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山茶主的女儿正盯着茶树的嫩芽百无聊赖着。
“阿衡啊,今个儿日头大,你来这儿做什么呀?”叶二婶放下手中的茶篓,温声细语地关切着。
叶蘅手上不停,继续把玩着芽茎,笑眯眯地应道:“打发一下时光啊,二婶,来这山上游荡一会儿。”
叶二婶神色一顿,转瞬间笑意愈浓,“茶行的生意怎么样了,你二叔说你做的不错呢。”
叶蘅重重地叹了口气,“二婶呀,别提了,茶行继续让我打理的话,离关门可就不远了。”
她想到这些日子惨淡的生意就有苦难言。
虽说叶蘅是茶商世家的小姐,但她却只对采茶这一门工艺了如指掌。至于焙茶、炒茶的,她实在是提不起兴趣,幸运的是这些麻烦活儿还暂时还落不到她头上。
叶家夫妻成婚多年,唯有她一个女儿,向来千娇百宠,何时都由着她自己的意愿来。只是这茶山将来终归要落到她的手上,这是个不争的事实。叶蘅倒是希望这一日永远都不要到来,让她一辈子都做个茶庄小姐悠闲自在的多好啊。
只是这回叶老板倒是铁了心要锻炼锻炼他的这位“不谙世事”的幼女,在出远门做生意前叮嘱叶蘅必须亲自打理茶山一段时日,回来的时候还要亲自检验她这些日子的成果呢。她这才不得不接过这烫手山芋来。
叶蘅连着几日去了城中自家的茶叶铺子,她觉得与客人打交道实在麻烦,一定要将茶叶说得天花乱坠才能挽留客人,对此,她已然有些厌烦。于是今日就偷了懒,来这茶山上采采茶,发发呆,稍作消遣。
她也不觉得自己有经商天赋,她还想着等爹爹回来看见茶铺这些日子的账单定会目瞪口呆。毕竟叶家茶叶昌盛近百年,鲜少有买卖这般惨淡的时日。
她时而把弄着稚嫩的茶蕊,时而欣赏嫩叶的姿态。
直到一个匆忙的身影闯入她的视线之中。
来人是刘山,是茶山上的茶工,也算得上叶家的半个管家,前些日子跟着叶家夫妻一起往江南去做生意了。
叶蘅蹦起来,朝着刘山奔去。
她想着既然刘叔叔都回来了,爹娘肯定也到了,赶忙想着去见见大半月都没见到的阿爹阿娘。
“刘叔叔——”叶蘅激动地喊了声,只是还没接着说些问候的话,就被刘山打断了。
叶蘅眉头稍蹙,见他神色不对劲,心下一阵不安。
刘山大喘了几口气,才终于能说话,“小姐,叶老板和老板夫人……在回临州的水路上,遭遇不测……”他咬着牙观察着叶蘅的表情,“尸身已经运到府上了。”
叶蘅半晌没有动作,眸子一眨不眨地盯着眼前的刘山,眼眶里像是凝了一层雾,映射着她此刻的茫然与难以置信。
她想问刘叔叔是不是在同她开玩笑。
但是直到她安静地跪在父母的灵柩前,她还是没能讲出半个字。
此刻她倒是信了,人悲恸到一定程度,是落不下泪的。
她从未想过,再次见到爹娘,竟是天人两隔……
父母的灵柩很高,她却不敢抬头去看。
她跪在灵堂前,半垂着脑袋,一下一下呼着气,心头却堵塞得厉害,呛了水一般的绝望窒息感笼罩着她。
半月前还慈爱地搂着她、为她扎辫子的母亲,以及佯装生气呵斥她古灵精怪行为的父亲,此刻,却成了两具冰冷的躯壳,他们的掌心再没了温热,能够再带给她的,唯有刺骨的寒凉……
那口藏在胸腔里的气终究是溢了出来。
叶蘅紧攥着母亲的手,缓缓贴在她的侧脸,泣不成声,只能隐约唤出几声“爹娘。”
豆大的泪珠沿着脸颊滚落,坠在母亲的衣襟上,就着衣物本有的紫色,绽出一朵绚烂的花。
她的脑海里回荡着曾经与爹、娘点点滴滴的过往,从她咿呀学语到亭亭玉立……
直到凌乱的打斗声尖锐地扎入她的耳中,她颤抖着抬起了头,却撞见了一幅意想不到的画面。
“大哥大嫂已经死了,现在这个茶山不就应该归我了吗!”这个出言不逊,又理直气壮的人,竟是平日里待她极好,时常逗她嬉笑的二叔。
此刻他刻薄可笑的嘴脸,是叶蘅从未见过的。
刘山极力拦着他,不想让他冲进灵堂。“叶老板是你哥,这里是他们夫妻两的灵柩,你不能在这里……乱来啊!”说到最后刘山也有些无奈了,他沉重地叹着气,却又望着一群浩浩荡荡冲进来的人而无能为力。
“小姐……”刘山势单力薄,挡不住气势汹汹冲进来的叶望北,只能低低地唤了她一声。
原来曾经的谦和模样,都是伪装,都是虚情假意!
