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微尘的身影没入岩壁下的阴影中,只有古灯苍白的光晕在蕨类叶片与藤蔓间摇曳,如同暗夜里孤独的萤火。凌雪辞靠坐在冰冷的岩石上,目光追随着那点光芒,后背的伤痛与体内的混乱依旧撕扯着他的神经,但一种奇异的平静却笼罩着他。
他不再去强行梳理那些纷乱的线索,不再试图穿透重重迷雾去窥探所谓的“真相”。师尊的抉择,云岫的堕落,古灯的异变,圣教的阴谋……这一切都暂时被搁置。此刻,他全部的感知都系于那点摇曳的微光,系于那个在黑暗中为他寻找生机的人。
时间在寂静中流淌,只有风吹过岩缝的呜咽和地下湖永恒的低吟。凌雪辞闭上眼,并非调息,只是单纯地感受着这片短暂的、劫后余生的安宁。他能听到自己缓慢而沉重的心跳,能感受到身下碎石的粗糙,能嗅到空气中湿润的泥土气息和……一丝极淡的、属于谢微尘身上干净清冽的味道,混杂着药草与血腥。
不知过了多久,脚步声由远及近。凌雪辞睁开眼,看到谢微尘捧着几株沾着夜露的草药走了回来,脸上带着一丝疲惫,却也有如释重负的轻松。
“找到了。”他将草药放在凌雪辞身旁,又取出古灯,借着光芒仔细分辨,“是这两种吗?止血藤和清心兰?”
凌雪辞目光扫过那几株形态各异的植物,微微颔首:“不错。”他有些意外,谢微尘竟能如此准确地辨认出来,这并非寻常散修所能具备的见识。
谢微尘似乎看出他的疑惑,一边熟练地将草药揉碎,一边低声道:“以前……受过不少伤,久病成医罢了。”语气平淡,却透着一丝过往的艰辛。
凌雪辞沉默地看着他动作。那双曾经只会握剑或引动古灯的手,此刻正细致地将草药捣出汁液,动作算不上多么娴熟,却异常专注认真。苍白的灯光映着他低垂的侧脸,勾勒出清瘦的轮廓,长睫在眼下投下柔和的阴影。
一种陌生的、温软的情绪,如同初春解冻的溪流,悄无声息地浸润着凌雪辞冰封的心田。他忽然发现,自己似乎从未真正了解过这个人。除了云羲的身份,除了持灯者的宿命,除了永烬烙印的纠缠,谢微尘本身,是一个怎样的人?他经历过什么?为何会对草药如此熟悉?那些零碎记忆之外的漫长岁月,他是如何独自一人挣扎求存?
这些问题毫无征兆地涌上心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探究欲。
“需要……我帮你敷药吗?”谢微尘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他抬起头,手里捧着捣好的、散发着清苦气味的药泥,眼神里带着询问,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凌雪辞后背的伤,位置尴尬。
凌雪辞身体几不可查地僵了一下。他素来不喜旁人近身,更遑论如此亲密接触。但看着谢微尘那双清澈眼眸中的真诚与担忧,那点本能的不适竟悄然消散了。
他沉默着,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头。
得到允许,谢微尘似乎松了口气。他跪坐在凌雪辞身侧,小心翼翼地去解他早已被血污和河水浸透、紧紧黏在伤口上的衣衫。动作轻柔得近乎虔诚,生怕弄疼了他。
当衣衫被揭开,露出那狰狞可怖、皮肉翻卷、依旧萦绕着丝丝灰绿邪气的伤口时,谢微尘的呼吸猛地一滞,心脏像是被狠狠揪住。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用浸湿的布条,一点一点,极其小心地清理着伤口周围的血污和脓液。
冰凉的布条触碰到伤口,带来一阵刺痛,凌雪辞闷哼一声,身体下意识地绷紧。
“忍一下,很快就好。”谢微尘的声音放得极轻,带着安抚的意味。他加快了清理的动作,然后拿起药泥,用手指蘸取,轻柔而均匀地涂抹在伤口上。清苦的药香弥漫开来,混合着血腥气,形成一种奇特的味道。
药泥触及伤口的瞬间,带来一阵清凉,随即是更为尖锐的刺痛,仿佛有无数细小的针在扎刺。凌雪辞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但他始终咬着牙,没有发出声音,只是身体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
谢微尘能感受到他身体的紧绷和颤抖,心中揪痛更甚。他涂抹的动作更加轻柔,几乎是用指尖一点点将药泥“按”上去,同时,另一只空着的手,无意识地、轻轻地覆在了凌雪辞紧握成拳的手背上。
