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间惨白的月光碎了一地,映着那两具碎裂的冰雕残骸,泛着诡异的光。血腥气被极寒冻结,只余下一股冰冷的死寂,沉沉地压在谢微尘的胸口。
凌雪辞的背影已然远去数步,素锦袍角在斑驳月影中拂动,如同寒潭上永不消散的雾,冷得不容靠近,也不容置疑。
谢微尘缓缓直起身,右腕和左脚踝上的禁制光链因他细微的动作而浮现,带来冰冷的束缚感。他低头,看了一眼地上那摊迅速蒙上霜尘的污渍,方才那惊险一刻几乎令他本能地暴露,此刻回想,后背竟沁出一层细密的冷汗,被夜风一吹,凉意直透骨髓。
他不敢再多做停留,加快脚步,跟上了前方那道孤冷的身影。
两人再次一前一后,沉默地行走在官道上。方才的刺杀仿佛只是一段无足轻重的小插曲,未能在那位凌宗主心中留下半分涟漪。
可谢微尘的心却沉了下去。
死士。而且是训练有素、出手极为果决狠辣的死士。目标明确,一击不成,立刻自绝,不留任何痕迹。
这绝非寻常仇杀。更像是……冲着灭口而来。
灭谁的口?凌雪辞?还是……自己这个刚刚沾染了那黑色残片、身怀秘密的“囚徒”?
他下意识地抚向胸口。衣襟之下,那小块残片紧贴着冰冷的青铜古灯,沉寂无声。而那盏灯,自方才自主护主、稍稍阻隔了禁制深入后,灯焰似乎愈发微弱了,如同风中残烛,带来的神魂刺痛感却愈发清晰密集,像是有无数细小的冰针,持续不断地扎刺着他的灵台。
不能再拖下去了。
必须尽快服下幽影草,稳住伤势,否则莫说脱身,便是保持清醒跟在凌雪辞身后,都快要成为奢望。
他的目光落在前方那人挺拔如松的背影上,心思急转。
硬取不行,智取难为。唯一的机会,或许只能兵行险着,赌一把这凌宗主虽修为高深、警惕性极强,但对他这等“已被彻底制服”的蝼蚁,总有片刻的疏忽。
夜渐深,露水打湿了官道旁的草叶。远处伏波城的喧嚣早已不可闻,唯有海浪不知疲倦的呜咽声随风传来,更添几分旷野的寂寥。
又行了一段路,前方道旁出现一个简陋的茶棚。几根歪斜的木头支着个茅草顶,底下摆着两张破旧木桌,一盏昏黄的油灯在夜风中摇曳,勉强照亮一小片地方。一个须发花白、满脸皱纹的老丈正靠着柱子打盹,炉灶上的水壶冒着若有若无的白气。
凌雪辞脚步未停,显然并无歇息之意。
谢微尘却忽然闷哼一声,脚步一个趔趄,右手捂住额头,身体微微晃荡,脸色在昏黄的灯光映照下,苍白得近乎透明,额际冷汗涔涔而下。
他喘着气,声音虚弱不堪,带着显而易见的痛苦:“仙…仙长……可否……容我歇息片刻?我……我这旧疾……怕是……又……”
他话未说完,便像是再也支撑不住,软软地向着道旁的一块石头坐倒下去,呼吸急促,眼帘低垂,纤长的睫毛剧烈颤抖着,整个人蜷缩起来,仿佛正承受着极大的痛苦。
凌雪辞终于停下脚步,回身看他。
冰冷的眸光落在谢微尘那副痛苦不堪、几乎要缩成一团的狼狈模样上。他看得仔细,甚至能清晰地看到对方额角滚落的汗珠和微微痉挛的手指。
那禁制光链在他腕间和脚踝清晰浮现,灵力波动微弱且紊乱,完全是受制重伤的模样。
凌雪辞眉头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
他自然不信什么“旧疾”之说,更倾向于是那残片引发的某种反噬,或是此人故作姿态,意图拖延或是另有所图。
但无论如何,此人状态异常是事实。他需要的是一个活着的、能开口的疑犯,而不是一个半途废掉的死人。
“半炷香。”凌雪辞的声音没有丝毫温度,言简意赅。他并未靠近,只负手立于丈许之外,目光如同冰棱,将谢微尘牢牢钉在原地,监视着他的一举一动。
这个距离,对于他而言,瞬息即至,足以应对任何变故。
