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院里,杨景有些心不在焉。
临出门时,他敏锐地觉察到江雅的状态不太对劲,虽然这个人平时也是那副冷漠的样子。但今天,从她开门时脸上那一晃而过的不耐,杨景隐隐有些担忧。
他搓着手上的硬纸壳模板,一片一片地扣下来,不甚在意地递给韩重。
“你拿错了,是另一片。”韩重接过模具,动作一顿,眉头微微拧紧,这已经是杨景第四次递错了。
杨景一愣,赶紧从手上扒出韩重需要的那一片,忙不迭递过去。
“不好意思,走神了。见谅见谅。”杨景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随即甩了甩脑袋,心中暗骂自己,以期待自己能赶紧回神。
只是……
韩重看着手里的模具槽,叹了口气:“要不你回去休息休息?”
待杨景看清时,尴尬席卷了他周身,正经材料在他手里,将将给出去的是本该扔掉的废料。
宋云华看见这一幕,敲了敲杨景的头,吩咐道:“干不了活别在这儿碍手碍脚,泡茶去。”
杨景如获新生,放下手里的东西就跑。
一壶冷泡刚刚倒好,门外就响起了一片喧闹。他探出头去,赫然看见谢希文指挥着一群拿着大炮摄像机的工作人员。
“你们把东西都放好,安装的时候注意点,小心别踩到里面的花草,我去叫人。”
谢希文说着就走了进来,院子里站着的两人早就被这动静吸引看了过去。
“宋叔,忙着呢。”她拿起桌上的一片模具端详片刻,“这就是杨景的那个简易版无骨花灯?”
宋云华点头,把一旁已经拼好的成品递给她,有些高兴道:“你看,没想到小景联系的这个工厂手艺居然还真不错,各种细节都能关注到。”
“虽然跟手工不一样,但机器能做到这么细致,很不容易啊。”
一旁的韩重赞同道:“再磨一磨细节,应该就没什么问题了。”
谢希文细看工艺,心里已经开始盘算,是时候找个机会和杨景好好聊聊,如果能够引进他们的先进技术,那么乌川的新工厂应该能得到一个质的提升。
这样想着,宋云华指了指她背后的工作人员问道:“你这是?”
她清了清嗓子,说:“上次阿溪不是说可以配合我们宣传吗?今天刚好有时间,我就带着团队过来了。”
见宋云华还有疑惑,她又补充:“我想过,如果直接让阿溪直面镜头,她肯定会不自在,所以我从台里带了一些简单的摄像机来,固定机位安置好,让她先适应一段时间,等我们后期酝酿一波流量之后,再借势推广。”
毕竟现在乌川还在旅游旺季,热烈的夏天给乌川带来了一大批避暑的游客。
杨景端着茶出来,招呼着安装设备的工作人员,一人倒了一杯冷茶,才神神秘秘地凑在谢希文耳边小声说:“你真的要拍?”
那年的事情,他虽然不在乌川,但也听他奶奶说过,宋绩溪的父母车祸当场横死,宋绩溪备受打击精神错乱连高考都没有参加。
之后再见到这个他自小崇拜的姐姐,他心里就知道,千万不要再提那件事。
冷茶微苦,谢希文却只品出了冰。她内心的挣扎只会比这茶更苦得多。她知道宋绩溪是为了自己,哦不,宋绩溪是为了乌川。她这个人一直都是这样的,只要是为别人好的事,哪怕牺牲自己的利益,她也会倾尽全力。
就像那年夏天,她带着拍好的照片来找自己,恰好看见自己被人欺负,毫不犹豫地挺身而出。
有时候她也会想,要是宋绩溪能自私一些就好了。
可是她也知道,她是宋绩溪,她不会。
“杨景,能像你一样走出去的人太少了。”她深吸一口气,强行按住心底的波涛,目光落在远处的阴影里,“乌川需要很多东西,产业、教育、资源,这些能让老百姓们富起来,能让那些不得不离开乌川的人留在故乡。”
“能让那些自小与亲人分离的孩子承欢膝下,能让像你一样寄人篱下的孩子有自己的归宿。”宋绩溪看向窗外绿油油的梧桐,乌川的夏很热,但树荫下却又很凉,她说:“乌川那么好,我们都想她更好。”
“我们不得不这么做。”两道遥远的声音在不同维度重合,或许又不止两道。
有很多人在无人问津的角落努力着,他们想创造巨大的财富,想建设美丽的家乡,想实现伟大的抱负,想在未来的某一天,看见自己所珍爱重视的地方变得更美更好。
于游客而言,那个地方是远方。
于家人而言,那个地方是故乡。
于宋绩溪而言,哪怕这个地方掺杂着痛苦与泪,但她想起的依旧是那些甜蜜的、无以复加的岁月。
杨景若有所思,他沉默片刻,说:“没事,我已经长大了,再有什么事,也有我顶着。”
谢希文纠正他:“是我们。”
杨景笑了,小虎牙露出半个尖,“嗯!我们。”
工作人员动作很快,几下就安好了镜头。韩重研究了片刻,上前协助调整了几个机位的角度。
“我原来在这里拍过视频,这样拍比较好看。”他好脾气地跟一个微胖的小哥解释,倒是将小哥整得战战兢兢。小哥考进体制内没两年,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大的博主,居然一点脾气都没有,还能这么温和地同他交流。
小哥心中激动,一不小心就将心里话吐了出来:“韩大博主,能跟你拍个合照吗?”
