缦合公寓的玄关处,那盏线条冷硬的壁灯,亮起时总带着一丝不容亲近的疏离。纪云舒习惯了在它亮起时,心头那一点细微的绷紧。仿佛某种指令,预示着迟昼的到来。
门锁轻响,是电子密码解锁后机械结构滑开的低微咔哒声。迟昼的身影出现在门口,裁剪精良的深灰色羊绒大衣衬得他肩线越发挺括,带进一身初春傍晚微凉的空气和城市车流的遥远嗡鸣。他换鞋的动作总是利落,几乎不发出多余的声响。
“好了?”他抬眼看向站在客厅中央的纪云舒,声音一贯的平稳,听不出情绪起伏。
“嗯,好了。”纪云舒点头,手指无意识地捏了捏米白色羊绒开衫的袖口。她今天特意穿了条剪裁更显利落的连衣裙,外面罩着这件柔软的开衫,试图在舒适与得体之间找到一点平衡。
没有多余的话。他转身开门,示意她跟上。
车是那辆线条流畅的黑色轿车,程林安静地等在一旁,为他们拉开车门。车内空间宽敞,弥漫着清冽的雪松与皮革混合的气息,恒温系统让空气温暖干燥,隔绝了外面料峭的春寒。纪云舒坐进副驾,系好安全带,目光落在迟昼操控方向盘的修长手指上,骨节分明,干净得没有一丝多余线条。车子无声滑入车流,驶向灯火渐次亮起的城市心脏。
自从上次迟昼带着纪云舒和好友一起吃饭后,两人便开始了固定的约饭模式。每周一两次带纪云舒体验北京各家高端餐厅。
今晚的目的地是TRB Hutong。餐厅藏在东城区一条狭窄曲折的胡同深处,青砖灰瓦,古树掩映,门脸低调得几乎要错过。推开沉重的木门,里面却是另一重天地。高挑的空间,裸露的砖墙与现代金属、玻璃结构碰撞,光影在精心布置的空间里流淌,营造出一种跨越时空的静谧与精致。空气里漂浮着淡淡的香氛与食物隐约的香气,餐具在暖黄灯光下闪着温润的光。
侍者引他们入座,靠窗的位置,能瞥见窗外庭院里精心修剪的矮松和点缀其间的石灯。
点餐时,迟昼接过菜单,指尖在硬挺的纸页上滑过,直接对侍者报出几道菜名。
“前菜,香煎法国鹅肝配黑松露波特酒汁。主菜,低温慢煮鳕鱼,配白芦笋和藏红花泡沫。”他顿了顿,目光似乎在她脸上短暂停留了一瞬,随即转向侍者,补充道,“她的那份,所有配菜里,不要加香菜。”
纪云舒微怔。上次在另一家餐厅,她只是无意中提过一句不太习惯香菜的浓烈气味。他竟记得。
“甜点稍后。”他合上菜单。
“好的,迟先生。”侍者躬身退下。
等待上菜的间隙异常安静。迟昼拿出手机处理了几条工作信息,指尖在屏幕上快速点动,神情专注。偶尔抬眼望向窗外渐深的暮色,侧脸线条在幽暗的光线下显得冷峻。
纪云舒捧着温热的柠檬水,小口啜饮。她偷偷观察着他。他接电话时言简意赅,几个“嗯”、“知道了”、“按计划推进”便结束了通话,语速平稳,不容置疑。
他选择餐厅的眼光精准独到,对环境的细节有一种近乎苛刻的挑剔——侍者摆放餐具的角度稍有偏差,他未置一词,但那微微停顿的目光,足以让训练有素的侍者立刻不着痕迹地调整到位。
餐点被优雅呈上。鹅肝丰腴细腻,入口即化,浓郁的松露与醇厚的波特酒汁在舌尖交织出复杂的层次感。鳕鱼肉质如凝脂,透着海洋的鲜甜,白芦笋清甜爽脆,藏红花泡沫轻盈地托住味蕾的每一个角落。
纪云舒吃得安静,几乎能听到银质刀叉与骨瓷餐盘偶尔发出的轻微磕碰声。
餐厅里流淌着低回的古典乐,时间仿佛被拉长,凝固在食物带来的纯粹感官愉悦里。
当最后一道造型宛如艺术品的树莓慕斯配香草冰淇淋被端上桌时,迟昼的目光落在纪云舒面前那份几乎空掉的鳕鱼盘子上。
“再点一份冰淇淋?”他开口,声音比背景音乐高不了多少。
纪云舒刚想摇头说不用,抬头却对上他的视线。他正看着她,目光平静,但快速捕捉到了她刚才在菜单图片上多停留了几秒的甜点照片。
“好。”拒绝的话在舌尖转了个弯,变成了顺从的回应。一点细微的甜意,无声地渗入心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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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宫的红墙在春日的阳光下,沉淀着历史的厚重与静穆。午门内,一场名为“丝路丹青”的大型敦煌艺术特展正在举行。巨大的仿制洞窟壁画、精妙的彩塑、色彩历经千年依旧绚烂的经卷残片……将人瞬间拉入那遥远而瑰丽的时空。
