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外暴雨如天河倒泻,轰鸣声充斥天地,将这方狭小石洞隔绝成一座孤岛。水帘从藤蔓缝隙泼溅而入,在洞口积起小小的水洼,又蜿蜒流入黑暗深处。
寒玉匣静静置于地上,表面符文在昏暗光线下明明灭灭,内里封存的碎片偶有躁动,引得玉匣轻震,发出细微嗡鸣,旋即又被更强大的封印之力压下。
那嗡鸣声像一根针,一次次刺入谢微尘紧绷的神经。
他面朝石壁蜷缩着,背影单薄得像一张纸,仿佛随时会被这洞内的寂静和身后的压力碾碎。凌雪辞那句“星空冷吗”如同最恶毒的咒语,在他脑海里反复回响,撬开了他拼命想要封死的记忆之门。
冰冷的星辰,无垠的虚无,漫长的孤旅,温暖的嘱托,还有……那彻骨铭心的背叛之痛。
这些记忆碎片不再如同之前那般狂暴地撕裂他的神魂,而是像沉重的铅块,一块块坠入意识深处,带来一种麻木而窒息的痛楚。他知道,它们就在那里,堆积着,等待着他去触碰,去解读,去再次承受。
他能感觉到身后那道目光,冰冷,锐利,如同实质般落在他背上,几乎要灼穿衣物,触及那个丑陋的烙印。
凌雪辞知道了多少?他看到了多少?那盏灯……他究竟看出了什么?
无数疑问和恐慌在心头翻滚,却都被一种更深沉的疲惫压下。累了,真的累了。伪装了太久,逃亡了太久,背负了太久。如今被人窥破伪装,竟有一丝诡异的……解脱感?
可他不敢放松。凌雪辞是敌是友?他擒住自己,究竟是为了查明青霄真相,还是另有所图?对于自己身上这更加诡异离奇的来历,他又会作何反应?
洞内只有两人清浅的呼吸声和洞外永无止境般的雨声。
时间在这压抑的沉默中缓慢流淌。
忽然,一阵极其轻微却无法抑制的颤抖,从谢微尘的肩头开始。起初只是微不可查,渐渐变得明显,连带着他整个脊背都微微起伏起来。
不是故意的,他甚至没有意识到。那是身体在极度疲惫、伤痛和情绪剧烈冲击后,本能发出的抗议。
靠在对面石壁调息的凌雪辞睁开了眼。
冰蓝色的眸子在昏暗光线下,落在那个微微颤抖的背影上。他没有说话,只是看着。
那颤抖持续着,带着一种脆弱的倔强。
良久,凌雪辞忽然动了。他自袖中取出另一只小巧的玉瓶,瓶身素白,并无纹饰。拔开瓶塞,一股清冽沁人的药香瞬间弥漫开来,驱散了洞内些许的湿闷之气。
他倾瓶,倒出一枚龙眼大小、色泽莹润如玉的丹药。并非之前救急用的“九转还魂丹”,而是药性更为温和醇厚、专用于固本培元、安抚神魂的“玉液凝神丹”。
他起身,走到谢微尘身后。
察觉到他的靠近,谢微尘的背影猛地一僵,所有的颤抖瞬间停止,每一寸肌肉都绷紧了,如同受惊的困兽。
凌雪辞在他身后一步外停住,并未靠近,只是将那枚丹药放在他身侧一块干净的石头上。
“服下。”声音依旧没什么温度,却也不带逼迫,只是平淡的陈述,“你的神魂需要稳固。”
谢微尘没有回头,也没有动,仿佛变成了一块石头。
凌雪辞不再多言,转身回到原处坐下,重新闭上眼,仿佛刚才的一切未曾发生。
洞内再次只剩下雨声。
又过了许久,那绷紧的背影才极其缓慢地松懈下来。一只苍白修长、带着细微伤痕的手,从斗篷下伸出,摸索着,碰到了那枚微凉的丹药。
手指蜷缩了一下,似乎有些犹豫。
最终,那只手还是握住了丹药,飞快地缩了回去。
细碎的、极力压抑的吞咽声响起。
丹药入腹,一股温和醇厚的暖流缓缓化开,如同春水润泽干涸的土地,温柔地抚慰着那备受煎熬的神魂和受损的经脉。那沉甸甸压在灵台上的痛苦,似乎真的被化去了一丝。
谢微尘依旧保持着蜷缩的姿势,但呼吸似乎稍稍顺畅了一些。
洞外的雨,丝毫没有减弱的迹象。
凌雪辞闭目调息,体内消耗过巨的灵力正在丹药辅助下缓慢恢复。但他的灵觉始终笼罩着整个石洞,警惕着外界,也……留意着身后之人的状态。
谢微尘的意识,在那股温和药力的抚慰下,渐渐沉入了一种半梦半醒的模糊境地。
他好像又看到了那片星空。
但这一次,不再是冰冷和背叛。
是那道伟岸而温暖的身影,正耐心地指引他辨认星轨,告诉他每一颗星辰的故事,告诉他规则运转的奥秘,告诉他守护的意义。那声音温和而充满智慧,带着一种能安抚一切焦躁的力量。
还有……一些零碎的、温暖的片段。似乎是在某个生机勃勃的初生世界,他手持古灯,青光柔和洒落,那些刚刚萌生灵智的小生灵们好奇地围拢过来,触碰那光芒,发出欢快的低鸣……他曾小心翼翼地,守护过那些微弱的美好……
这些记忆碎片,与之前的痛苦血腥交织在一起,酸甜苦辣,百味杂陈。
不知是因为丹药,还是因为这些短暂浮现的温暖记忆,一滴眼泪,毫无征兆地从他紧闭的眼角滑落,迅速没入鬓角,消失不见。
他发出了一声极轻极轻的、如同叹息般的呓语,含糊不清,却不再是痛苦的呻吟。
“……师父……”
这个词脱口而出的瞬间,他自己猛地惊醒过来,身体瞬间再次绷紧!心脏狂跳!