叶蘅望着她曾经敬重的二叔,扯了扯嘴角,冷笑了声,并抬手抹去了眼角挂着的泪珠。“二叔,您来做什么?”她一字一句地说着,把每个音节都咬得极重、极缓。
“阿蘅,二叔也是为了叶家茶生意好,你年幼不经事,这生意啊,还是交给我们来做更好。”叶望北恬不知耻地回答,丝毫不顾及亡者,朝着灵柩边怒视着他的人阴险地笑笑,“你说是吗,小叶蘅。”
茶山是叶家祖传的基业,是叶家人世世代代发展延续的根脉。
这一切,却是与叶望北毫不相关。
他并非叶家亲生儿子,而是叶蘅祖父在街头捡回家的流浪儿。叶家待他不薄,不愁吃不愁穿。他们夫妻两个也一直对着主事的叶家夫妇唯命是从,看不出半分野心来。
没想到,竟藏了这么颗贪婪的心。
“是啊阿蘅,你爹娘不幸丧命。把茶山交给你二叔也没什么不好的呀。你还能继续过你的清闲日子,不必为了琐碎的生意事而愁。”叶二婶附和着说,眼底闪烁着丝丝雀跃,看样子等这一天已经许久了。
叶蘅与她的视线撞上,她头一回觉得这个人如此陌生。明明是半个时辰前笑盈盈关心着她的人,此时却为了家产与她撕破了脸面。
为了这碎银几两,当真是可笑至极!
“滚、出、去!”叶蘅双手握成拳,指尖在掌心掐出月牙状,泛出点点猩红。
她极力敛着满腔怒意,紧咬着牙,瞪着为首的两个——亲人?哈哈哈哈哈。连她自己都觉得讽刺。
“小丫头,口气不小。”叶望北戏谑道,眼底满是讥笑,又带着几分势在必得的自信。
“别让我重复第二遍。”叶蘅声色夹着霜雪,冷若冰潭,仿佛下一秒她就要脱离一切理智的束缚。
见那群人依旧没有动作,牵制着她的那根细线终究还是崩坏了。她抄起灵桌上的香烛,发了狠地朝叶望北扔去,重重地砸在了他身上。
“滚!”叶蘅怒火攻心,大声嘶吼一声,“滚出去!”说罢她用力抬起灵桌就想往那群人砸去。
心智尽失,她此刻就想跟他们争破脑袋,拼出个你死我活来!
这是她爹娘的灵堂,不是他们可以撒泼打滚的地方!他们胆敢来惹事生非,扰了她爹娘的清净,就一定要让他们付出代价!
“我就不信我们还打不过这个小丫头了!”叶望北得意洋洋地说着,他那般神情像是在庆幸今日多带了些小弟来闹事,俨然一副胜券在握的模样。
“谁敢!”一道凄冷强硬的男声划破上空,使得在场的众人都短暂地愣住。
他们齐刷刷地回头,却见一个莫约二十岁左右的青年手握着长棍缓缓走来,他的身后还跟着十多个随从。
“秦家老二你来凑什么热闹!”叶望北不悦地蹙了蹙眉,凌声质问着,“叶家的事——”他霎时瞪大了双眼,直直地向下倒去。
他的身后,站着叶蘅。
她手执着香烛,目光落在倒地之人身上,冰冷地注视着他。
“二郎!”叶二婶见此情景吓得魂不守舍,飞扑过去。她探了探叶望北的人中发现还有一口气,她愤恨地抬头,直勾勾地瞪着叶蘅。
“给我打!”秦灼摆了摆手,示意着身后人动手。
他们闻声后立即与原先跟着叶望北来的人扭作一团,前者不管是人数,还是身手都远胜于后者。叶望北的人不久便败下阵来,每个人都伤得极重。
“二叔还有口气,二婶现在带他去治还来得及,再过一会儿,人就要凉透了。”叶蘅用着讥笑的口吻,讽刺道。
“你……你……”叶二婶死咬着后槽牙,凶狠地瞪她,却又不得不拖着叶望北离开了这里。
这群混账离开后,灵堂内才终于恢复了该有的宁静。
叶蘅望向秦灼,艰难地挤出一个微笑。“阿灼哥,谢谢你。”
如果秦灼没有及时带着人来到这里,怕是……简直不敢想那群混账会做出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
“阿蘅,你……节哀。”秦灼看着她泛红的眼角,心中一阵酸楚,却也明白在这种关头一切安慰的话语都是轻若锱铢。
他遣走了跟着他一块来的人,此地只剩下他们二人。
叶蘅一身孝衣,沉默地跪在父母灵柩前,面色憔悴。