“多…多谢仙长……”谢微尘声音发颤,似乎连道谢都耗费了极大的力气。他艰难地调整了一下坐姿,背微微佝偻着,脸孔埋得更低,整个人几乎要隐入石头投下的阴影里。
他一只手依旧死死地按着额角,另一只手却借着身体的遮掩,极其缓慢地、颤抖地探入怀中。
指尖触碰到那包干花和幽影草,他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全身的感官在这一刻放大到了极致。他能听到夜风吹过茅草棚的细响,能听到远处海浪的节奏,甚至能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狂跳的声音——但他强行压制着呼吸,让它听起来依旧是痛苦而急促的。
更重要的,他能清晰地感受到那道落在自己身上的、冰冷审视的目光,如同实质般,带着穿透一切的寒意。
他不敢有丝毫大的动作,甚至连手指的每一次弯曲都控制得极其轻微,借着身体因“痛苦”而产生的自然颤抖作为掩护,一点点地拆开那粗糙的纸包。
冷汗顺着他的鬓角滑落,滴在衣襟上,迅速洇开一小片深色。神魂中的刺痛如同潮水般阵阵涌来,几乎要淹没他的意识,这痛苦并非全然伪装,反而让他的表演更加逼真。
纸包终于被悄无声息地打开。
他屏住呼吸,指尖小心翼翼地拨开上面那层无用的迷神花干瓣,触碰到底下那几株墨黑蜷曲、散发着极淡冷冽气息的幽影草。
就是现在!
他必须以最快的速度,将幽影草送入喉中,并且不能引起任何灵力波动,否则立刻会被凌雪辞察觉!
而就在他指尖捻起一株幽影草,即将动作的刹那——
“咳。”
一声极轻的咳嗽声,自身侧不远处传来。
是那个打盹的茶棚老丈,似乎被夜风呛到,迷迷糊糊地醒了过来,浑浊的眼睛茫然地看了看月色,又看了看道旁这两个气质迥异的客人,嘟囔了一句什么,慢吞吞地拿起火钳,拨弄了一下炉灶里将熄未熄的炭火。
这细微的动静,在这死寂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几乎在同一瞬间!
谢微尘感觉到那道一直锁定了他的冰冷目光,极其短暂地、几乎难以察觉地,向着老丈的方向偏移了一瞬!
就是这一瞬!
千载难逢的机会!
谢微尘没有任何犹豫,被按在额角的那只手猛地放下,看似是因为痛苦而无力垂落,实则巧妙地遮挡住了另一只手的动作!另一只手中的幽影草已被闪电般送至唇边!
他没有咀嚼,甚至来不及感受那草叶古怪的触感和味道,猛地一仰头,硬生生将其囫囵吞咽了下去!
动作快如鬼魅,一气呵成!
然而,就在那株幽影草滑过喉咙的刹那——
一股极其古怪的感觉猛地炸开!
那并非预想中的清凉舒缓,而是一种极其暴烈、极其灼烫的怪异药力,如同吞下了一小块烧红的炭火,瞬间从喉管一路灼烧至胸腔,甚至试图向着四肢百骸窜去!
这根本不是幽影草!
谢微尘瞳孔骤然收缩,脸上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一股强烈的窒息感和剧痛猛地攫住了他!他想咳嗽,想将那东西吐出来,却根本来不及!
更可怕的是,这狂暴的药力瞬间引动了他怀中那盏本就微弱的青铜古灯!
“嗡——!”
古灯剧震,灯身刻痕猛然亮起,一股灼热的力量自主爆发,并非护主,反而像是被那怪异药力点燃,与他吞下的那“幽影草”里那股灼烫药力里应外合,疯狂地冲击着他的经脉!
“呃……嗬……”
谢微尘再也无法维持伪装,身体猛地绷直,向后狠狠撞在冰冷的石头上,发出一声痛苦至极的、被扼住喉咙般的抽气声!他双手死死掐住自己的脖子,额角、脖颈青筋暴起,眼睛不受控制地猛然睁开,眼底瞬间布满血丝,甚至因为极致的痛苦而微微翻白!
整个人如同离水的鱼,剧烈地抽搐挣扎起来!
