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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冶明再次见到慈粼是在三日后,他拿着那封从将军府出的书信,赶往宫外三十里处的一座八角凉亭。
月色下,女子一袭白衣,青丝垂落,独坐亭中。
凉风徐来,男人的脚步停在台阶处,墨发半挽,玉青长袍,与白日金贵的君王完全不同,是特意为见人打扮的。
“坐。”慈粼抬眼,提壶,叮泠入杯的水声伴着淡淡酒香传开。
公冶明坐在慈粼对面,温情的眸子始终没移开她的脸。闻至酒味,他才看向她手中的酒壶,关心道:
“你脸色不佳,今夜还要饮酒吗?”
慈粼未闻,只将酒杯缓缓推至他前,邀请道:
“此酒与殿下往常喝的有所不同,尝尝。”
公冶明看向她一眼,又低头看去杯中酒,沉吟开口:
“此酒清冽碧透,气味醇甜,莫不是你曾同我提及过的,解忧酒?”
慈粼莞尔一笑:“没想到殿下还记得,是啊,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闻及,公冶明拿起酒杯,缓缓抿了口,确如传闻那般惊艳。
“如何?”慈粼撑颌,瞧他。
他盯着慈粼潋滟如水的眸子,将杯中剩下的酒一口喝尽,应她:“好酒。”
慈粼见状,嘴角微勾,笑他:“哪有酒是一口闷的?”
说罢,又倒了杯给他,随后缓缓挑起自己的酒杯,品道:
“殿下再尝尝,一口闷完是一种味道,细细回品又是另一番滋味。”
公冶明不明,只顺着她的话,将酒细细入喉。这回却是尝出几分辛辣之味,呛得他低咳不止。
慈粼悠悠地将杯中饮尽,面色无异地瞧着他。
她知公冶明不喜酒,非宴席不饮酒。
之前见他,总是前面摆着茶,是妥妥的权世贵族里的儒雅公子,人似茶般清冽如风。
他这样的人本不该沾了酒这种俗物才对。
“殿下您瞧,第一次您冲动之下,并未尝出酒的本意。这第二回,同样的酒,不过是慢了些,这味道便不一样了。辛辣刺喉,对于您而言,可还算得上好酒?”
对面的男人低咳几声,抬起呛红的眼眶,看着慈粼一句一式的引导相问,他忽然明白什么,抿着唇,不再出声。
随后给自己斟满一杯,带着几分意气,一饮而尽:
“并非是酒不好,是喝酒之人心太急,忽略了酒的味道。现下再耐心着多喝几杯,发现依旧值得,也不算错过了好酒,对吗?”
话中有话,她低叹,抬杯道:
“殿下既能品出酒意,想必也是有需排忧解困之事。因逝去不曾放下之事而忧心,不是智举。此酒当有祭怀之意,如今我与殿下的处境,倒像是应了这酒般。不如一起敬一敬往昔,了却心中忧愁,如何?”
她眼眸清静地看向公冶明,好似在劝他,又似也应了昔日彼此那些道不明的情谊。
公冶明沉默,捏着酒杯,不肯抬头。
慈粼默了几分,独自将手中酒饮尽,便无言地将酒杯放下,未再落座。
见状她要走,公冶明忽然嗤笑一声:“你怎知我想忘却过去?”
慈粼愣然,避开他视线,转身。
猝不及防,手腕被男人抓住。
随后借着酒劲,男人的身影气势庞宏地朝她压来,将那深藏难捱的爱意迸发出来。
不得已,她抵至亭柱。见他愈近,终出声制道:
“公冶明。”
唤了名字,公冶明才肯停下来,可依旧没放手,只定在与她相隔厘米之间:
“天齐的酒你请我喝了,最正宗的芙蓉虾仁我也吃了,昔日种种,我没许诺你的,你却都一一应了我。慈粼,我不信你放下了。”
他垂首,将额轻轻抵在她肩上,万般不甘道:
“慈粼,我知你今日见我的目的,可我就是不甘心,不甘心明明是我先认识你,是我先同你有过一段情,虽不尽人意,可若他贺玜强求便可得,那我也要求你的一份。”
此刻的男人再不是她印象中那个总有些傲气、胜筹帷幄不肯低头的殿下,此时他攥紧她,如孩童般任性,偏执。
她眸中静水无痕,将他推出亲昵距离,问道:“你要如何才肯回去?”
公冶明闻及,抬头,一双极具占有欲的眼睛里似乎在说,你本该是我的妻子,怎可嫁于他人?
