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关阅不到七点就醒了。海岛上的空气湿度极高，他右腿的伤口有些隐痛，但这并不妨碍他先打扫干净后院，又煮了一大盆鸡胸肉。
放凉后，他喂给术后住院的几只田园犬。剩下一小块，他用手细细撕成丝，放在一个不锈钢小盆里。
打开金毛的笼门，小家伙的精神果然好了很多，激动地站起来，湿漉漉的鼻子不停地蹭他的手背示好。关阅放下鸡胸肉，看着它大口吃起来，才轻轻摸了摸它毛茸茸的脑袋。
“慢点吃，毛毛。”他低声说，顺手关上了笼门。这个名字，是昨天那个女孩取的。
看了眼运动手环，刚过八点。他拿起靠在墙边的担架，沿着门前平坦的小路慢慢挪动。
八月底在北方已经入秋，而在这里，还是热意盎然，没走多远，额角便渗出了汗，白色T血衫的后边湿了一块。
他走得很慢，经过一条小溪，和几栋外墙斑驳的居民楼，再穿过老人们清晨打牌、运动的小公园。
当“青草水店”的招牌出现在视线里时，他下意识地挺直了后背。
店里只位头发花白的老人忙碌着，不见凌青青的身影。看到他这个生客夹着担架进来，外婆热情地招呼他坐下。
他拿起那本旧菜单，发现菜单上有不少小涂鸦，与凌青青手机壳上的图案画风一致。
目光扫过所有的菜品“一份珍奶，一份车仔面。”他点完单，状似无意地补充了一句“请问，凌青青是住在这里吗？”
岛上几乎没有凌青青不认识的年轻人，外婆显然把他当成了那些孩子中的一个。老人脸上没有半分惊讶，只有纯粹的热情。
“小伙子，你是青青的朋友？”她笑眯眯地，眼角的皱纹舒展开“我马上叫她下来！”根本没给关阅回答的机会，她已经转过身，朝着楼上中气十足地喊：“青青！你朋友来找你了！”
关阅下意识伸出的手悬在了半空，那句“不用麻烦”被硬生生堵了回去。“没关系”他只好对着老人的背影说“我在这等就行。”
他安静地吃完那碗车仔面，然后将一次性筷子扔进桌底下的垃圾桶，又用纸巾将滴落在木质桌面的几滴褐色酱料擦拭干净。
这时，外婆端着一份翠绿的青草糕回来，直接放在他面前。“青青这孩子，暑假里就爱睡懒觉。”她摊着还沾着青草汁的手，语气里是亲昵的埋怨“来，尝尝刚做的，不收钱。”
“谢谢。”关阅顿了一下，顺着话头自然地问“您是她的奶奶？”
“我是她外婆。”老人笑着纠正，手在围裙上随意擦了擦“你慢慢吃，我再去催催她！”话音未落，老人已转身，脚步利落地又往楼上去了，根本没听见关阅那句终于说出口，却消散在空气里的“不着急”。
二楼房间里，凌青青左脚露在外面，脑袋用枕头盖着，对楼下的动静一无所知“起床起床，你朋友在楼下等你好久了。”
外婆的声音把她从甜梦里唤醒，她费力的睁开眼睛，感觉嘴角湿湿的，用手一抹，竟是流口水了，这到底是做了什么梦....
