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枝的事让路为知更加坚定自己做的事,他和安砚深去见阿枝的次数也变多了起来。
这天下午,路为知批改完作业,想去水井边打点水洗把脸。刚走到井边,就看见薇薇的小弟弟,那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正一个人蹲在井沿旁边玩泥巴,弄得满手满脸都是。
路为知笑了笑,走过去想逗逗他。
小男孩看见他,也不怕生,咧开嘴笑,露出缺了颗门牙的牙床。他玩得兴起,从脏兮兮的口袋里掏出一个东西,炫耀似的举给路为知看:“老师,你看!漂亮的纸!”
路为知低头一看,笑容瞬间僵在脸上。
那不是什么“漂亮的纸”。
那是一张被揉得皱巴巴、却依旧能看出质地不错的彩色糖纸。那种糖,绝不是这个贫穷山村小卖部里会卖的东西。他甚至能认出那个牌子,是他小时候常吃的一种进口糖果。
一种强烈的不安感瞬间攫住了路为知。
他蹲下身,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温和:“狗蛋,这个糖纸真好看。告诉老师,是谁给你的糖呀?”
狗蛋歪着脑袋,努力回想:“一个叔叔……不认识……他说糖甜,给我吃,不让告诉别人……”
路为知的心猛地沉了下去。他稳住呼吸,继续问:“那个叔叔长什么样?你还记得吗?”
狗蛋含糊地比划着:“高高的……有胡子……香香的……”
高高的,有胡子,香香的,陌生的叔叔,昂贵的进口糖,以及那句“不让告诉别人”……
所有的线索瞬间串联起来,指向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可能性!
路为知后背惊出一层冷汗。他猛地站起身,环顾四周,只觉得周围的青山仿佛都变成了蛰伏的怪兽。他一把抱起还懵懂无知的狗蛋:“走,老师带你去找安老师!”
他抱着孩子,几乎是跑着冲回办公室。安砚深正伏案写着什么。
“学长!”路为知的声音因为急切而有些变调。
安砚深抬起头,看到他苍白的脸色和怀里抱着的狗蛋,眉头立刻蹙起:“怎么了?”
路为知把狗蛋放下,将那张皱巴巴的糖纸放到安砚深桌上,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狗蛋说,一个不认识、高高的、有胡子、身上香香的叔叔给他的糖,还让他不许告诉别人!”
“是不是,……刘老六?”
安砚深的脸色在听到这句话的瞬间,变得无比难看。他一把抓过那张糖纸,手指用力到指节泛白。他眼底翻涌着路为知从未见过的、几乎是暴戾的怒火和一种深切的恐惧。
他猛地蹲下身,抓住狗蛋的小胳膊,语气是从未有过的严厉和急迫:“狗蛋!告诉安老师,那个叔叔在哪碰到你的?什么时候?!”
狗蛋被他的样子吓到了,小嘴一瘪,眼看就要哭出来。
安砚深深吸一口气,极力压下眼底骇人的情绪,放缓了声音,但依旧紧绷:“狗蛋乖,告诉老师,这很重要。”
狗蛋抽抽搭搭地说:“就在……就在那边坡下……昨天下午……我挖蚯蚓……”
安砚深听完,脸色铁青。他站起身,对路为知快速而低沉地说:“看着他,别让他乱跑。也别声张。”
说完,他抓起桌上的糖纸,大步流星地冲出了办公室,身影很快消失在校门口。
路为知看着他一瞬间变得杀气腾腾的背影,心脏狂跳,手脚冰凉。
那天晚上,安砚深很晚才回来。路为知一直没睡,听到对面宿舍门开关的轻微响动,他才稍稍松了口气,却依旧心绪不宁。
第二天一整天,安砚深都显得异常沉默和紧绷,像是在极力压抑着什么。他的目光比以前更加锐利,时不时会扫向校外的山路,带着一种警惕的审视。
放学后,路为知正准备回宿舍,经过安砚宿舍门口时,门忽然从里面打开了一条缝。
安砚深站在门内,阴影投在他脸上,看不清表情。
“路为知。”他低声叫住他。
路为知停下脚步,心又提了起来。
安砚深从门缝里递出一张折叠起来的小纸条。他的指尖冰凉,触碰到路为知的手心时,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
“如果……”安砚深的声音压得极低,沙哑得厉害,“如果以后你单独碰到刘老六,或者感觉有什么不对劲,别犹豫,立刻跑。往村长家或者学校跑。”
路为知的心跳漏了一拍,下意识地攥紧了那张纸条。
安砚深的目光沉沉地落在他脸上,那里面没有了之前的冰冷或嘲讽,只剩下一种沉重的、近乎凝滞的担忧。
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像是极其艰难地补充了一句,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离他远点。他不是冲孩子来的。”
说完,他深深地看了路为知一眼,那眼神复杂到路为知无法完全解读,有关切,有警告,还有一丝……更深的东西。
然后,不等路为知反应,门便轻轻合上了,将他隔绝在外。
路为知站在原地,手心里紧紧攥着那张微凉的纸条,仿佛攥着一块冰,又仿佛攥着一团火。
安砚深最后那句话,像一道冰冷的闪电,劈开了他所有的迷雾和猜测,却也带来了更深的、令人战栗的寒意。
他不是冲孩子来的。
那他是冲谁来的?
