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天交界处刚洒下第一缕金光,凌青青就窸窸窣窣地摸下床。
她穿着那身洗得柔软的鹅黄色睡衣,轻手轻脚地坐到桌前,窗外,潮汐翻涌。她翻开那本厚厚的素描本,用得久了,纸张边缘都卷了起来,底色也泛着旧旧的黄。
抽屉里的笔袋装着她的宝贝,一套用了很久的马克笔。她拧开几支常用的颜色,透光看了看,墨水都快见底了。她攒的零花钱其实够买套新的了,可一想到外婆那双因为常年碰水而红肿的手,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把钱悄悄塞回了存钱罐的深处。
她看向海面,不那么明亮的晨光,照在脸上。睫毛扑闪。她的皮肤是均匀的小麦色,泛着健康的光泽。其实在暑假之前,她已经养白了许多,但是岛上的紫外线实在太强,不过一个多月的时间,又把她打回了原样。
思索着,她把过肩长发用发圈轻轻扎在脑后,几缕碎发掉在额前,她轻轻捋顺。
她画画时,很投入,脑袋都快埋进本子里,在色彩丰富的笔刷下,她好像找到了另一个世界,一个她可以随心所欲,一个她说了算的、充满无限可能的世界。
不知过了多久,楼下的动静越来越大,外婆站在楼梯下喊她吃:“青青,吃早饭了。”
她吓了一跳,下意识地用胳膊挡住画纸,装作刚睡醒的含糊声音应道:“哦......马上下来!”
又磨蹭了几分钟,她才依依不舍放下笔,她看着画里的大海,又抬头看看窗外真的大海,心里有一种无法言说的成就感。
许是外婆等得久了,也知道她那爱磨蹭的性子,便直接上楼来了,凌青青心里紧张,慌忙想把画册合上塞进抽屉,可已经来不及了。
外婆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白粥走了进来,目光一下就落在了那幅还未干透的画上,窗外的太阳恰好被飘来的乌云盖住,屋内光线骤暗,像一场大雨来临的前奏。
外婆的嘴角慢慢下滑,她轻轻抚摸画册的边角,粗糙的手指头刮楞出沙沙的声音“又在画这些没用的东西”外婆的声音沙哑,带着一种极力压抑的颤抖“你马上就要毕业了,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那碗粥被“咚”地一声放在桌角,震得几支马克笔滚到了一边。
“你外婆我是要死的!你将来没爹妈可以依靠,我老婆子一走,你是要靠这些画过日子吗?”外婆的话语像阳台上那盆绿色仙人掌的刺,一字一句地扎进凌青青的心里。
凌青青垂下头,刚刚那份惬意和成就感已消失不见,周身只剩下沉甸甸的愧疚和无力,这不是外婆第一次说她,每一次,都精准地刺中她内心最脆弱、最无法辩驳的角落。
“外婆,对不起......”她哽咽着,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我不画了,我会好好找工作的。”
看着她这副模样,外婆满腔的怒火化为了无尽的心酸与怜惜。眼前这个单薄的身影,与记忆中那个更小的她重叠在了一起。
那一天,她被养父母从孤儿院接回家。多年未育的夫妻,想用一个孩子来维系脆弱的婚姻。扎着两只麻花辫的小女孩,让沉闷的家里终于有了欢声笑语。
“妈妈”曾温柔地给她梳头、洗澡,换上漂亮的碎花裙去公园,得意地向邻居炫耀:“这是我女儿,漂亮吧?”
“爸爸”也曾把她扛在肩上,自己扮成一匹马,嘴里欢快地喊着:“爸爸带青青去北京喽!”
然而,好景不长。一年后,夫妻俩奇迹般地有了自己的孩子。
她的存在,迅速从“喜悦”变成了“负担”。
家里的争吵越来越多,刺耳的叫骂声中,盘子被摔得粉碎。小小的她跪在地上,徒手去捡那些锋利的碎片,鲜血从稚嫩的掌心渗出,她却感觉不到疼,只是希望爸爸妈妈不要再因为自己而争吵了。
最终外婆风尘仆仆的赶来,沉默地将她搂进怀里,带回了沙里岛。从此,外婆和亲生女儿一家的关系,也降到了冰点......
