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为知抱着那堆干燥的、带着皂角清香的衣物,站在原地,眼泪无声地淌着。不是嚎啕大哭,只是生理性的泪水因为后怕和情绪冲击止不住地往外流。
窗边的安砚深似乎听到了他极力压抑的抽气声,背影僵了一下。他没有回头,只是声音硬邦邦地传来,比窗外的雨声更冷:“快点换。不然感冒了更麻烦。”
这话听起来依旧不近人情,却像一根针,轻轻戳破了路为知心里胀满的情绪气球。他吸了吸鼻子,胡乱地用毛巾擦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和泪水,背过身去,开始手忙脚乱地解自己湿透的衬衫扣子。
手指因为冷和残留的恐惧还在发抖,扣子变得格外不听使唤。
安砚深始终面朝窗户,背影挺直,像一尊凝固的雕像,只有微微起伏的肩线泄露了他并非表面那么平静。
狭小的宿舍里,气氛尴尬又紧绷,只剩下衣料摩擦的窸窣声和窗外哗啦啦的雨声。
路为知好不容易换上了那件干爽的T恤。衣服明显大了不少,领口松松垮垮,下摆盖过了臀部,袖口也长出一截,整个人被安砚深的气息严密地包裹着。这陌生的触感让他脸颊有些发烫。
他换下来的湿衣服滴滴答答在地上积了一小滩水。他有些无措地看着,不知道该怎么办。
“扔盆里。”安砚深像是背后长了眼睛,依旧没回头,指了指墙角一个红色的塑料盆。
路为知乖乖照做。
做完这一切,两人又陷入了沉默。路为知站在原地,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安砚深也依旧维持着瞭望的姿势,仿佛窗外有什么极其吸引他的风景。
时间的流逝变得模糊而缓慢。
“他……”路为知终于忍不住,声音还带着哭过的沙哑,“他是不是……就是那个……”
那个伤害阿枝的人?这句话他说不出口。
安砚深的背影几不可查地绷紧了一瞬。良久,他才极轻地“嗯”了一声,承认了路为知最坏的猜测。
虽然早有预感,但亲耳证实,还是让路为知的心狠狠一沉,一股恶寒从脊椎窜上来。
“那……那道疤……”他几乎是脱口而出,话一出口就后悔了。
安砚深猛地转过身!
他的动作太快太猛,带起一阵微小的气流。路为知被他眼中尚未完全褪去的猩红和一种被触及逆鳞般的冰冷骇得后退了半步,后背抵住了冰冷的门板。
安砚深一步步逼近他,雨水顺着他棱角分明的下颌线滴落,砸在地上,也像砸在路为知的心上。他比路为知略高一些,此刻带着压迫性的气势,几乎将路为知完全笼罩在他的阴影里。
“好奇?”安砚深的声音低哑得可怕,带着一种自嘲又冰冷的笑意,“想知道我怎么多管闲事,怎么差点被弄死?”
他猛地抬手,再次扯开了自己刚刚有些干爽的领口!
那道狰狞的、扭曲的烟疤再次暴露在昏暗的光线下,比上次惊鸿一瞥更加清晰刺目。疤痕周围的皮肤都微微凸起变形,可以想见当时烫得有多深,多狠。
“看清楚了吗?”安砚深盯着他,眼神像淬了毒的冰,“这就是代价。”
“我打断了他一条腿,他赏了我这个。”他指着那道疤,语气平静得近乎残忍,“很公平,是不是?”
路为知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疼得他几乎无法呼吸。他看着那道疤,想象着当时的惨烈,眼泪再次不受控制地涌了上来。
“对不起……我不是……”他语无伦次,声音哽咽。
安砚深看着他通红的眼眶和滚落的泪珠,眼底翻涌的暴戾和冰冷像是被什么烫了一下,迅速消退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更复杂的疲惫和无力。
他猛地松开了手,衣领弹回原处。他后退一步,拉开了两人之间过于危险的距离,转过身,用手抹了一把脸,声音疲惫到了极点:“唉,该我说的,对不起。”
“路为知,”他背对着他,声音低沉而清晰,“这就是现实。不是你那些童话故事。这里很脏,很烂,会吃人。”
“你现在知道了。”他顿了顿,像是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明天,我就联系车,送你回北京。”
“不行!”路为知想也没想就脱口而出,声音因为急切而拔高,“我不走!”
安砚深猛地转身,眼神里带着难以置信和一丝怒意:“你还不明白吗?!刚才如果不是我刚好回来,会发生什么?!你根本想象不到!”
“我明白!”路为知迎着他的目光,虽然脸上还挂着泪,眼神却异常执拗,“正因为明白,我才更不能走!”
他上前一步,因为激动,身体微微发抖:“我走了你怎么办?那个人渣还在外面!他会不会报复你?会不会再去祸害别的孩子?阿枝怎么办?薇薇怎么办?!”
“这些跟你没关系!”安砚深低吼着打断他,额角青筋隐现,“我自己能处理!用不着你可怜!”
