她伸手去逗小温言的拳头,小家伙发出咯咯的笑声。
温致礼心软成一片。
冥冥中,她兀自下定决心。
“言言,我保证会尽力做好一个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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