纪云舒站在一幅《西方净土变》壁画摹本前,仰着头,屏住了呼吸。飞天衣袂飘飘,姿态曼妙,仿佛下一刻就要破壁而出,舞动在这琉璃瓦覆盖的殿堂里。讲解器里温和的女声讲述着壁画的构图、色彩、宗教寓意。她听得专注,眼睛里闪着光,那是她遇到自己感兴趣事物时才会出现的痴迷与兴奋。
迟昼站在她身侧半步之遥的地方。他没有戴讲解器,目光掠过那些繁复的线条和浓烈的色彩。
“构图是‘凹’字形,”他忽然开口,声音恰好盖过讲解器的声音传入她耳中。
纪云舒下意识地转头看他。
他依旧看着壁画,侧脸轮廓在展厅特意调暗的光线下显得清晰。
“中心是说法图,两侧对称分布着佛国世界的诸般美好景象,乐舞、楼阁、莲池、珍禽……这种布局,强调中心主尊的崇高和极乐世界的秩序与完美。”他顿了顿,指向壁画下方一处不太起眼的供养人像,“看这里。唐代供养人像通常身材高大,服饰华美,位置显著。到了五代、宋,供养人像开始缩小,位置也移向角落,甚至被榜题取代。这背后折射的是供养人地位的变化,以及佛教艺术从神性崇拜向世俗化、功能化转变的一个微小侧影。”
他的话语简洁,没有多余渲染,却点破了讲解器未能深入的内涵,瞬间打开了纪云舒理解这幅画的另一重维度。她再次看向那恢弘的画面,感受截然不同了,历史的尘埃与艺术演进的脉络仿佛在他寥寥数语间变得清晰可触。
“你……懂这些?”她忍不住问。金融投资和敦煌艺术史,这两个领域似乎隔着天堑。
“看过一些相关的书。”他答得平淡,目光已转向旁边展柜里一卷保存完好的经卷,“北魏写经,字体隶意浓厚,结构方整,笔画如刀刻斧凿,是典型的‘北碑’风格,朴拙中见雄浑。和后来隋唐的楷书,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气韵。”
纪云舒不再说话,只是跟着他的脚步,目光在他偶尔点出的细节上流连。他并非滔滔不绝的讲解员,只在某些他认为值得一说的节点,才吝啬地抛出一两句话,却总能在她认知的书架上放上一些新东西。她沉浸在这些深水炸弹般的信息碎片里,忘记了时间。
有时她在一幅细节繁复的壁画前驻足良久,试图看清每一根流畅的线条。他也并不催促,只是安静地退到一旁,目光落在展柜里一件不起眼的彩塑小像上,或是望着穹顶的藻井图案,神情沉静,没有一丝一毫的不耐烦流露出来。他高大的身影在略显拥挤的展厅里自成一片安稳的空间,隔绝了外界的嘈杂,让她可以安心地沉溺于眼前的艺术世界。
直到展厅的灯光开始柔和地转换,提示着闭馆时间临近。纪云舒才恍然惊醒,带着满心的震撼与满足,跟着他走出午门。夕阳的金辉铺满了面前的广场,将他们的身影拉得很长。她回头望了一眼那巍峨的宫门,心头充盈着一种被知识和美共同滋养后的丰盈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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缦合的书房,落地窗外是城市璀璨的灯火长卷。纪云舒坐在宽大的书桌前,屏幕上是新小说文档,光标在某个段落前固执地闪烁,像她此刻滞涩的思路。桌上那杯早已冷透的咖啡,颜色浑浊深暗,散发着苦涩的余味。她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目光有些涣散地盯着跳跃的光标,眉头不自觉地紧蹙着。
轻微的密码锁开启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纪云舒惊了一下,从文档里抽离出来,有些慌乱地看向门口。她没想到这么晚了他还会过来。