“我不是可怜你!”路为知也吼了回去,眼泪流得更凶,却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一种巨大的、无处宣泄的心疼和愤怒,“我是……我是……”
他卡住了,那个呼之欲出的词堵在喉咙口,烫得他说不出来。
明明他们才一起吃了美食,一起秋收,在篝火会上互相说出了秘密,真的要这样吗?
他看着安砚深苍白疲惫却依旧强撑着的脸,看着他那双深不见底、藏着太多痛苦和孤独的眼睛,所有的情绪终于冲垮了堤坝。
“安砚深!”他声音颤抖,带着哭腔,却异常清晰,“你看着我!”
安砚深僵住了,看着他。
“你听好了!”路为知指着自己心口,眼泪啪嗒啪嗒地往下掉,话却说得又急又狠,“我不是可怜你!我是心疼!我他妈快心疼死了行不行!”
“我看到你一个人扛着这些,我难受!我看到那道疤,我恨不得……恨不得……”他说不下去,用力捶了一下自己的胸口,仿佛这样就能缓解那里的窒闷。
“你以为把我赶走就安全了?就清净了?”他摇着头,泪水模糊了视线,“我告诉你,没用!就算我回了运城,我每天都会想,你在这里是不是又遇到了危险?是不是又一个人硬扛?我会疯掉的!”
他吸了吸鼻子,胡乱地抹掉脸上的泪,用一种近乎破罐破摔的勇气,盯着安砚深震惊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
“所以,我不走。你撵我也不走。有本事你就把我打晕了扔上车!”
掷地有声的话语砸在狭小的空间里,盖过了窗外的雨声。
安砚深彻底愣住了。他看着眼前这个哭得满脸是泪、狼狈不堪,却眼神灼亮、语气决绝的路为知,像是第一次真正认识他。
那层娇气、天真、少爷的外壳被彻底打碎,露出来的内核,是意想不到的执拗和……滚烫。
他所有准备好的、冰冷的、驱逐的话,都被这番带着泪水的怒吼堵了回去,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两人隔着一步的距离对视着,空气中弥漫着雨水的湿气、眼泪的咸涩,还有某种一触即发的、激烈的情感。
安砚深的喉结剧烈地滚动着,眼底翻涌着惊涛骇浪。他猛地别开视线,胸口起伏不定,像是在极力压抑着什么。
过了许久,久到路为知以为他不会再开口。
他才极其艰难地、沙哑地吐出几个字:
“……随你。”
说完这两个字,他像是被抽空了所有力气,踉跄着走到床边,重重地坐了下去,双手撑在膝盖上,深深地埋下了头,不再看路为知一眼。
那是一个近乎溃败的姿态。
路为知站在原地,看着他那颗低垂下去的、黑硬的脑袋,心里那阵汹涌的情绪慢慢平息下去,只剩下一种酸涩的平静。
他知道,他暂时……赢了。
雨还在下,敲打着窗户,像是永无止境的催眠曲。
夜越来越深,寒意也越来越重。
安砚深始终保持着那个姿势,一动不动,像是变成了一座沉默的礁石。
路为知站得腿有些麻,也被寒意侵扰,忍不住打了个小小的喷嚏。
安砚深的肩膀几不可查地动了一下。
他终于抬起头,眼底的血丝和疲惫清晰可见,但情绪已经重新被封存了起来,只剩下惯常的冷硬,只是那冷硬之下,似乎多了一丝无可奈何的裂痕。
他站起身,从柜子里又拿出一床略薄的被子,扔到那张硬板床上。
“你睡床。”他声音依旧沙哑,却不再那么冰冷,“我守夜。”
路为知想说什么,却被安砚深一个眼神制止了。那眼神明确地表示:这事没得商量。
路为知抿了抿唇,没再坚持。他默默地走到床边,和衣躺下,拉过那床带着安砚深气息的被子盖在身上。
安砚深则拖过那把唯一的椅子,放到门后,坐了下来,面朝房门,背对着床。像一个忠诚的哨兵。
灯被拉灭了。
宿舍里陷入一片黑暗,只有窗外偶尔划过的闪电,瞬间照亮屋内的一切,又迅速归于黑暗。
路为知躺在陌生的床上,裹着满是安砚深味道的被子,听着窗外淅沥的雨声和门前那平稳的呼吸声,毫无睡意。
他能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心跳,一下,又一下,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响亮。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听到椅子轻微的吱呀声。
然后,是极其轻缓的脚步声。
安砚深似乎站了起来,走到了床边。
路为知立刻紧闭双眼,放缓呼吸,假装睡着。
他感觉到安砚深在他床边停下了。
一道沉静的目光落在他脸上,久久没有移开。
路为知的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
然后,他感觉到身上的被子被轻轻往上拉了拉,小心地掖好了被角。动作笨拙,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温柔。
做完这一切,那脚步声又轻缓地退开,椅子再次发出轻微的吱呀声。
一切重归寂静。
路为知紧闭着眼,睫毛却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被子下,他悄悄攥紧了拳头,指尖深深陷进掌心。
那无声的温柔,比任何言语都更有力量,精准地击中了他内心最柔软的地方。
冰山之下,真的是滚烫的熔岩。
这一夜,方寸之地,两人无眠。
老规矩,下午三点加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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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心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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