秦灼缓缓上前,跪在她身边。
这件事情实在是太突然了,连他也没想到会这般天不遂人愿。上次与叶家相聚尚在不久前,两家人欢笑的模样还在心头。
叶蘅没有只言片语,静默着,半垂着腰,窝藏着无尽的苦涩。她眼眸空洞地盯着一处,沉思着什么,却又像是迷失在黑暗中。
“桂香坊的新式糕点,尝尝?”秦灼不知道从哪里掏出了两块精致的糕饼,试探着递给她。
叶蘅迷失在痛苦之中,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她有些茫然地转过头来,看着这两块糕点,强硬地挤出一个苍白无力的微笑,“不了,阿灼哥。”即使她以前再喜欢甜食,现在在这等关头也没办法提起兴致来。
“甜食能让你开心点,我可没骗过你。”秦灼极力哄着,将她的每一分神色都仔细留意着。
只是叶蘅仍未言语,她的唇角下沉着,极力压抑着心中悲怆,却还是有一滴清泪逃脱束缚,沿着脸颊下落。
“阿蘅,”秦灼伸手替她擦拭那滴泪,“别怕,我一直在你身边。”
泪若秋雨,一点一点落在秦灼的衣袖上,绽放出一朵朵深色的红梅。
抽噎声微弱却回荡在空旷的屋内,尤为清晰。
叶蘅接过其中一块,小咬了一口,浅笑一下,笑容又极快地逝去。她眉头紧蹙,忍着夺眶而出的泪水,却终究无法抵过本能,最后只得放纵眼泪肆意流淌。
“我没有爹娘了,再也没有了,阿灼哥。”叶蘅哽咽着,却坚强地用衣袖抹着泪,她不希望自己脆弱的模样让父母瞧见,让他们担心。
“阿蘅,你还有我。”秦灼自然明白她此刻的心情。
“以后茶山就靠我了。”叶蘅终于止住了欲落泪的念头,用手背抹了抹双眼,尽管声色沙哑却有着难以言喻的坚定。
“阿灼哥,你帮帮我,我有些地方不懂,需要你为我指点指点。”她艰难地挤出一个微笑,与红肿的双眸格格不入。
秦灼予她宽慰一笑,“我们两个人一起,肯定能把茶山生意越做越好!”
“嗯!”
茶山失主,一时轰然。
有人惋惜叶老板夫妇待人不薄,却难抵悲运。有人怀疑叶小姐的能力,他们不敢肯定一向娇贵惯了的叶蘅能撑起偌大的茶山,为以后他们做工长久而忧虑不已。
命运推动人前进,轰动也终究散于平淡。
叶蘅学着爹娘的模样打理茶山生意,却还是被如山的事物压得喘不过气。
这一日,她站在茶叶铺子外招揽着路过的客人。
“姐姐您瞧这外边天凉,进来喝杯热茶暖暖身子,先歇歇脚再走也不迟呀!”叶蘅卖力地揽着客,陪着笑意。
客人进来后她又热情地介绍了一番茶叶,头头是道地讲述着自家茶山的历史,将天时地利人和都论了一通。
客人也饶有兴致地点着头,像是很赞同这个年纪不大的小丫头的口舌,当即就决定买个三两茶叶回去。
临走时,她却疑惑地问了句:“这茶叶铺子是叶老板的吧,他今个儿怎么不在,小姑娘你是他的女儿吗?”
可能是因为叶蘅继承了几分父亲的相貌,客人也瞧着面相轻而易举地猜出了他们的关系。
不过叶蘅闻言还是愣了愣,却礼貌地笑着说:“姐姐,我爹爹他过了,已有大半个月了。”
客人听了这番话,惊得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只得扯了几句安慰的话后匆匆离开了。
“阿衡,你明日就要去遥州那儿的茶山采茶吗?我正巧得了空闲,陪你去吧。”秦灼听着客人离开的脚步声,才掀开了内间的帘子,望着柜前有几分神伤的叶蘅说道。
叶蘅缓过神来,转过头来,灵动地挑了挑一侧的眉,“不用啦阿灼哥,我刚接手茶山生意还需要历练历练呢。”
秦灼放下手中的账本,抱着胳膊站在她身前,“好吧,遥州路远,你还是要注意些。”他从身后掏出一个绣着梵文的平安符,递给叶蘅,“我阿娘求给你的,保佑你平安。”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