她顶着个鸡窝头坐起身来，看着面前的外婆，迷迷糊糊的：“朋友？什么朋友。”
外婆一把掀开她的窗帘“一个挺帅的小伙子，在下面坐半天了。”外婆伸手拍了她一下“快起来，别让人家干等。”
帅小伙？凌青青脑海里突然闪过关阅的身影。
“该不是追你来了吧，你这一天天的不学习都出去干啥了？”外婆凑近她压低声音“残疾人可不行啊！”
“人家才不是！只是受伤了嘛！”凌青青脸一热，急忙捂住外婆的嘴“是兽医站新来的医生，昨天我说要请他吃青草糕的！没什么追不追的。”
外婆将信将疑地“哦”了一声，转身下楼了。
凌青青飞快下床，趿拉着拖鞋冲到楼梯口。
她扒着栏杆往下望，果然是他。那抹白色的身影就安静地坐在靠窗的位置，两只拐杖倚在桌边，晨光透过露台上的网格，洒在他宽阔的肩头。
凌青青以平生最快速度洗漱完毕，还特意洗了刘海。站在衣柜前纠结许久，最终选了最普通的牛仔背带裙配白T恤，把头发扎成丸子头。她拼命用梳子打理着刘海，简直要梳出火花来。
蹬上白色帆布鞋，她在镜前左看右看，糟了，怎么像情侣装？！
“凌青青！”外婆又在楼下喊。
“来了！”她只能硬着头皮下楼。
时间尚早，店里空荡荡的，只有关阅独自坐在窗边。
凌青青下楼时，正看见他低头喝奶茶。她走到冰柜前也给自己装了杯，塑料杯壁很快凝结出水珠。在对面的木椅坐下时，椅子发出轻微的声响。
“关医生，你怎么来了？”她捧着冰凉的杯子“应该是我过去找你的，你的腿不方便。”
“起得早，就顺路过来。”
凌青青注意到青草糕还没动：“这就是昨天的青草糕，刚做好的口感更好。”
关阅舀了一勺送入口中，清甜的草香在齿间化开。
“不错”他又尝了一口“你微信名是因为这个？”
“啊，是。”她不好意思地摸摸刘海“当时正好在店里帮忙，随手取的。”
关阅慢慢咽下糕点：“爱吃青草糕。”
凌青青不自在地摸了摸脖子，原来被人念网名这么尴尬。
这时关阅望向墙上那幅青草糕插画：“你是美院的？”
她摇摇头“行政管理专业。”她的语气带着些失落“听说这是个万金油专业，好找工作，将来……日子能过得轻松些。”
听到“万金油”这个说法，关阅轻笑：“不错。”随即看向她：“但你不喜欢这个专业？”
凌青青一怔，她表现得这么明显吗？“是有点……”她压低声音，瞥了眼厨房方向“但我不能说不想学。”
关阅了然地点点头。
去度假酒店的路上，正午阳光毒辣。凌青青撑开的伞勉强遮住两人，关阅的身高让她举伞的手臂阵阵发酸。
“我自己走就行。”关阅出声。
“不行，你这么白，晒黑就可惜了。”她执意把伞举高，确保两人都在阴凉下。
“你觉得我白。”是陈述句。
“岛上的人都黑，你不防晒就会像我一样！”
“黑色显瘦。”
凌青青：？
珊瑚酒店前台，凌青青向工作人员说明来意，抱着试试看的心态展示了毛毛的照片。
“好像有点印象。”前台工作人员看着照片若有所思“最近确实有位客人带金毛入住，不过...”她露出为难的表情“客人的信息我们不能透露。”
正当凌青青不知道该如何继续问时，保洁阿姨恰好经过，瞥见照片后脱口而出：“这不王先生的狗吗？他昨天还来问过有没有看到一只金毛...”
凌青青忽然看到前台上一则小通知，沙里岛三日纯玩团，今日行程-海龟岛。她拉着关阅出了酒店大门，才激动的说：“在海龟岛！”
关阅用手机搜索了一下“20公里。”
“骑这个去吧！”她指着路边的一排共享电动车“我载你。”
关阅看了眼电动车，后座不小，能够坐下两个人：“那走吧。”
他扫码开锁，凌青青坐上去捏了捏刹车确定没问题后，拍拍后座对他说：“关阅，上车。”
关阅抬起右边的担架，右腿先上，坐好后，把左腿撑在地板上，才又收起担架放在侧边。
车身因他的动作轻轻一晃，他下意识地扶住了凌青青的肩膀以保持平衡，她的肩膀突然感受到一丝压力，很快就离开了。
“坐稳了？”她问。
“嗯。”
海风掠过发梢，她兴奋地喊了声：“出发！”
然而没过几分钟，关阅就察觉不对。
凌青青的车技不能说一般，只能说非常差，车身在路上时不时画出性感“S”形，转弯时差点失去重心侧翻，关阅此时有些后悔，他不该相信她的。
在一个险些擦到路边护栏的急转后，一个急刹，两人先是向后倒，又往前冲，好在关阅的左脚力量极强，一下就稳住了车身以至于才没有摔倒“停车”他的声音带着一丝冷静和后怕“太危险了，让我来。”
凌青青心虚的说：“不...不用！我可以的。”
关阅左手按住她的肩膀，忽然用异常严肃的声音制止她：“凌青青，听我的，停车，这里货车太多，你这样很危险。”
他左脚撑地和她交换了位置，他把担架拿给凌青青：“你帮我拿着，注意，要竖着拿。”
凌青青抱着拐杖坐在后座，看着他宽厚的背影，突然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心。但瞥见他腿上的石膏，又内疚起来：“你的脚...”