迟昼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个薄薄的牛皮纸文件袋。他似乎刚从外面回来,深色外套上还带着夜风的微凉气息。
“可能漏了一份文件在这里,明天早会要用。”他解释了一句,声音在空旷安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低沉。他的目光扫过书桌,掠过那杯冷掉的咖啡,在她微蹙的眉心和略显疲惫的脸上停留了一瞬。
纪云舒连忙站起身:“哦,好……可能是我下午收拾东西不小心夹带回来了,我找找……”
“不用急。”他打断她,将文件袋随手放在玄关的矮柜上,并没有立刻离开的意思。他径直走向开放式厨房区域,动作熟练地打开冰箱,取出里面一盒鲜牛奶。利落地剪开封口,将牛奶倒入一只厚壁玻璃杯中,放进微波炉。轻微的嗡鸣声响起,打破了书房的沉寂。
纪云舒站在原地,看着他高大挺拔的背影在厨房暖黄的灯光下操作着这些日常小事,一时有些无措。他怎么会知道她这里有牛奶?她几乎不喝牛奶。
微波炉“叮”的一声轻响。迟昼取出温热的牛奶杯,杯壁上升腾起氤氲的热气。他走到书桌旁,没有看她,也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手,用那杯温热的牛奶,换掉了她手边那杯冰冷苦涩的咖啡。
玻璃杯底与桌面接触,发出轻微而笃定的一声“嗒”。
“别熬太晚。”
留下这四个字,他转身,拿起矮柜上的文件袋,像来时一样干脆利落地离开了。密码锁再次轻响,咔哒一声,门合上。书房重新陷入寂静,只剩下电脑风扇的低鸣和窗外遥远城市的背景音。
纪云舒怔怔地看着面前那杯牛奶。乳白色的液体在灯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温热的触感透过玻璃杯壁传递到她的掌心,一直熨帖到心坎里。
那点被写作卡住的焦躁、熬夜的疲惫,似乎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温度驱散了一些。
她捧起杯子,暖意从指尖蔓延开来。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他身上那股清冽干爽的雪松气息,混合着牛奶淡淡的甜香。她小口啜饮着温热的牛奶,目光下意识地望向玄关紧闭的门,那里早已空无一人,只有他留下的那句话,还回荡在空气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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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他就把那杯冷咖啡给换掉了!换了一杯热牛奶!就说了四个字,‘别熬太晚’!就走了!就走了!”纪云舒抱着一个巨大的毛绒抱枕,盘腿坐在缦合客厅那张柔软的米白色地毯上,对着手机屏幕那头的叶蓁蓁压低声音,语速却因为激动而飞快。
视频通话里,叶蓁蓁的脸挤在小小的屏幕中央,眼睛瞪得溜圆,背景是她堆满广告文案资料略显杂乱的出租屋书桌。
“啊啊啊啊啊——!”一声压抑的尖叫几乎要冲破听筒,“细节杀!绝杀!救命!这个男人真会啊!!”
纪云舒把发热的脸颊埋进柔软的抱枕里,声音闷闷的:“什么……他就是……就是顺便吧?送文件,看到咖啡冷了……”
“顺便?!”叶蓁蓁的声音陡然拔高,随即又警觉地压低,“我的傻姑娘!谁家大老板半夜三更亲自跑一趟就为拿一份文件?程特助是摆设吗?借口!绝对是借口!还有,牛奶!他怎么知道你有牛奶?他观察过你冰箱!他留意到你的习惯!他心疼你喝冷咖啡伤胃!他怕打扰你就只做不说!这还不是对你有意思?这简直是顶级配置的行动派爹系男友模板!比那些只会说油腻情话的强一万倍!”
叶蓁蓁激动得手舞足蹈,屏幕都跟着晃动:“快!老实交代!还有没有别的?吃饭呢?看展呢?他是不是一直默默观察你?眼神拉丝了没?”