“我要你跟我回西融,要你与我重游旧景,重续旧缘。我非要你同我也试试,我便罢休。”
微风轻扫过她发丝,拂过面庞。她抬眼看去,公冶明泛红的眼中充斥着浓烈的执念,同时还裹挟着一丝无声的哀求。
重游旧景-
她仰头,静静看了公冶明许久,决定道:
“好,我应你。不过,我有个条件——
三日后撤离天齐,我同你回西融。”
公冶明浓墨的瞳孔中有了变化,还有几日便是贺玜的册封大典,此时她应了他,是不是代表着...
他瞬间眼中升起亮光,有些喜泣:“你...说的可是真的?”
慈粼将手腕从他手中挣出,扯过他垂在胸前的头发,往下一拽,将男人拽至跟前,神色转冷:
“会盟之事关乎两国社稷与百姓,我知殿下心里当有定数。我陪殿下在西融待三日,而离开天齐之前,殿下也应担起一个君王的责任来。先前殿下的诸多玩笑话,也该收起来,办正事了。”
痛疼迫使公冶明矮下一截身子,但他没觉得疼,更没觉得被压制,反是一脸甘之如饴地听着女子的警告与训斥。
他笑盈盈地望着满脸认真的女子,明明她也是芸芸众生里再平凡不过的普通人,自身难保,泥泞满身,却依旧操心着天下大事,操心着那些同她毫无关系的两国百姓。
就如同曾经那般,操心着他的篡位大计,操心着他那只见过一面之缘的母后。
尽管眼前的她在陌生的地方,是陌生的名字,可这颗仁善之心是她伪装不了的。
也正是这样的她,才值得他不远千里,也要找到。
公冶明顺着视线落在被她拽起的一缕头发,吟吟一笑。
“你笑什么?”慈粼皱眉,松手。
他眼中顿时盛出几分揶揄,本就也没打算真的要同贺玜那小子开战,当年他同她并肩如佳人时,贺玜不过是个旁观的局外人。
而如今,这盘两人对弈的棋,他不让人进,旁人便入不得局。
慈粼见他扩大的笑容,竟一时恍惚觉得那个胜筹帷幄的殿下回来了,还带有几分公冶顺侯的邪性影子。可又不完全,还衍生了一些属于公冶明个人的性格特征。
糅杂了,混合着,让她看不尽然。
“你听明白了么?”她淡了眉间,推开他俯身凑前的身子,冷问道。
这段毫无律法效应的口头约定让公冶明更为欣赏,他转换了眉眼,乖顺地应她:
“好,有你在我身边,我当日日自省,时刻谨记,做个好君王。”
贺玜册后大典当日她竟愿意陪他身处西融,哪怕一日,他都已经知足。
随后又想起什么,他面色微醋,幽黑地眸子发问:
“你约我见面,没有告诉贺玜,却告诉了闻扶。此人是谁?”
“我的兄长。”
见她提及闻扶面色柔和,他便信她没有骗人。他缓笑,挑眉道:
“那以后便也是我的兄长了。”
“......”
慈粼不想再同他争这些,她不知贺玜的计划安排到哪一步了,公冶明在天齐多待一日,这两国的局势便多一分动荡。
眼下让他速速离开天齐才是紧要的。
忽然,远处树影晃动几下,又晃几下。
这是鱼乐在给她提示来人的暗号。
她脸色微变,强装镇定地朝公冶明道:“殿下先回去,安排好行程,三日后此处见。”
“好,那慈粼,你现下是住哪里?我为何没在宫中看见......”
公冶明还有很多想问她的,可女子似乎一瞬变了脸色,将他推去亭外:
“这些不重要,你若是想要再见到我,便按我说的做。现在,你回宫去。”
公冶明回头,意外瞥及远处一抹阴气沉沉的身影赶来。他瞬间明白什么,嘴角一勾,折回的脚步停在女子面前,将她抱入怀中,微微低头,应道:
“好,我都听你的。”
不等慈粼反应过来,他便主动放开,纵身往宫中方向消失去。
这个突兀又迅速的告别让慈粼没作多想,待她撞上如疾风般冲进来的男人时,脑袋滞了一秒,才明白方才公冶明的举动。
“慈粼!”