“单脚骑车也不难。”后视镜里，他嘴角微扬。
凌青青忽然想起一个词[金鸡独立],她偷偷的笑了起来。
一小时后，临海栈道旁竖着路牌：海龟岛。
凌青青看着陡峭的阶梯，对关阅说：“你在这等吧，我下去找。”
关阅看了眼阶梯，点头：“快去快回。”
她握紧手机，沿着台阶快步而下，期待着赶紧找到毛毛的主人。
二十分钟后，她在海龟博物馆门口找到一个背着旅行社双肩包的黑衣男子。对方一看照片就承认是自己的狗，凌青青还没来得及高兴时他却说：“分手了，这狗送你了。”
凌青青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怎么能这样？它还在医院等着你！”
“你这么有爱心你养啊！”男子不耐烦地挥手“圣母！”
“难怪你女朋友要分手！”凌青青被他的无耻激怒了。
男子猛地逼近，唾沫星子几乎溅到她脸上：“你懂什么？狗是她要买的，也是她要养的！凭什么让我擦屁股？我没把它卖到狗肉馆就算仁至义尽了！”
“你给它找领养，或者送回老家，哪个不比扔了强？把它扔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岛上，和杀了它有什么区别？”
男子被噎得说不出话，恼羞成怒地抬起了手。凌青青吓得后退一步：“你想干什么？”
两人的动静早已吸引了周围人的注意，游客们渐渐围拢过来。远处的关阅瞥见人群中心的凌青青和对她扬手的男人，眼神一凛。
他几乎是立刻抓起拐杖，忍受着右脚着地时尖锐的刺痛，用最快的速度一步步挪下陡峭的台阶。
男子见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指责声此起彼伏，心虚地转身就想溜。还没挤出人群，一个拐杖便横在了他身前，拦住了去路。
“事情还没解决，想走？”关阅的声音平稳地落下。
他本就挺拔的身形在台阶地势的加持下，更显得居高临下。那男子下意识仰起头，自己刚才那股嚣张气焰，莫名其妙就矮了半截。
“你、你谁啊？”男子梗着脖子，试图找回些气势“少多管闲事！”
关阅没理会他的叫嚣，目光在他身上那件印着旅行社logo的T恤上短暂停留了一瞬，转而看向凌青青，语气缓和了些：“他承认是狗的主人了？”
“承认了！”凌青青立刻点头“可他居然说不要了！”
“狗你可以不要。”关阅的声音依然平静“但住院费和后续寄养的费用需要结清，否则，刚才的视频立刻就会发到网上。”
他稍作停顿，点开手机上的视频播放按键：“或者你更愿意让网友来评理？”
男子显然知道网络舆论的威力，语气虽然不满但已见退缩：“视频删了！...不就是钱吗，要多少？”
“两千。”
“这么多？讹钱是吧？把狗还我！”男子恼羞成怒，上前试图拉着凌青青的衣领，吓得凌青青的脖子往后缩了缩。
关阅上前半步，将凌青青护在身后。
尽管拄着拐杖，他挺拔的身形依然带着不容小觑的压迫感：“你猜，如果贵公司管理层看到员工遗弃宠物的视频，会作何评价？”他亮了下手机屏幕，里面赫然是他所就职那家企业的资料“现在，请为你刚才的言论向凌小姐道歉。”
男子的表情瞬间僵硬，他竟然知道他的公司背景。他咬了咬牙：“算我倒霉！”随即不情愿地向凌青青道了歉，快速转账从人群中羞愧跑走。
凌青青忍不住问：“你怎么知道他是哪家公司的？”
关阅靠在旁边的岩石上稍作休息：“他衣服上印的外企LOGO。这类公司通常很看重员工的社会形象。”
凌青青听完他一席话，觉得他在她心里的形象又拔高了些“你该不会是侦探化身吧？”她脱口而出。
关阅被她的话逗笑了，他的眼角弯起，第一次露出如此轻快的笑容。
她自己也笑了，随后又叹了口气，忧心忡忡的说：“可是毛毛怎么办呢。”
关阅望向远处正在嬉闹的游客“我们可以给它找个靠谱的新主人。金毛性格温顺，找领养不难。”
远方的海岸线上，夕阳正在缓缓下落，将天空染成了一片橘红色，凌青青侧过头，看着关阅被余晖勾勒出的侧脸轮廓，想起刚才他毫不犹豫挡在她身前的样子，海风轻柔地拂过她的发梢，她忽然觉得，他的内心或许并不像他的外表那样冰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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