纪云舒被闺蜜的直白臊得耳根发烫,但嘴角却不受控制地向上弯起。她想起餐厅里他精准点出不要香菜的菜,想起故宫里他那些石破天惊的点评和无声的等待。“……嗯,他……记忆力很好。上次随口提的不吃香菜,他记得。看展的时候,他懂很多……讲了一些讲解器里没有的东西。”
“看!我就说吧!”叶蓁蓁兴奋地捶了一下桌子,“他是在投你所好!在展示他的内在美!在创造属于你们俩的共同记忆点!云舒,听我的,稳了!迟大佬绝对栽了!什么狗屁协议,他就是拿协议当幌子追你呢!你就等着被宠上天吧!”
“蓁蓁!”纪云舒嗔怪地打断她,脸上热度更甚,心却像被泡在温泉水里,暖洋洋地舒展开来,那些隐秘的连自己都不敢深究的期待,在闺蜜夸张却精准的解读下,怎么也无法散去。嘴上还在否认着“只是履约”,那份被细致关注、被悄然呵护的悸动,却已悄然在心底破土,探出一点嫩绿的芽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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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天后,纪云舒窝在沙发里看书。迟昼坐在不远处的单人沙发上,膝盖上放着一台轻薄但性能强悍的笔记本,屏幕上跳动着复杂的K线图和英文报表。他修长的手指偶尔在触控板上滑动,神情冷峻,整个人的气场与这居家的环境形成一种奇异的融合——既松弛,又带着工作状态的锐利。
房间里很安静,只有他指尖轻触键盘的细微声响,和书页翻动时沙沙的声音。
突然,一阵带着强烈节奏感的手机铃声炸响,打破了这片宁静。是迟昼放在小几上的手机。屏幕亮起,来电显示跳出“周时越”三个字,伴随着一张他本人笑得极其张扬骚包的自拍头像。
迟昼的目光从屏幕上移开,瞥了一眼来电,眉心微蹙了一下。他没有立刻接听,手指在触控板上滑动,似乎想完成屏幕上的某个操作。
铃声锲而不舍地响着,带着一种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劲儿。
纪云舒的视线从书本上抬起,有些好奇地看向那边。
他终于伸手拿起手机,划开接听,语调是一贯的平淡甚至有些不耐烦:“说。”
手机那头的周时越显然没被这冷淡击退,声音透过听筒,在安静的客厅里隐隐约约地泄露出几分,带着惯有的玩世不恭和兴奋:
“老迟!在哪儿猫着呢?晚上‘夜焰’新来了批好酒,绝对够劲儿!还有几个漂亮妹妹……呃,朋友,特别有意思!过来嗨啊!哥们儿组个局,就等你了!程林那工作狂也叫不动,沈明修那家伙又钻实验室了,你可不能再放鸽子……”
“没空。”迟昼打断他,言简意赅,目光甚至没有离开电脑屏幕。
“没空?”周时越的声音瞬间拔高,充满了“你骗鬼呢”的夸张质疑,“这都几点了?还在公司当空中飞人?资本家也得喘口气吧!你这借口太敷衍了!老实交代,是不是在家陪小嫂子呢?金屋藏娇乐不思蜀了?重色轻友啊迟总!”最后一句调侃的尾音拖得老长,充满了调侃的笑意。
迟昼的视线终于从屏幕上移开,淡淡地扫了一眼手机屏幕,仿佛能穿透电波看到周时越那张欠揍的脸。他没说话,但周身那股“生人勿近”的低气压无声地弥漫开来。他甚至没再看旁边沙发上的纪云舒,只是对着手机,终结这段对话:“有事。挂了。”
不等那边再聒噪,他利落地按断了通话。
客厅重归寂静。只剩下笔记本散热风扇发出的微弱蜂鸣。
纪云舒拿着书,视线却凝固在泛黄的书页上,一个字也看不进去了。刚才周时越那句“在家陪小嫂子呢”和“重色轻友”像带着钩子,清晰地钻进她耳朵里,在她心里猛地搅动了一下。脸颊不受控制地开始发烫。迟昼那干脆利落的“没空”和挂断电话的动作,在她心里那片刚刚被叶蓁蓁搅动过的涟漪上,又轻轻加了一笔。
她微微侧过脸,用眼角的余光偷偷看向他。他已然重新投入工作,侧脸线条冷硬,专注地盯着屏幕上的数据流,仿佛刚才那通插科打诨的电话从未发生过。只有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周时越那带着暧昧调侃的余音,和他简短回绝后留下的某种微妙的张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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