答案,几乎呼之欲出。
路为知站在昏暗的走廊里,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窜头顶,周围的空气仿佛都变得粘稠而危险起来。
冰山之下,隐藏的竟是如此汹涌可怕的暗流。
安砚深那句“他不是冲孩子来的”和那张冰冷的纸条,像一道无法驱散的阴影,笼罩了路为知接下来的几天。
他变得有些神经质,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能让他心惊肉跳。独自走在路上会下意识地回头,听到陌生的脚步声会立刻绷紧神经,晚上睡觉甚至会把椅子抵在门后。那片曾经让他觉得壮丽清新的青山,此刻在他眼里也蒙上了一层诡谲的危险色彩。
安砚深似乎察觉到了他的不安,但什么都没说。只是路为知发现,自己晚上从办公室回宿舍时,对面宿舍的灯总会亮得久一些。偶尔夜里起身,也能看到窗外有手电光短暂地扫过,像是无声的巡逻。
这种沉默的守护,让路为知在恐惧之余,又生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安心和……更深的酸楚。这个人,明明自己也身处危险之中,却还在本能地保护着别人。
下午,天气闷热得反常,乌云低低地压着山头,空气中弥漫着山雨欲来的土腥味。放学时,安砚深被村长叫去商量事情,临走前,他看了路为知一眼,眼神里带着明确的警示,示意他早点回宿舍。
路为知心神不宁地收拾好东西,正准备离开,薇薇却怯生生地拉住了他的衣角。
“路老师……”她小声说,手里捏着一幅画,“我画好了……送给你。”
路为知低头看去,心头一软。画上是两个简笔画的小人,手拉着手,站在一片歪歪扭扭却用了大量蓝色的“海”边。旁边还用拼音写着【lù lǎo shī hǎo】。
孩子的善意像一道微光,暂时驱散了他心头的阴霾。他蹲下身,接过画,真心实意地笑道:“画得真好!老师特别喜欢,谢谢你,薇薇。”
他又陪着薇薇说了几句话,叮嘱她快点回家,眼看天色越来越沉,才催促着她离开。
就这么耽搁了一小会儿,等他终于走出办公室时,外面已经狂风大作,豆大的雨点开始砸落,远处天边滚过沉闷的雷声。
不好!要下大雨了!
路为知心里一紧,想起自己的夜盲症,赶紧小跑着朝宿舍冲去。
刚跑出教学楼,一道惨白的闪电撕裂天空,紧接着一声炸雷在头顶爆开,震得人耳膜发麻!暴雨如同天河倾泻,瞬间将他浇透。
视线变得极其模糊,雨水糊住了眼睛,昏暗的天光在夜盲症的作用下更是雪上加霜。他凭着记忆和感觉,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泥水里艰难地朝宿舍方向挪动。
就在他快要接近宿舍区那排矮房时,一道刺目的手电光突然从斜前方射来,直直打在他脸上!
路为知被强光刺得瞬间失明,下意识地抬手挡住眼睛,脚步踉跄了一下。
一个高大的黑影挡在了他面前,带着一股廉价的、甜腻的古龙水香味,混在雨水的土腥气里,格外突兀和令人作呕。
不是安砚深身上那种干净的皂角味。
路为知的心猛地一沉,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了!
他放下手,勉强适应了光线,看清了挡在面前的人。
刘老六。
他穿着一件不合身的旧雨衣,帽檐下露出半张胡子拉碴的脸,眼睛里闪烁着一种黏腻又兴奋的光,正咧着嘴对他笑,露出被烟熏黄的牙齿。
“路老师,下这么大雨,没带伞啊?”他的声音在暴雨声中显得模糊又诡异,“瞧你这淋的,快去我那儿避避雨吧?就在前面不远……”
他说着,一只湿漉漉的手就朝着路为知的胳膊抓来!
“别碰我!”路为知猛地甩开他的手,惊恐地后退一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墙壁上,无路可退。
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安砚深的警告、那张糖纸、狗蛋的话、还有眼前这张令人作呕的脸,瞬间串联成最可怕的现实!
刘老六脸上的笑容消失了,眼神变得阴沉起来:“路老师,别不给面子嘛。我就是想跟你交个朋友,请你吃糖……”
他又逼近一步,带着那股令人窒息的古龙水味,手再次伸过来,这次目标直接是路为知的手腕!