这突如其来的骇人变故,让那刚醒来的老丈吓得“哎哟”一声,手里的火钳都掉在了地上。
一直负手而立的凌雪辞眸光骤然一厉!
他看得分明!谢微尘方才那吞咽的动作虽快,却瞒不过他的眼睛!而随后这绝非伪装的、恐怖至极的反应,更是明明白白昭示着——此人吞服了某种极其凶险的东西!
是想自绝?还是修炼邪功遭了反噬?亦或是……那残片的另一种诡异作用?
无论何种原因,都不能让他就此死去!
凌雪辞身形一动,如同瞬移般出现在谢微尘身前,没有丝毫迟疑,并指如剑,快如闪电般点向谢微尘胸前几处大穴,试图强行封住那狂暴乱窜的药力!
然而,他的指尖刚一触及谢微尘的身体,便感觉到一股灼热无比、混乱异常的力量在其体内疯狂冲撞,甚至隐隐带着一种古老而邪异的气息,竟将他的封禁指力微微弹开!
凌雪辞眼中讶色一闪而逝,随即化为更深的冰冷。他变指为掌,整个手掌泛起淡金色的光华,更强大的禁锢之力透体而入,强行镇压那暴走的药力!
“呃啊——!”
谢微尘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身体如同被无形的巨力碾压,猛地弓起,又重重落下!凌雪辞那冰冷强大的灵力涌入,与他体内那两股灼热混乱的力量猛烈冲突,带来的痛苦几乎是毁灭性的!
他感觉自己的五脏六腑仿佛都被搅碎,又被放在火上灼烧!神魂如同被撕裂,古灯的嗡鸣声与那怪异药力的灼烧感混杂在一起,几乎要将他彻底吞噬!
混乱中,一段更加破碎、更加凌乱、却带着极致情绪的画面,如同血色的闪电,狠狠劈入他的脑海!
不再是模糊的伟岸身影和叹息。而是……一双眼睛。一双盈满了无法置信的震惊、深入骨髓的悲伤、以及最终化为一片死寂绝望的……清澈眼眸。那双眼睛死死地望着他,仿佛要将他灵魂都钉穿! 伴随着一个年轻而嘶哑的、泣血般的诘问,震耳欲聋: “师兄——为何?!!” ……
“噗——!”
谢微尘猛地喷出一口鲜血,那血液竟隐隐带着一丝诡异的灼热气息!他眼中的神采迅速涣散,身体剧烈的抽搐渐渐变得无力,掐着脖子的手也软软地滑落下来。
凌雪辞的灵力终于强行压制住了那暴乱的药力,但谢微尘的经脉已受了不小的震荡损伤,气息变得极其微弱,陷入了半昏迷状态,只有身体还在无意识地轻微颤抖着,眉头紧紧拧在一起,仿佛即便在昏迷中,也承受着巨大的痛苦。
凌雪辞收回手掌,看着掌心沾染的那点灼热的血迹,又看向瘫软在地、面如金纸、唇边血迹斑斑的谢微尘,俊美冰冷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极为明显的、深沉的凝重之色。
他蹲下身,毫不避讳地伸手探入谢微尘怀中,很快,便摸出了那个被撕开、只剩下些许干花和残留粉末的纸包。
他捻起一点粉末,置于鼻尖轻嗅,又仔细感知着那残留的气息。
不是毒。至少不是寻常意义上的毒。
而是一种……他从未接触过的、性质极为奇特暴烈的药力残留,似乎能引动人体最深处的某些东西,甚至……牵动神魂。
他又看向谢微尘那痛苦蜷缩的模样,目光最终落在他即使昏迷也死死捂着的胸口。
那里,似乎藏着比那黑色残片更深的秘密。
凌雪沉默片刻,伸出手,指尖凝聚起一丝极其细微的探查灵力,缓缓点向谢微尘的眉心,试图在他昏迷状态下,探知一丝神魂深处的信息。
可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谢微尘眉心的刹那——
谢微尘的身体猛地又是一颤,像是受到了极大的刺激,无意识地发出一声极轻的、含糊不清的呓语,带着无尽的痛苦和迷茫:
“……不是……我……”
凌雪辞的手指,骤然停在了半空。
夜色浓稠如墨,荒野寂寂,那盏昏黄的油灯,在茶棚老丈惊惧的目光中,噼啪地爆开了一朵小小的灯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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