那掌心带着草药汁液的微凉,以及一丝属于活人的、真实的温暖。
凌雪辞浑身猛地一颤,如同被一道微弱的电流击中。他下意识地想要抽回手,那温暖却如同拥有魔力,将他冰冷的手指包裹,奇异地抚平了他因剧痛而紧绷的神经,也驱散了他心底深处那一丝因脆弱而生的慌乱。
他没有动。
任由那只手覆盖着,感受着那微弱却坚定的暖意,如同寒夜里唯一的光源。
谢微尘似乎并未意识到自己这个下意识的举动,他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处理伤口上。直到将药泥均匀涂抹好,又撕下自己里衣相对干净的内衬,仔细包扎妥当,他才松了口气,抬起头。
这一抬头,才猛然发现自己竟一直握着凌雪辞的手。
他像是被烫到一般,猛地缩回手,脸上瞬间浮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红晕,眼神有些慌乱地避开凌雪辞的视线。“……好了。”他声音干涩地说道。
手中骤然失去的温度,让凌雪辞心底莫名空了一下。他看着谢微尘泛红的耳根和躲闪的目光,冰蓝色的眼眸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连自己都未曾捕捉到的笑意。
“嗯。”他低低应了一声,声音依旧沙哑,却似乎少了些冷硬。
气氛一时间有些微妙的凝滞。
谢微尘为了掩饰尴尬,拿起古灯,假装端详,实则心跳如擂鼓。他也不知道自己方才为何会那样做,只是看到凌雪辞忍耐痛苦的模样,身体便先于意识动了。
凌雪辞靠在岩石上,后背传来的清凉药力逐渐压过了刺痛,让他舒服了许多。他看着谢微尘故作镇定的侧脸,看着他被灯光映照得格外清晰的、微微颤动的长睫,忽然开口,打破了沉默:
“你的伤,如何了?”
谢微尘愣了一下,没想到他会主动问起自己,心头微暖,摇了摇头:“还好。古灯……它好像一直在帮我修复。”他顿了顿,补充道,“比之前的感觉……更平和。”
凌雪辞目光落在古灯上。那苍白的火焰安静燃烧,灯芯的暗点稳定悬浮,光与暗和谐共存,散发出一种亘古般的宁静气息。红袍主祭的话语再次浮现,却不再像之前那样带来强烈的动摇。
或许,这世间万物,并非只有纯粹的光明与黑暗。平衡,才是真正的永恒之道。
“关于圣教……关于‘永烬’……”凌雪辞再次开口,声音低沉,“你如何想?”
谢微尘沉默片刻,抬起头,目光透过苍白的灯火,望向天坑顶部那些洒落星辉的裂缝,声音清晰而坚定:“我不知道全部的真相。但我知道,他们视人命如草芥,为了所谓的‘重生’或‘净化’,不惜引动毁灭。这与师尊守护苍生的信念背道而驰,也与……我心中的道不同。”他看向凌雪辞,“无论我身上有什么烙印,无论这盏灯最终会变成什么,阻止他们,是我当下必须做的事情。”
他的话语没有慷慨激昂,只有一种历经磨难后沉淀下来的、不容置疑的决然。
凌雪辞静静地看着他,看着他眼中那簇与古灯火光交相辉映的信念之火。许久,他缓缓道:“好。”
一个字,重若千钧。包含着认同,包含着承诺,也包含着某种更深层次的东西。
四目相对,无需再多言语。那些猜疑、隔阂、过往的恩怨,在这一刻,似乎真正地被这绝境中的相互依存与共同信念所消融。
谢微尘将古灯放在两人中间,自己也靠着岩石坐下,与凌雪辞并肩。疲惫如同潮水般再次涌上,但他却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心。
“休息吧。”凌雪辞闭上眼,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缓和,“天亮之后,再寻出路。”
谢微尘“嗯”了一声,也闭上了眼睛。他没有再刻意保持距离,肩膀轻轻挨着凌雪辞未受伤的那侧臂膀,感受着从对方身上传来的、微弱的体温。
古灯苍白的火焰在他们身边静静燃烧,映照着两张疲惫却平静的睡颜。天坑顶部,星辰透过裂缝,洒下清冷的光辉,与灯焰交织,守护着这片黑暗中的方寸之地。
长夜漫漫,前路未知。但心灯已燃,彼此为伴,便无惧魑魅魍魉,亦无畏宿命洪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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