他说了什么?!他叫了谁?!
巨大的恐慌再次攫住了他。
然而,预料中的逼问并未到来。
洞内依旧只有雨声,和对面那人平稳的呼吸声。
凌雪辞仿佛真的入定,未曾听到那声细微的、足以揭开又一层迷雾的呼唤。
谢微尘紧绷的神经一点点松弛下来,劫后余生般暗暗吐出一口气,却又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失落和茫然涌上心头。
他依旧不敢回头,只能维持着这个别扭的姿势,任由那温和的药力在体内流转,听着洞外仿佛永不停歇的雨声。
这场雨,下得太久了。
久到让人几乎要忘记时间的流逝。
久到洞内那泾渭分明的、紧绷的对峙气氛,似乎也被这无休止的白噪音磨去了一些棱角。
凌雪辞缓缓睁开眼,目光再次落在那道背影上。
这一次,他的目光里少了些许审视,多了几分难以解读的深沉。
他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雨幕:
“凌家秘录中有载,上古有巡天使,执星灯,巡守四方,维系秩序。其所持灯焰,非火非光,乃规则之显化,善能涤荡邪祟,护佑生灵。”
他的语气平淡得像是在陈述一段与己无关的古籍记载。
“然记载残缺,语焉不详,只言其踪渺茫,早已绝迹人间。”
他说完,便不再言语,重新阖上眼,仿佛只是偶然想起,随口一提。
石洞内,谢微尘的呼吸骤然停滞了一瞬。
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在这一刻涌向了心脏,撞击得耳膜嗡嗡作响。
巡天使?星灯?规则显化?
这几个词,像一把钥匙,猛地插入了那记忆迷雾的锁孔!一些模糊的、与之相关的概念和画面疯狂闪烁起来,与那持灯星空的记忆碎片隐隐对应!
凌雪辞……他是在暗示什么?他猜到了?他到底知道多少?!
巨大的震惊和混乱之后,却是一种奇异的、仿佛一直悬空的靴子终于落地的感觉。
原来……这世间,并非无人知晓……
他依旧没有回头,也没有回应。只是那紧紧攥着斗篷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洞外的雨声,不知何时,终于开始渐渐变小了。
哗啦啦的喧嚣逐渐转为淅淅沥沥的轻响,最后只剩下偶尔从叶片滴落的水滴声,敲打在泥泞的地面上,发出空洞而清晰的回音。
黑夜即将过去,黎明的微光艰难地穿透云层和藤蔓的缝隙,为石洞内带来些许朦胧的光亮。
凌雪辞站起身,走到洞口,拂开湿漉漉的藤蔓,向外望去。
暴雨洗刷过的山林,空气清新却依旧带着南荒特有的湿闷。远处山峦叠翠,雾气缭绕,危机似乎暂时蛰伏,却又无处不在。
他收回目光,看向洞内。
谢微尘不知何时已经坐了起来,依旧靠着石壁,低着头,长发遮住了他的脸,看不清表情。但那周身散发出的那种极致抗拒和绝望的气息,似乎消散了些许,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的疲惫和……某种正在艰难进行的自我挣扎。
凌雪辞没有打扰他,只是默默收起了地上的寒玉匣。
“雨停了。”他淡淡开口,“该走了。”
谢微尘缓缓抬起头。
晨光熹微中,他的脸色依旧苍白,但那双眼睛里,之前的迷惘和惊惶褪去不少,虽然依旧布满血丝,带着浓重的倦意,却多了一丝沉淀下来的、破釜沉舟般的平静。
他看了一眼凌雪辞,目光复杂难辨,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艰难地、默默地试图撑起自己的身体。
凌雪辞转过身,并未看他,却也没有先走,只是在那里等着。
仿佛一种无言的默契,在这雨后的清晨,悄然达成。
前路依旧迷雾重重,杀机四伏。
但有些东西,已然在昨夜那场暴雨和沉默中,悄然改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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