话题转移得太快,连韩重都愣了愣,随即他反应过来,说了句可以。
小哥的自拍角度相当死亡,居然能把韩重那张高大立体深邃端正的脸都拍得凶神恶煞,韩重看了两眼这小哥,心道:这真是融媒体的?
良好的教养让我们的大博主止住了疑问,只是淡定地收回想要删照片的手,转身离开。
这个点,估摸着宋绩溪她们应该到了。古城古街小车进不来,宋绩溪那腿估计也走不明白,无视了院里的悄悄话,韩重蹬着【随便】前台接游客的小三轮,摇摇晃晃地到了老街路口。
夏季愈热,乌川的人就愈多,天气晴朗温度又不高,四周的暴热城市接二连三地奔逃到此。
韩重看着来来往往的行人,想起他刚来的那天,也是这条路,下着小雨,那个他惦念了很久很久的女生打着把碎花伞,又一次出现在他的生命里。
视线越来越远,远到他突然想起一件事。
一件他漫长人生里毫不起眼的小事。
在一中那半年他也认识了几个同学,加了联系方式,也进了班级群——没有老师的班级群。
那时他刚回省城。
他记得自己每天都奔波在补习的路上,那段时间落下的课程叫他好好地过了两个月苦日子。
一天下午,他打开手机突然看见一向安静的班级群跳出了99+消息。
他忙着去补课,就点进去随意看了两眼,大致意思就是一中有个女生不检点,出去乱搞居然还拍照片,被人抖了出来。大家在疯狂讨论,用各种稀奇古怪的首字母符号代替,韩重没怎么看明白,加之消息跳得飞快根本看不过来,韩重扒拉了两眼就退了出来。
这些事情他向来就不是很关心,以至于这段插曲就像是一碗随意泼进大海的水,没有在他的人生里激起丁点的浪花。
此时此刻,古城街头人来人往,韩重站在街边树荫下,本来清爽凉快的风拂过应当是带着爽快,可他的心里突然像是燃烧起一团剧烈的火,这火几乎要将他吞噬殆尽。
他的喉咙干涩沙哑,牙关紧闭,舌尖泛起丝丝缕缕的苦。
他颤抖着手拿出手机,翻开联系人界面,翻找了许久,点开了聊天框,那是他高中的同桌,后来也一直有些联系。
韩重一连深呼吸几口气,似乎做足了心理准备,才问道。
【老同学,那年你们说起一中有个被拍了照片的女生,她叫什么?】
韩重不知道自己问得对不对,但此时此刻,他好像也只能这么问。
同桌的回复很快,只是有些恍惚。
【好像是有这么回事。】
【我想想。】
韩重的心瞬间提起,生怕那个人的名字出现在这里。
现实不会顾及任何人,新消息跳出的时候,韩重只觉得心碎成了七八瓣,钻心的疼涌入心口。他有些呼吸不上气,往后跌了两步。路过的游客顺手扶住他,引他到一旁的石凳上坐下。
狠狠攥着他心口的消息一条接着一条蹦出来。
【那个女生好像叫宋绩溪。】
【当时在学校闹得可大了,她父母还因为这个事在赶来学校的路上出了车祸,人当场就没了。】
【听说她连高考都没有参加,后来去哪儿了也没人知道。】
【太惨了,而且后面查出来,那是校园霸凌,那些照片根本不是她自愿拍的,全是P图。】
韩重从未有一刻如现在一般痛苦,如果当时自己认真看了那些消息,他会立刻赶回来,他会帮她查出一切的真相,还她清白。
他会尽量地让她的人生不那么悲伤,不那么痛苦。
那场绵绵的春雨里,碎花伞下,宋绩溪脸上有错愕惊异,也有温婉轻柔。韩重被重逢击昏了头,以为梦里的人好像一直如天上的月亮一样朦胧。
却忘记了他们第一次见面时,那张脸上其实满是勃勃生机,开朗自信,像个太阳。
那太阳慢慢又慢慢,从记忆里走出来,愈来愈清晰,直到她开口,太阳变成月亮:“韩重,你怎么在这里发呆啊?怎么了?”
街边的人更多了,江雅停好车,扶着宋绩溪走过来,刚好看见自家的小三轮停在一旁,走到边上时,看到那个一贯情绪稳定态度温和的大博主正坐在一旁,眼底满是血丝,一脸痛苦。
宋绩溪摇晃着走上前,轻轻推了推发呆的人。只见那散乱的目光缓缓汇聚,渐渐凝成一道锋利的光,片刻又变成深沉的水,水里思绪万千。
她问:“韩重,你怎么在这里发呆啊?怎么了?”
神魂归位的人猛地站起,高大的身影瞬间遮住了叶片间打落下来的光斑,那些晃动的斑点落在有些塌了形的衣服上,随即被揽在怀里,洒在白裙上。
宋绩溪顿了顿,猝不及防地,她攥紧了身前人的白色短袖,这怀抱是那样热,可她却感受到了悲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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