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从门缝中挤进,一双金靴踏入,缓缓定立在她面前。
衣摆是鎏金纹样,显然是如宜生口中那样,从会议之处赶来。
鱼乐不知道贺玜时隔两年再听到这件事是何感受,但对于她来说,还是有几分害怕。
她猜想,当年暗道一事姐姐定没有如实告诉贺玜真相,不然早在去常城之时就该杀她泄愤了。碎尸万段,亦或是也找个无光无氧的地方将她活埋,完全是贺玜会干出来的事情。
自她听过贺玜狠辣的手段后,她便暗想,要躲他远远的。起初在常州,她以为宜生是他派来杀她的。
可不是。
让她逃过一劫。
可终究因为她,让姐姐独自承受贺玜的喜怒无常,让两人之间有道无法释怀越过的隔阂。
如今,是逃无可逃。
她抬头,耸叹一声,“陛下百忙之中还能来此听我说话,姐姐对你来说,很重要吧。”
贺玜眉头微蹙,盯着她问:“是她出了什么事?”
鱼乐蓦地红了眼眶,不知为何,此刻她竟觉得有几分悔意。他开口第一句话不是质问和恼怒,反是关心姐姐的安危......
若不是因为她,姐姐此刻应同贺玜避世于桃源,两人,三餐,四季,平淡又美好的生活。
“我知陛下到如今与姐姐仍有隔阂,我知当年之事虽姐姐万般解释,陛下也没有真正释怀。”
鱼乐眼中隐忍泪花,跪在贺玜面前,道:“当年之时,是我骗了你。”
她喉咙一哽,镇着声音,沉重道出:
“当时西融乱变,姐姐怕你受牵连,要我将你送出暗道,远离西融。是我...是我在你醒来之后,擅自借着姐姐名义同你做交易,欺骗于你。不仅如此,在骗你返上青石院后,是我提前准备了炸药,埋于暗道...就是为了能够既能甩开你,又能顺利逃出西融,甩脱追兵。此事是我一手准备,姐姐她并不知情。”
殿中寂静。
贺玜没有说话。
鱼乐继续道:“事后,姐姐碍于我的阻拦,碍于川乌的任务,没有回去找你。她虽从未明言,可我知道,她心里未曾放下过你。在川乌时,她多次打听你的消息,不惜以救你为条件同孟迢做交易,放弃了解药。”
“虽然我知道这都是理所应该的愧疚和补偿,可姐姐没做错什么。她为了保护我,没肯说出实情,甘愿被陛下误会,甘愿替我承受着陛下的怨恨。如今,我不愿再看到陛下一次次误会姐姐,明明你们已经互明心意,却又彼此折磨。”
男人定立原地,看着脚步跪伏在地的女子,他曾在无数个夜里,想过一遍又一遍,若再见到慈粼他一定不会心软。
一定要狠狠的恨她,折磨她,将他在西融所经历的屈辱背叛要一一报在她身上才肯罢休。
可真在李家村看到她的那一眼,他也只在心里觉得她瘦了,身体更孱弱了。
看到她随意找个男人要嫁,他便再顾不上那么多,一心要将她留在身边,无论以哪种方式,执着得有些偏执,尽管不像他了也无妨。
可后来,她的服软认错,她的愧疚转变,让他一次次又心软。
那时他恨过自己不争气,他甚至在夜里将他那条废腿重新掀开于视线下,可激起的永远只是黑暗里的怨恨,和白日的原谅。
当他近乎要释怀,要说服自己算了时,眼前的人又告诉他,当年的事另有其人,他报错仇了。
贺玜低头,轻笑一声,缓缓委身,擒住鱼乐的下巴,眼有讥笑,问:
“所以呢。”
“这个罪虽认晚了,却也不晚。”鱼乐尽管害怕得身体发抖,可那双眼神是坚定的。
她再次以卑微姿态伏地,将头一遍遍磕在地上,请求道:
“陛下,我愿以我的命来扯平这一切,只愿陛下不要再误会姐姐。”
重重磕头声在他脚边响起,他神色幽冷地收回手,起身,居高临下地睨着她。
缓缓,他掀开衣摆,将裤腿往上提,露出半截小腿。
光线昏暗,可鱼乐还是看清楚了。视线所及虽只露了一截小腿,可却不是一个正常人该有的皮肤颜色。
腿上被灼伤的皮肤因时间之长而格外暗沉,遍处疤痕接连一起,拉扯交织,狰狞扭曲。再往上便是一道深刻发暗的刀痕,长长一条犹如蜈蚣般,凸显狞恶,隐没于裤腿中。
鱼乐惊愕不已,她不敢想象那时的贺玜经历了什么,那声她以为只是简单的爆炸又将他埋葬何处。
她本意只想坍了暗道,绝了追兵后路,并非要治他于死地。
可贺玜神色没有太大波动,好似对于这件事他已经劝自己释怀了。
他只是缓缓放下衣摆,用手拍了拍他的那条残腿,语气幽然:
“看过烟花么?那火就如漫天的星星,散落在我的身上。当时天空一下就亮了,随后便是漫长的黑暗。伸手不见五指的空间里,唯一能感受到的痛,就剩这条腿了。”
鱼乐从没有如此直观的看到这样狰狞的疤痕,她额间抵贴在冰凉的金砖上,无尽的负罪感在她心中翻腾。
按贺玜身份来说,西融不该那样对待他才是……
“陛下,您杀了我吧。”
跪伏在地的鱼乐再说出这句话时,眼里只有平静,如已做好抵命的准备。
“我是该杀了你。”
贺玜神色冷漠,围着她缓踱,站在她背后:
“每每看见你们高兴地跑跳,朕都很羡慕。我该将你埋在废墟里,让你体验一回窒息又无力的感觉。又或者,也断你一条腿,方能解我心头恨。”
鱼乐颤着闭着眼睛,等待着死亡的到来。
见此模样,贺玜笑出声来,来到她面前,蹲下,久久地盯着她。
从凌人的寒意到阴沉可怖,再到最后的疲惫与无奈,他只用一声轻笑掩去。
“她怎么了?”
头顶那片压迫感撤去,鱼乐睁眼,一愣,眼泪一落,开口道:
“姐姐身中淤莲子之毒,今日是她毒发的日子。因为那日离开得匆忙,并未将解药带上。这才...这才让我偷偷入宫来取。陛下,鱼乐今夜必须要回去,不然姐姐会有性命之忧。”
随后她又想起什么,神色一颓,将身上的包袱卸下交给贺玜,做最后的嘱托:
“我是将死之人,不会骗陛下的。若是陛下不信我,可以先杀了我,再拿着解药去庄上看看姐姐。只是要快,姐姐撑不住多久了。”
鱼乐几乎是乞求着,双手呈上包袱,眼里尽是担忧。
贺玜知道她既然敢说出当年真相,定是慈粼那边出了事情。他曾只在地牢见过慈粼毒发过一次,事后宫中太医皆是束手无策,只开出了调理的方子。
他以为这么些时日过去不见她异样,早已经压制了毒性,没想到……
触在包袱上的手一顿,他未接,眸中有着复杂交织的情绪。他收回手,看向她:“你走吧。”
鱼乐一怔,有些不可置信:“陛下不杀我么?”
贺玜没有再看她,只将视线望去从外照进脚步的微光。薄雾渐渐散去,天边露出一抹灿黄,起初是朦胧的丝丝缕缕,再一会,遍地皆是朝气的晨光。
他眼里的寒冰也被照化开来:“我想,这世上能多有一个人爱她,是件幸事。”
曾经的那些,他承受过已然够了。
在这一刻,至往后,无论是失去亲人的苦还是身体上的痛,他都不愿再带给她分毫。
“陛下与姐姐误会既已解开,不去看看她?”
他沉默,眼里万般苦嘲,将步子退了些,让开路。
见状,鱼乐紧了紧手上包袱,踉跄起身,往门口去。
随即,后面传来吩咐:“宜生,备辆快点的马车,带上唐太医,同去。”
-
待派去的人来报,鱼乐已安全返回山庄时,男人心里的担心才落下。
他散了下人,靠着殿门坐在地上,目光怔怔地望着野春殿的一切出神。
直到宜生都从山庄返回,他才抬起那双无声茫然的眸子看去,问:
“如何了。”
“到的及时,陛下放心。”宜生回道。
男人嗯了声,没再说话。
宜生看了一眼坐在地上几个时辰的贺玜,道:“陛下一夜未睡,我扶您回去睡一会吧。”
贺玜沉默了好一会,由着宜生扶起,却不肯回去:“就在这里睡吧。”
宜生也没再劝,扶他在野春殿的床上歇息。随后他遮了窗台的光,将门合上:
“我在外面守着,陛下醒了喊我。”
殿中人没应,就在宜生把门关上后,里面传出一句淡然的吩咐:
“算算时日,也该接十九回来了。”
宜生关门的手一顿,变了脸色,打开门劝阻,只听那句“去吧,这里不用你守”不容他再置喙。
门外的宜生少有地皱起眉,搭在腰间刀柄的手捏得发白,大步往宫外的唐府走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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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4章 庄生梦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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