房间里一片死寂,外婆没再说话,只是像当年一样轻轻将她搂进怀里:“好孩子,这都是为了你好。”
外婆把粥撒到桌面上的米粒收拾掉,凌青青的眼泪终于落下来,掉在粥碗里。她知道,她永远无法真正反驳外婆。这份恩情,是她要用一辈子来还的。
她低下头,小口小口地吃着粥,眼泪伴着粥,味道当然很咸的。
吃过中午饭后,凌青青主动收拾了碗筷,把厨房擦得干干净净。看着墙壁上的时钟,她深吸一口气,走到正在捣碎青草的外婆身边,用尽量轻快的语气说:“外婆,我出去一趟。”
外婆从老花镜上方抬起眼:“这么晒的天出去干什么。”
凌青青心虚了一阵,面上努力维持镇定:“去…去兽医站,龚爷爷说想吃青草糕了。”
“去吧,别收他钱了。”
“知道了外婆。”
兽医站门口,下午的阳光晒得人懒懒的,动物也都懒懒的。
两只山羊被拴在木桩上打点滴,嘴巴还在一动一动地嚼个不停。旁边两只野猫凑在水盆边喝水,看见凌青青过来,一溜烟跑走。
兽医站右边墙根堆了一些饲料袋,散发出一股腥味。水泥地像是刚拖过,还带有湿意,正中间的手术室关着门,玻璃窗上布满灰尘和脏污。左边立着两个玻璃门泛黄了的旧药柜。
矮药柜台旁,关阅手边放着一本摊开的兽医学期刊。他的头微微后仰,靠在藤椅背上,呼吸规律而平稳。黑框眼镜被取下放在一旁,熟睡中的他看起来更亲和了些。
凌青青站在门口,提着两盒青草糕,她正犹豫着要不要进去,就看见藤椅上的关阅睁开了眼睛。他自然地坐直了身子,戴上眼镜,与昨天不同,他戴上眼镜后整个人的气质看起来更添了一丝斯文气质。
“来了。”他刚睡醒,声音还有些沙哑。
“嗯。”凌青青走进去,把手里的青草糕放在矮柜上“龚爷爷在吗?”
“去出诊了。”关阅说着,目光已经转向角落“正好,帮个忙。”
一只脖子上裹着纱布的野猫,在笼里警惕地看着他们。凌青青立刻上前,好奇的望:“它怎么了?”
“被鱼线缠住了,差点死掉”关阅熟练地拆开它有些渗血的旧纱布“早上起来它就躺在门口,应该是渔民送过来的。”
关阅清理伤口,动作又快又稳:“和昨天一样,你替我固定住它的身子。”
“哦好”
他专注地替小猫换药,凌青青蹲下的身子与他的凑得很近,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出的细小阴影,随着他专注的视线而轻轻颤动。
换好药,关阅一边收拾东西一边说:“去看看那只金毛?”
“好啊!”凌青青立刻点头“但是青草糕快融化了,龚爷爷不在,要不我们两分着吃。”
关阅洗干净手,带着她穿过诊室旁边一扇小门,后面是个小院,角落里整齐地堆着一些工具和纸箱,屋檐下淋不着雨的地方,就是几排笼舍。
小金毛一看到她,就不顾前脚伤处,兴奋地站起身来,脑袋不停蹭着笼门,尾巴摇得那个欢喜。
“它精神好多了!”凌青青蹲下来,隔着笼子摸了摸它热情的小脑袋。
“它能吃得下,恢复得不错。”关阅站在她身后。
凌青青侧眸,正好看见院子另一边那间小屋。
门开着,里面是一张简单的单人木床,床上被子叠得整整齐齐,床头放着几本书。床边有一张矮桌和一个小马扎,想来那就是他住的地方。
原来他工作和生活,都在这里。
准备换药前,凌青青看着小金毛,忽然说:“我给它取个名字吧?不然没有名字,好像一只流浪狗。”
“他本来就是流浪狗。”关阅的话有些没有人情味,但又是事实。
凌青青杨起的嘴角顺势耷拉了下去“它的主人会不会在等它?”