耳边是贺玜火冒三丈的怒吼声,伴随着不可置信的眼神,随即便见贺玜抽起宜生的佩刀,追去公冶明方向。
宜生见状,手一挥,后面跟上一大批侍卫。
她心下一惊,当即喊道:“贺玜。”
贺玜置若罔闻,脸色阴沉又戾气,她竟从中看到了杀意。
她思绪慌乱,随之镇定下来,几步踏出亭外,望着那一批黑影,再次唤道:
“贺玜。”
他说过的,只要她唤,无论何时,他都会停下来。
黑暗中,贺玜的身影终是停了下来。
八角亭檐挂着几处灯笼,朦胧光线照在阶梯上女子的身影,她看不清黑夜中男人的脸,却也能感受出周遭降至冰点的气氛。
宜生看了看皇宫方向,提醒道:“陛下,再不追......”
夜色中的男人沉默地捏着刀柄,昏暗的视线下只有那刀光在晃。
约莫僵了几息,只听刀光入鞘的凌冽声,男人闷着火气,迈着大步往女子走去。
宜生见此,也只得无声将一众人退下。
慈粼微微松了一口气,下了两层台阶,看着男人大步朝她过来。
“贺玜......”
“慈粼你长本事了,敢背着朕与人见面?”
待人走近,怒火便更大了:“还敢喝酒?!”
贺玜拽过她上了台阶,来到亭桌前,指着桌上的两个酒杯,质问道:
“刚才那个人是不是公冶明?!”
慈粼被他这么一拽,有些站不稳,她伸手去拉他袖子,语气犹豫几分:“不是。”
“不是?”这声反问几乎是从牙缝中挤出来的,他目光凛冽:
“你骗我?”
慈粼看去,月色下的光线打在他半边脸上,透出他猩红的眸子,只见他狠狠收着手上力度:
“你又骗我?”
又......
慈粼晃神。
她何时还骗了他?
贺玜怒到濒点,掐着她脖子,将她推至柱上,连带着撞翻了石凳。
他颤抖的手臂青筋与女子皙白的脖颈形成鲜明对比,一贯倨傲的声音都变得嘶哑怒冲起来:
“你怎敢又骗我!!!”
他踉跄着贴近她问,眼里怒色愈烈。
“我...你的腿......”她看去他有些不稳的腿,却被他被迫着仰起视线,对上他寒霜如窟的眸子。
“我没想要骗你的...贺玜,别...别生气......”
她感受到他的眼里有失望与恨意,感受着周遭氧气变得稀薄,他的指节一点点收紧,气至顶点的情绪转化为冷漠,如死神降临般即将宣判着她的死亡。
“一而再,再而三,我就这么好骗,这么傻么?”
他双目猩红,眼底透着血丝,两人离别时相拥画面帧帧浮在他眼前,冲得他几乎要失了理智。
男人接连几日的高敏使他此刻疲惫不堪,可气到极处却是无比的心累和茫然。
在理智与愤怒间博弈,终是不愿真正的伤害到她。
他只能一边边无能又心寒地拳拳砸在她身后的石柱上,砸出了血,仍比不上心中的疼。
她撑着身子,见到这一幕,也不禁红了眼眶,试图想安抚他,无果。
她盯着他含愤的眸子,恍惚地回想着一切,究竟是在何时埋下了这颗一触即发的种子。她的回忆溯到很久远,停在了彼此永远无法释怀的一幕。
原来早在西融那场大火废墟下,就已经埋下对她不可释怀的种子。
不怪他。
不该怪他。
她眼角滑过泪,知道此刻的语言有多苍白,可仍想伸手去摸一摸他的脸,抚平他的恨意。
而男人却避开了她的触碰。
第一次离她远了几分。
.
经此一事,贺玜将她彻底囚禁在山庄,态度也变回了从前,连带着寒碧山庄的下人们也对她冷漠。
她出不去,旁人也不得进来见她,整日只有鱼乐进出她的房间,
山庄没有半点喜庆。
她被关在这里,一日又一日,等待大典到来。
翌日,是夜。
鱼乐伏在慈粼床边,看着她满身冷汗,面色苍白,不禁带着哭腔着急唤道:
“姐姐!可是到毒发之日了?”
慈粼抬起沉重的眼皮,轻声安慰她:“哭什么?一点小痛罢了。”
鱼乐含着泪,环视了屋中一圈,自责道:
“早知道就先去宫中将解药带在身边,都怪我,这几日只顾着安排那件事情,竟是忘了......姐姐,你等等我,我这就速去野春殿,将解药拿来。”
床上的人拉住鱼乐,声音嘶哑,叮嘱她:“不要被人发现,我不想......”
慈粼攥紧胸口,紧紧咬着牙,声音带着几分颤抖,最后只摇了摇头,没再说下去。
鱼乐顿时明白她在担心什么,“姐姐,我明白。我小心点,不让旁人知晓。”
说罢鱼乐不敢再耽误,从窗台翻出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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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2章 庄生梦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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