路为知浑身发抖,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本能地尖叫:“我去了,滚开!!”
就在那只脏手即将碰到他的瞬间——
侧后方一道黑影如同猎豹般猛冲过来!带着一股决绝的、撕裂雨幕的狠厉!
“砰!”
一声闷响!
刘老六甚至没来得及反应,整个人就被一股巨大的力道狠狠撞开,踉跄着摔倒在泥水里,手电筒也脱手飞了出去,滚到一边,光线乱晃。
安砚深如同从天而降,死死挡在了路为知和刘老六之间!
他没穿雨衣,浑身早已湿透,雨水顺着他黑硬的短发往下淌,划过他紧绷到极致的下颌线。他微微弓着背,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护崽的猛兽,周身散发着骇人的戾气。
路为知从未见过这样的安砚深。那双总是平静无波的眼睛里,此刻燃烧着近乎疯狂的怒火和一种毁灭性的冰冷,比天上的炸雷更让人心惊胆战。
“刘老六。”安砚深的声音低沉沙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碾磨出来,带着冰冷的杀意,“你想干什么?”
刘老六狼狈地从泥水里爬起来,看着状若疯魔的安砚深,脸上闪过一丝畏惧,但随即被恼羞成怒取代:“安砚深!你他妈少多管闲事!我跟路老师说句话怎么了?!”
“说话?”安砚深往前逼近一步,气势逼人,“用哪张嘴说?用你递糖的那张嘴吗?!”
刘老六脸色猛地一变,眼神闪烁,底气明显不足了:“你……你胡说什么!什么糖不糖的!”
“我警告过你。”安砚深的声音更冷,雨水顺着他冷峻的脸庞滑落,眼神锐利如刀,“离学校远点。离他远点。你当我的话是耳旁风?”
又一道闪电划过,瞬间照亮安砚深冰冷彻骨的脸和刘老六惊慌失措的表情。
刘老六似乎被他的气势彻底压垮,色厉内荏地骂了一句脏话,捡起地上的手电,狼狈不堪地转身,飞快地消失在瓢泼大雨中。
危机解除。
安砚深却依旧保持着那个紧绷的、防御的姿态,站在原地,胸口微微起伏,盯着刘老六消失的方向,眼神里的暴戾还未完全褪去。
路为知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双腿发软,几乎要站立不住。巨大的恐惧过后是劫后余生的虚脱,他看着安砚深被雨水彻底打透的背影,鼻子一酸,眼泪混着雨水滑落下来。
安砚深缓缓转过身。
他的目光落在路为知苍白惊恐、满是泪水和雨水的脸上,那眼底骇人的戾气瞬间消散,被一种深切的、几乎要溢出来的后怕和心疼取代。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下一秒,他猛地伸出手,一把抓住路为知冰凉颤抖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他。
“走!”
只有一个字,沙哑,急促,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他紧紧攥着路为知的手腕,几乎是拖着他,大步流星地朝着自己的宿舍走去,脚步又快又急,仿佛身后有洪水猛兽在追赶。
路为知被他拉着,踉踉跄跄地跟在后面,手腕被攥得生疼,冰冷的雨水不断打在脸上,心里却奇异地安定下来。
被他紧紧抓住的手腕皮肤,滚烫一片。
安砚深一脚踹开自己宿舍的门,将路为知猛地拽了进去,然后反手“砰”地一声将门重重关上,落锁!
狭小的宿舍里,只剩下两人急促的喘息声和窗外狂暴的雨声。
安砚深松开了手,背对着路为知,站在门口,肩膀依旧紧绷着。湿透的衣服紧紧贴在他背上,勾勒出流畅而充满力量的肌肉线条。
路为知靠在门板上,惊魂未定地看着他的背影,心脏还在疯狂地跳动。
过了好一会儿,安砚深才缓缓转过身。
他的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已经恢复了大部分的冷静,只是那冷静之下,翻涌着太多路为知看不懂的剧烈情绪。
他的目光落在路为知还在微微发抖的身上,湿透的白色衬衫变得半透明,紧紧贴着皮肤,冷得他嘴唇都有些发紫。
安砚深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猛地转身,从床头拽过一条干燥的毛巾,又翻出一件他自己的干净T恤,动作有些粗暴地塞进路为知怀里。
“把湿衣服换了。”他的声音依旧沙哑得厉害,带着一种强压下的紧绷。
说完,他不再看路为知,径直走到窗边,掀开窗帘一角,警惕地看向外面漆黑的雨夜,只留给路为知一个沉默而僵硬的背影。
路为知抱着怀里干燥柔软的毛巾和衣服,上面还残留着安砚深身上那股熟悉的皂角清香。
他看着那个守在窗边、如同惊弓之鸟 yet 又无比可靠的背影,一直强忍着的后怕、委屈和某种难以言喻的情感,终于冲破了闸门。
眼泪无声地汹涌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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