“有可能,岛上目前还没有人养过宠物狗”他回想着这些天诊治过的小动物“也许是游客的狗。”
“是哦,度假酒店经常有带狗过来的游客,也许,毛毛的主人就在那里。”
“毛毛?”关阅有些疑惑。
“对啊,它毛茸茸的嘛。”
“取了名字,它和你之间就有了羁绊。如果你不打算养它,最好不要。”关阅的话近乎无情,可又是一个事实。
但凌青青铁了心的要给它取个名字“毛毛,你乖乖的,我替你找爸爸妈妈啊。”或许她是想到了她自己,她叫过几个名字,官桥下的弃婴女童,小妮,花花,凌青青...
关阅看着她认真的侧脸,没有再反对。
凌青青突然对毛毛有了更多的感情“我可以给它换药吗?”她问关阅。
“可以”关阅将蘸好碘伏的棉签递给她“你来操作,我告诉你步骤。”
凌青青轻轻接过棉签,手却不听使唤地抖了起来。药水洒了一些,他抬起地上的药罐凑上来,又替她沾了一些“没事,继续。”
她屏住呼吸,手朝着毛毛腿上伤口探去,可手悬在半空时,她却停下了:“它会疼吗?”
“会有一点”关阅的语气出乎意料的耐心“但是它必须换药才能好,好了,才会不疼。”
凌青青心一横,把棉签凑到伤口处,毛毛果然因药水和伤口的解除而剧烈抖动,关阅一只手控制住了它的身体,嘴里发出指令:“毛毛,坐下。”没想到毛毛居然能听懂他的话,真的乖乖坐下。
凌青青趁着机会把伤口都擦了一遍“这里别漏了。”关阅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比刚才近了许多。
下一秒,一只温热的手掌便轻轻握住了她的手腕。凌青青身体一僵,棉签掉到了地上。
“对不起对不起,还是你来吧!”她赶紧道歉退到一边。
他却没有任何责怪的意思,重新抽出一支棉签沾上药水,放在她的手里,他低声指导,轻轻握着她的手腕,带动着她,稳稳地画着圈清洁着它的伤口。
他的动作非常专业,完全看不出任何其他的意思,但这份不容置疑的引导力,却让凌青青的皮肤像是被一支羽毛轻轻拂过,轻微的痒意蔓延至全身。
“猫狗的皮肤pH值和人类不同”他说着,松开了她的手,手指了指药柜“所以我们用的碘伏浓度也经过调配,刺激性更小。动物不会说话,但消毒时如果它肌肉突然紧绷,就说明你手重了。”
“好,我再轻一些。”凌青青小声说,学着他的力度继续操作起来。这一次,她的手稳了许多。
关阅站在一旁,目光落在她额头的汗珠,和泛着红晕的皮肤上,镜片后的眼神微动,但他终究什么也没说。
换完药,凌青青正低头收拾用过的棉签和纱布,一阵手机铃声打破了两人的沉默。
是关阅的手机。
他从裤袋里掏出手机,屏幕的亮光在遮阴的屋檐下格外刺眼。凌青青下意识瞥了一眼,只见他盯着屏幕上跳动的来电显示,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并未看出任何情绪。
没有过多犹豫,铃声戛然而止,他挂断了电话。
凌青青虽没看清,但也能看到,那上面是有备注的,不是陌生号码。但他为什么不接呢?她没有问。
关阅将手机塞回裤袋,拿起一旁的宠物营养膏递给她:“它现在可以吃点小零食,你来喂?”
“好。”凌青青接过管子,轻轻挤出一些,放到毛毛的嘴边,关阅不知道从哪提出一个鸟笼:“要看看刚出生的小鸟吗?”
时钟指向五时,凌青青和关阅告别,离开兽医站,并约定好第二天一起去度假村酒店替毛毛找主人,走在回家的路上时,她发现阳光变得特别温和,云朵变得特别柔软,她心里压抑着的沉重感,被一种暖洋洋,软绵绵的东西取代了。
她回头,看了一眼夕阳下安静的兽医站,和里面那个男人。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